第四章 昨晚从苇塘回来,本想睡个懒觉,不料却被谢元庭扒拉醒。我强睁开眼,不 耐烦地说:“干啥呀,人家睡得好好的。” “你看太阳都照屁股啦。”谢元庭指着窗外说。 太阳光倾泻到我的脸上。我揉揉眼睛,扭头一看,屋内就我一个人躺着。 我穿衣下了炕。这才想起昨晚达子说过,今天连里放一天假。这些人大概自 寻乐趣去了。 谢元庭瞅着我说:“听说苇塘老大了,挺有意思的,快给我讲讲。” 我瞥了他一眼说:“有啥好讲的,那苇塘是大,把我都转迷糊了,差点儿冻 死在里头。” “真的吗?”谢元庭瞪起眼睛,目光有些惊诧。 “那还有假吗?”我说,“那天下午,我正替人割苇子,忽然来了白毛风, 风搅着雪,根本看不清道儿。要不是郑义平和黄队长找来,我早成冻死鬼了。” “真悬哪。”谢元庭眼珠一转说,“可你走这些天,还有人说你上苇塘是假 积极,显大眼,混白吃,还想挣现钱。” “什么?”我睁大眼睛盯着他问,“谁这么说的?是不是邱玉明?” 谢元庭眼珠转了转没吭声。 我猜想一定是邱玉明看我上苇塘眼气,才背后说风凉话。他要去,干不了两 天准得累趴下。遇见那白毛风,他能不能活着出来,真不一定呢。 “邱玉明这两天净干些啥?”我问他。 “他……跟大伙儿一块上工呗。”谢元庭说话有些支支吾吾,“不过……有 人看见,他没事儿就往郎晓忻那儿跑,俩人挺投缘的。” 平时,邱玉明、田达利在屋时,谢元庭从不主动跟我说话。尽管他家离我家 较近,但上学时也很少与我来往,倒是他和邱玉明、田达利他们经常在一起。 谢元庭中等个,因皮肤黑,班里同学叫他刚果人。长长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 大鼻子,厚嘴唇。屁股蛋瘦尖,像连里叫瘦狗的那匹马。他大我两岁,样子挺憨 厚,其实心眼蛮多,善于见风使舵,人送绰号“谢老转”。他看出邱玉明对我有 发泄不出的怨气,加上我又是这么个家庭状况,在公众场合他对我的态度一向谨 慎,他这样做也情有可原。这年头谁不想保护自己。农村可比学校要复杂得多。 今天他趁邱玉明没在场,跟我说话才随便了些。 他张嘴刚要说什么,邱玉明、田达利嘻嘻哈哈走进了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 样子,主动跟邱玉明打着招呼:“玉明,你们上哪去了?” “跟胡立仁上三连去了。”邱玉明眼睛放着光,扭头对田达利说,“没想到 还碰到这事儿。” “可不是咋的。”田达利应和道。 田达利与邱玉明站在一起,形象截然不同,显得极不协调。邱玉明小眼睛, 薄嘴唇,黑黄脸,细眉毛,鸡胸脯,干巴身子骨。田达利则浓眉大眼,黄白脸, 身材魁梧,只是微微有些驼背。很奇怪,短短几天,他俩就好得像一个人,达到 形影不离的程度了。 胡立仁推门进屋,嘴上叼着烟卷,冲邱玉明、田达利一眨眼说:“咋样?哥 们儿领你们到三连没白去吧。她长的咋样?” 谢元庭眼神有些疑惑:“‘她’是谁呀?” “谁?”胡立仁说,“方怡玫呗。” 方怡玫!我不禁一怔。 邱玉明说:“以前胡立仁说她漂亮,我还有点纳闷。今天一见,啧,长得贼 靓。”邱玉明转过脸问我,“老白,你说是不?” “我哪知道?我又不跟她在一个连。”我故意这样说。那天在小卖部跟方怡 玫撞在一起的事儿,他们并不知道。 “敢情你们到三连就为去看方怡玫呀?”谢元庭问。 “谁说的?”胡立仁眨着狐狸眼说,“我本来领他们到三连是去打扑克,可 刚摸牌就听外边有吵吵声。我们放下扑克,推门一看,方怡玫阴沉个脸从宿舍出 来正朝房后跑去。我心里纳闷,一问别人,原来杜金彪刚才跑到她那儿去,想挂 她。可她理都不理,扭头就走。杜金彪气得在后面指着她骂。这个方怡玫也真是 的,不就是长得好点儿吗?装什么清高?她现在这身份,谁搭理她?她真不知趣。 你们说说,她真要跟杜金彪好上了,谁还敢歧视她?哼,真不知这人咋合计的!” 当当,有人突然敲了两下窗户,传来韦翠花的声音:“狐狸,在这儿白话啥 呢?达子让你上俱乐部磨大米,后天就放假了。” “真的呀?”一听说要放假,胡立仁顿时来了精神头,立马蹿出门。 第二天晚上每人分了五十斤新磨的大米,旅行包被大米撑得鼓鼓的。为了防 止拉锁撑开,我们用白线将拉锁缝紧。 这一夜,大家兴奋得睡不着觉。谈论着回家后各自的打算。邱玉明坐在炕梢, 撩起内衣抓虱子。抓一个放在嘴里一咬,嘴里叨叨咕咕:“叫你吸我的血。” 胡立仁更绝,他把抓到的虱子一个个弄到破罐头盒里,大约有一个排,然后 划着火柴扔到里面,发出劈啪的爆响声。 望着他们的举动,我忽然感觉自己身上也痒痒起来。前些日子干活忙,躺在 炕上就睡,觉不出身上痒。下乡已两个月没洗澡,多干净的身子也会生虱子。我 将手伸进线衣里,不一会儿就抓出个虱子,个头真不小。我用两个大拇指盖一挤, 的一声,指甲上出现了一块血迹。这可恶的虱子,真让人恶心。抬头望望老知青, 也在抓虱子。但神情那么坦然,有说有笑,掐得嘎嘎响,仿佛抓虱子也是一种乐 趣。 本想换一套新衬衣,可换上后身上照样有这寄生虫,还是回家彻底换吧。 书包里装上需要换洗的衣服,想着明天就要回家了,躺在炕上竟激动得难以 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各连出动了马车,但仍装不下这些人,营里又出动了所有车 辆:两辆马车,两台叫“小蹦蹦”的手扶小型拖拉机和一台带拖车的胶轮“东方 红”拖拉机。 大家将自己的旅行包扔到车上,挤靠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和韦翠花贴身坐 在拖拉机的拖斗里。 “小白,割苇子的钱昨天发下来了。”韦翠花说着从兜里摸出两张五元的递 给我,“我得了二十块钱。你帮我做饭没少挨累,咱俩对半分,这十块钱你拿着。” 当初黄树川定的上苇塘只记工分,不挣现钱。韦翠花挣这二十块钱多不容易, 我怎能要她的钱?我忙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钱是给你的,我不能要。” “怎么,瞧不起我呀?多少是点意思,回去给家里买点儿啥。”韦翠花说着 硬往我兜里塞。 我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将钱塞进我的兜里。身旁的知青看着我俩推搡着, 以为在抢什么东西。韦翠花急得满脸通红,小声说:“小白,别这样。叫人看着 不好,快拿着。” 看来不收这钱是不行了。我松开手,从她手里抽出一张五元钱,说:“那我 就收下一张吧。”韦翠花还要将手里剩下的钱给我,见我实在不收,只得作罢。 几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盘山火车站。不久前,正是在这儿,那辆“嘎斯” 大货车将我们拉到了青年点。今天,我们又要从这儿回沈阳。这一来一回,却使 我们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火车站很简陋,售票处与候车室在一个大厅内,里面仅有的几排长椅,堆满 了知青装大米的旅行袋。人群拥挤,地面肮脏,大厅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看到大厅里拥挤不堪,我们索性在车站栅栏外休息。 盘锦始发,去沈阳的只有下午一点的一趟列车,此时正静卧在铁轨上。 就要检票了,我扛起旅行袋,随着人群来到检票口。忽地发现许多人爬上栅 栏跃进站台,纷纷向停着的火车奔去。站台的工作人员想制止也无济于事。 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蝗虫般扑向列车。从车门已挤不进去,大伙儿纷纷从 窗口往里爬。我跟着韦翠花奔向车窗口。我俩将旅行袋从窗口投了进去。韦翠花 手扒着窗口两脚乱蹬却上不去,我急忙抱起她的双腿将她从窗口塞进去。随后我 也从窗口爬进来。转眼工夫,全连的人像钻地道似的顺窗口爬了进来。 列车启动了,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车厢里人挤人,乱成一团。我疲惫地靠 在座椅上。一抬眼,发现对面坐着个女青年,那不描自黑的细眉,那笔直的鼻梁, 真是与众不同。这不是在小卖部相撞的方怡玫吗? 方怡玫侧脸瞅着窗外。在这乱哄哄的车厢里,她矜持、淡漠的表情显得极不 和谐,却莫名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出水芙蓉般的纯美,让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我的视线完全被这少见的气质吸引了,连韦翠花问我的话也听不清。我只是机械 含糊地“嗯嗯”着。 方怡玫突然转过头,认出了我,轻轻点了下头。她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要 说什么。就在我俩目光相碰的一瞬间,韦翠花终于忍不住捅了我一下:“哎,你 瞅啥呢?只会嗯、嗯的,我刚才问你的啥?” “啥?哦……”我这才回过神。忽觉脸发热,赶紧将视线移开。 方怡玫又转过脸去。 这时,两个脑袋长得像大冬瓜和小土豆的男青年,喷着酒气,裹着黑棉袄, 一溜歪斜地挤过来。他俩晃荡到我身边四下撒目。“大冬瓜”斜靠到我身上,一 股难闻的酒糟发酵的气味扑鼻而来。我厌恶地推了他一下。他醉眼惺忪地瞪了我 一眼:“你,你推我……干啥?” 瞅他那样,我恶心得要吐,我眉头一皱,刚想开口。韦翠花拽了我一下小声 提醒道:“别搭理他,你没看他醉成那样?” “大冬瓜”向我对面扫了一眼说:“哎,就这儿还松快点儿。”他打了一个 嗝,冲方怡玫一晃脑袋,“嘿,往里靠靠,给哥们儿腾点儿地方。” 方怡玫一捂鼻子,说:“烦人。” “你,你说谁烦人?”“大冬瓜”晃着脑袋一屁股坐下,正压到方怡玫的腿 上。方怡玫疼的“哎呀”一声,声音都变了调:“挤啥?往哪儿坐?” “咋的,坐火车哪有不挤的?”“大冬瓜”眯缝着眼,嬉皮笑脸地盯着方怡 玫的脸说,“嗬,这是哪个资产阶级的千金小姐,对革命知青这么冷酷无情?你 是泥捏纸糊的呀?怕碰坐上海轿去。” “你咋这么说话?”方怡玫眉头一皱,“这车是挤,可也不能往人腿上坐呀?” “小土豆”这时凑过来一挤“大冬瓜”,嘿嘿一笑:“冬瓜,往里串串,让 哥们儿也搭个边儿。”本来三个人的座位已挤上了四个人,哪还有边儿可搭? “大冬瓜”晃动着身子使劲儿往里挤。他的头已经贴到方怡玫的脸上了。 方怡玫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愤怒地说:“耍什么流氓。” “你说耍流氓,今天我就耍你了。”“大冬瓜”头一歪,眼睛斜楞着吼道, “操,别以为你是女的,哥们儿就不敢碰你。” “你……”方怡玫气得涨红了脸。 “大冬瓜”抬腿就是一脚,不想却踢到我腿上。我疼得一咧嘴,腾地站起, 指着“大冬瓜”道:“喂,你干吗踢我?别太过分了,跟女的逞凶算什么能耐?” “呀!哪冒出这么个小白脸?你是哪庙的和尚对这臭尼姑发善心。我看你他 妈的皮紧了。”“大冬瓜”把矛头转向我,对我就是一拳,我感到胸口咚的一声, 身子一晃,险些倒下。 我定定神,对“大冬瓜”还了一拳。“小土豆”趁机对我也动了手。 身边大部分是我连的知青,大伙嗷嗷地起哄,让他俩滚开。那个“小土豆” 见势不妙,“哧溜”从人缝中钻到另一节车厢。“大冬瓜”被我连的人困在当中, 借着酒劲儿叫喊着:“你们仗着人多算个屁,呆会儿咱的人过来有你好瞧的。” “你找人去呀,我还真不怕。”我一指他的鼻子。 “谁他妈的说不怕。”突然从后面传来一声吼,像闷雷一样在车厢里炸响。 我一惊,一个光头大脑袋、圆眼珠的青年人从人缝中挤过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人。 刚才溜走的那个“小土豆”又挤了回来,他用手指着我对那“光头”说: “就这小子。” “就你这小白脸还敢起刺儿?”“光头”上来就是一拳,正砸在我的额头上。 我只觉头嗡的一下,用手一摸,黏黏糊糊的一抹殷红。方怡玫刚拽住那“光头” 的胳膊,“光头”胳膊一甩,方怡玫一个趔趄倒在座椅上,我用身体护住了方怡 玫。“光头”怪叫着又扑向我。韦翠花急得直喊:“你们凭什么打人?” 我连的老知青见自己人吃亏了,一拥而上。另一方也不示弱,大叫着往上蹿, 整个车厢顿时炸了锅。拳头挥舞,叫声连连,噼里啪啦的打斗声贯满车厢。 “光头”见我们人多,气得刷地从身后抽出一把枪刺大叫着“我操你妈”, 直向我的胸口刺来。我一闪身,枪刺扑地扎到座椅的靠背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光头”眼冒凶光,拔出枪刺,大吼着:“谁他妈的敢上,我先给他放血。” 他握着枪刺又奔向我,我被挤得再也无法躲闪,惊得两眼一闭,心说:完了, 今天算交代了。 “啪”,有人击中了“光头”的胳膊。我猛一睁眼,杜金彪已蹿到跟前。 我一激灵,这回倒好,又蹿出个杜金彪。看来我今天是凶多吉少。可杜金彪 并未理我,他抓住“光头”的手腕喝道:“和尚,干啥动这么大的肝火?” “谁?”“光头”一愣,扭头见是杜金彪,这才收住手中的枪刺。 “彪子,是你呀。这小子他妈的欺负咱连的人。”“光头”对杜金彪愤愤道。 “和尚,他是咱点的新知青,没眼力见儿,你看哥们儿的面子放他一马,回 沈阳哥们儿请你喝酒。”杜金彪拍拍“和尚”的肩膀。 “今天要不是你来,哥们儿非废了这小子不可。”“光头”说着,又瞪了我 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枪刺。 “行了,小白脸你起来,让这哥儿几个坐这儿。”杜金彪对我说道,向“光 头”显示出高姿态。 “光头”见杜金彪这样大方,态度缓和下来。他对自己的人说:“你们跟哥 们儿到下节车厢去。” “光头”冲着杜金彪说声“回头见”,便领着那帮人向另一节车厢挤去。 我摸着被打伤的额头,心里一阵后怕。要不是杜金彪赶来,今天我说不定咋 样呢?这杜金彪关键时刻还挺英雄啊! 胡立仁挤了过来,好奇地问杜金彪:“你说的‘和尚’是哪儿的?看样在点 里也是一霸。” “这鸡巴货是八营的。平时好剃光头,大家都叫他‘和尚’。这家伙挺驴, 点里的人都怕他。”杜金彪说,“有一次,我坐营里‘小蹦蹦’到大洼,正碰上 他和一伙人打架,他被打得满脸是血,我让他爬上车,赶紧开车一阵狂颠,那伙 人才没追上,要不然,他早就被放趴下了。”这真是一物降一物。我暗想,这两 个点霸碰在一起还挺讲义气。 杜金彪盯着方怡玫问:“刚才,吓着你了吧?” 方怡玫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没事儿。” 杜金彪说:“不行跟哥们儿到下节车厢去,那松快点儿,保准没人敢起刺儿。” 方怡玫不卑不亢地回道:“谢谢,我在这儿挺好。” 杜金彪色迷迷地盯着方怡玫,嘴唇贪婪地嚅动着,但见周围的目光齐聚过来, 他“哼”了一声,便失望地走了。 列车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了沈阳站。我扛起旅行包随潮涌的人 流出了站台。 邱玉明追上来,冲我一挤小眼:“行啊,你今天可是英雄救美人。” “你少拿我开涮。”我头也不回地应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