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是王爷 我作为荒原部落的大酋长,成了社会名流,可能由于税务上的贡献竟然当上了 盟政协副主席。在我第一次参加政协会上,主持会议的政协第一副主席竟然是包瀚 卿包大爷。我和包大爷同坐主席台,包大爷说跟我是喜相逢。我问他何喜之有?他 说是“十五”大的春风。 我是一个大散仙,对政治风向不敏感,坐在这个庄严的位置上,面对着一个个 神圣的面孔和严肃的话题,我觉得我自己有点滑稽可笑。我就搞了荒原部落那么一 个好玩儿的地方,就这么受重视,我有点受宠若惊。而且我这个政协副主席有点沽 名钓誉,也就是说帽子太大了,这么大的官儿,我不敢当。 我知道我自己当初是努力过的。我努力经营,我努力缴税,我努力捐款,然后 我就经历了几次填表,很久以后接到通知就来报道了,来了组织上就庄严地告诉我, 选上了政协副主席。我一听吓坏了,怎么弄了个这么大的官儿当?有点当初在海南 许小姐给我投资一个亿的感觉。这个名、权、利为什么总是要超出我的承受能力出 现在我的命运中?当初有人提醒我,有了钱,缴了税,也做了慈善的事情,就跟组 织靠近一些。我说我不是党员。 他们说你做的都是党喜欢的,对党有益的,去争取个政协委员吧,受党保护, 有一些腐败人物不敢来敲诈收拾你了。 来开会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是一个委员,连常委都没敢去想,结果竟然是副主 席。我表面上当然欢喜感激,组织上的提拔、信任、器重。但我心里虚,我不知道 怎么来扮演这个角色。 开完会,我陪包大爷到了我住的科尔沁宾馆,包大爷说:你还问我何喜之有? 这政协副主席,在从前就是王爷。一会儿电视台的台长要亲自采访你,你可要摆摆 副主席的谱儿。 包大爷一说王爷,我找到了感觉,其实我这个大酋长,是自封的,充满了民间 色彩。但是我的作风是当作王爷来做的,现在不叫这么称呼了,我不敢夸张。这回 当上了政协副主席,我就是名副其实的王爷了,真抖威风啊!我操,你看我又说出 了脏话,这个政协副主席还真难当好。 但是我还是谦虚地说采访就算了,我一个开牧场的,怎么能让台长来采访,别 搞太风光了。 怎么王爷,官做大了,钱也多了,反倒怕起风光来了。马姐笑含春风地走了进 来。 我很亲近地拥抱了一下马姐,我怀疑自己的眼里有泪花儿。 马姐好像也很动感情,用手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对包副主席说:包大爷,马姐回来了,我请你们一起吃饭吧,别接受什么鬼 电视台的什么鬼台长来采访了,咱们今天是全家团圆。 我的一句全家团圆,感动了马姐,感动了包大爷,也感动了我自己。我在感觉 上始终把马姐当成亲人当成一家人。 马姐说:弟弟,我就是那个鬼电视台的鬼台长,你今天又要接受采访,又要请 吃饭。 原来马姐已经回到盟里当了电视台台长,我是马姐锅里煮的羊肉,她爱咋吃就 咋吃吧。谁让我这两年回来就搞荒原部落,既不出部落,也不和外面联系,好像已 经不知道,桃花源外面是哪朝哪代了。 包大爷说:你让你的司机回到你的荒原部落里去把我的那个老伙计接来吧,他 来了才叫真正大团圆。 我明知故问:你的老伙计是谁呀? 马姐:是我爸。 我说:你爸不在这里? 马姐说:好弟弟你不要气我了,快去叫司机接我马驰老爸来,我想死他了。 我说:还有你的小妈二丫也一起来吧。 司机开着三菱吉普走了,我们三个人尴尬地互相看着。 尴尬是由我引起的,我说小妈二丫时语气仍然酸酸的。我这种情绪,被常常说 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了的马姐给捕捉到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嫉妒?是不当年真的和 二丫有点啥情况? 我和二丫当年都是马姐的学生,她当然也了解二丫。一个很漂亮的长得有点南 方色彩的聪明女生。世道真是混蛋呀,马姐的学生成了她的小妈。 我逃不过,就坦白交代了。但是这件事儿,当年就是有一些传说,我们之间也 是处于一种朦胧状态,可是我在心里就是放不下,甚至耿耿于怀。我耿耿于怀什么 呢?是民间常说盆也想占,锅也想占,属于不属于自己的都想占?我看也不是,但 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反正就是有一种心里不太舒服的感觉。 造成了尴尬的局面,我本来想掩盖,向包大爷和马姐赞美一番马叔和二丫的伟 大爱情。也顺便先泄露一下他们之间的底细。 我想当年二丫像马叔这个事件肯定马姐和包大爷也知道。 马姐却抄小路提前揭了我的底,我也就随便跟他们聊了起来,因为他们父女显 得比我还开通。 包大爷说:这个二丫我早就听说了,我今天真要开开眼界,见识一下这个二丫 到底什么样。 他说:这个二丫虽然不是老马的女儿,但是他和二丫她妈确实是有感情。我记 得那时我还在歌舞团里,他下放到了你们牧场。他给我来了一封信,诉说他的苦恼。 在和他一同住在房东家南北炕的,房东家就是你们家了,有一对也是南方下放来的 夫妻俩,是他的老乡。那个媳妇三十多岁,没有啥文化,人长得个子高挑白净,气 质很好,也很有女人的味道。尤其是说起家乡话来,让他梦绕魂牵。当时那个女人 怀孕了,他们每天在一个屋里生活,耳鬓厮磨,日久生情。尤其是那个家里的男人 每晚和她在南炕上发出的声音,让他彻夜难眠。但是当时那个环境,那个年代,他 们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艰难忍受着。后来那个孩子出生了,他本来想,慢慢等待, 机会总会有的。没想到老天故意惩罚他们,那个孩子出生了,竟然长得像他。他为 了怕嫌疑,就躲避掩饰,但是越是这样就越好像有鬼一样,整个牧场都知道了那个 孩子像他。 他心里明白,虽然他和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甚至连手都没碰过,但是他们 的心里都有对方,因为他们每天用眼睛对话,时间久了,他在她的心目中就形成了 印象,这个印象却烙在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脸上。他心里坦荡没用,回避掩饰更没用。 他就找老谭喝酒,他想把事情说明白。 老谭是个高人,他的城府深不见底。举起酒杯,他就拦住他的话说:啥也别说, 我自己家的事情我心里明白,咱们不要描了,越描越黑,别给咱们自己增加额外的 麻烦了。咱们坚持着平平安安把这个年代度过去。咱们俩兄弟就是兄弟,每天喝酒 就是喝酒。 他一个词都不讲他要讲的事,用喝酒两个字,就把问题全解决了。后来他们真 的就把那个事情给喝平息了,但是他的心还是不平静,度日如年。他已经有了一种 罪恶感,他在这里留不下去了,他要离开这里。 包大爷讲的马叔这个故事,我和马姐都没听过,我们俩听得心里都是很乱。但 是后来的故事我知道,是我爸和我赶着马车送马叔走的,因为那天红卫兵要没收马 叔的书稿。 包大爷说:这个二丫今年多大年龄。 马姐说:和巴拉一样大,都是我的学生。 包大爷说:可能当年二丫她妈就是这个年龄,他们在一起发生了这个事就很自 然了,这也算老马了了一个情缘。 我说这还真提醒了我,二丫长得不但像马叔,还很像她妈。 马姐说:那我老爸,不会把二丫当成她妈来爱吧。 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但是却心照不宣。 外面的三菱吉普猛烈呜叫,像狗的狂吠。 马叔领着二丫到了,我们迎出了门外。 外面的天气阳光普照,空气里充满了快乐。 我们真是一个大团圆,马叔和包大爷像外国人一样,握手拥抱,看得出这老哥 俩的情义很深。我们年轻的一代,很难有他们那种深厚的交情了。交往的那么久远, 经历了那么多的人生磨难。 包大爷在我和马姐面前显得很德高望重,一本正经。他和马叔见面,竟像两个 失态的孩子,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就哭了起来,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我和马姐成了配角,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二丫的身上。二丫把头盘得像宋庆龄一 样,她可能以为马叔就是孙中山。从二丫的角度看马叔,马叔可能就会那么崇高伟 大。 二丫跟我们谈文学,她可能还把我们当作当年的写诗写小说的两个文学青年来 看呢。看得出文学是二丫的神圣庙宇,马叔就是大活佛。二丫如数家珍般地和我们 谈西方的文艺思潮,一大串带后字的主义流派什么的,还有一些古怪的作家名字和 代表作,还有国内的一批一批像野韭菜似地疯长起来的作家诗人,都是一些小孩的 名字,还有一些另类的小女孩,听着这些幼稚的名字,让人感到文学越来越不文学 了。 二丫见我和马姐对她谈的东西显得弱智痴呆,很惊诧,我们怎么不懂这些了? 就像当年我和马姐在她面前谈文学,谈西方古典文学,谈中国现代文学,二丫像傻 子一样听不懂。现在还是文学,乾坤调转,我们听不懂了。时光真会开玩笑,但是 一点都不幽默。 我们两拨人的话题,像走在两条路上失散的羊群一样,又汇合了。 我说马叔你怎么会成为马姐的老爸,我现在都糊涂。 马叔又语重心长地给我们讲了起来。 我和老包是很早的朋友了。那时我在北京郭老郭沫若的身边工作,老包是内蒙 咱们这个科尔沁草原盟里的文化科长。他写了剧本《阿盖公主》,寄给郭老时是我 收到的。他说要和郭老切磋,我看了剧本,写得非常美,我很喜欢,就把剧本交给 了郭老。虽然后来他和郭老之间审美的倾向和历史观不一样,出现了郭、包之争。 但这是正常的艺术探讨,不但没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们迈成了好朋友,属于莫逆之 交。 反右派那年,组织上让我选一个地方下放到农村去。我当时年轻气盛,想找个 创作的地方。老包让我来科尔沁草原,我就来和老友汇合了。到了这里,老包没让 我下到草原,留在了他们团里做编剧。我们像一家人一样生活。每天探讨文学创作, 也很逍遥自在。但是上面有压力,不让我留在城里,要下到底,我就下到了牧场。 后来“文革”开始,我听说老包一家很凄惨,就跑进城里去看他们。结果听说嫂子 已经上吊去世了,老包下落不明。 我见到了高娃,孩子头发散乱,穿着脏破的衣服,学校也不能去上课了,我就 把她领回了牧场。但是老包的名气太大了,打了红卫兵。我怕牧场中学知道她是老 包的女儿歧视她,就给她改了名字叫马兰花。这是我当时正在写的一篇小说的名字, 刚好我也姓马,别人就顺理成章地以为是我的女儿。 高娃非常聪明,学习成绩也好,在学校读完了高中,就留在了学校教书。很巧 她后来当了巴拉和二丫的老师。咱们真是一群有缘人啊。 二丫已经抱着马姐哭成了两个僵硬的泪人,过去的苦难让她们伤心不已。我们 都变成了静止的腊像。我心里就是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马叔讲完了,却很舒畅地出了一口气,就像写完了一篇精彩的小说,发泄得淋 漓尽致。 我说马叔,其实你当年来科尔沁草原,今天回想起来,你的人生收获很大呀。 马叔说是呀,我常常回想,计算人生的得失,我在草原上可以说有三大收获: 我的小说,我的女儿,我的二丫。夫复何求? 人生足矣,我感谢我的生活经历给予我的生命体验和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