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屋里只剩下沈志远和父母三个人。沈志远静静地看着父亲,不知道有何重要事 情要讲。沈父向沈母投去询问的目光,沈母没做声。沈父说:“志远,你也不小了, 差不多三十岁的人了。这次让你回来,爸妈有话要跟你当面说清楚。”沈志远点点 头。沈父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林婶和我们像一家人一样?为什么在两个人只 能有一个人上学的情况下,我选择了雪儿而放弃了仲卿?我想这也是你和仲卿一直 想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压在心里,终于等到你们长大成人这一天。我以前 只和你们说过我是个老消防兵。”沈志远点点头。沈父继续说道:“我和雪儿她爸 是实行义务兵役制后的第一批消防兵。我们一起当兵,一起提干,在一次扑救亚麻 厂的火灾中,雪儿她爸为了掩护我,被大火吞噬。他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而死 的啊。”沈你老泪纵横,由于激动连续咳嗽了几声。 “爸,你慢慢说。”沈志远轻捶沈父的后背。沈你继续说:“那时,你已经三 岁了,雪儿还在她娘胎里。当我从火场中把雪儿她爸抱出来时,他已经面目全非。 临终前,他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大哥,我……我…要走了……托……托你一件事, 如果我的孩子……生出来,如果是男孩就给你当儿子……如果是女孩……就给你当 儿媳,我媳妇要改嫁……就由她吧!” 沈志远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对林雪比对亲生儿子还亲。林雪不但是烈士 的女儿,也是父亲救命恩人的女儿。沈父继续说:“那场火灾之后的第三年,在一 次化工厂的氯气泄漏事故中,那时候灭火设备简单啊,根本没有防护装备,就靠一 条命往上冲,结果我受到毒气的侵袭,造成中毒,命虽然保住了,但落了个心肺功 能衰竭,已不适合在消防部队服役了,后来,就复员回到村里。最近,我感觉身体 越来越差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在这个世上,我可能没几天活头啦。你年龄不 小了,雪儿也长大成人了,这次让你回来,就是要了却我和雪儿父亲的这一桩心愿。” “什么?”沈志远无比的震惊,“你……你是说让我和雪妹结……结婚?” “是啊,趁我还活着,看着你们完婚,我去也就去得安心了。”沈父如释重负 股长出了一口气。 “爸,我一直把雪儿当亲妹妹看待。结婚可不行!”沈志远坚决地说。 “为什么?你嫌弃他不是?” “不……不是。” “那为什么?我可是看着雪儿长大的,雪儿人好心地又善良,而且她一直在待 你啊!” “等我?”沈志远越来越糊涂了。 “村里的人谁不知道雪儿是你未婚妻?” “我怎么不知道?” “你呀,一直在外边求学,毕业后又在外边工作,很少在家,有些事你当然不 知道。我想啊,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不能再让人家雪见这样等下去,名不正言不顺 不说,让别人说闲话,而且对雪儿她爸也没个交待。” 沈母也苦口婆心说:“志远啊,你看看雪儿,白天教书,下班回家后还要洗衣 做饭、下田劳动,别说是没过门的媳妇,就是过了门的媳妇也没她这么孝顺啊!” 沈志远着急地说:“这哪跟哪啊!我……”他又连忙解释:“不是我不喜欢她, 就是说我们之间只有兄妹般的亲情,而没有爱情。” “爱情可以慢慢培养,当初我嫁给你爸不也是先结婚后恋爱?”沈母现身说教。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们要报答雪地她爸,也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沈 志远据理力争。 “你给我闭嘴!”沈父生气了,‘你说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的年代就不讲信 义了?现在就可以背信弃义了?没有雪儿她爸,我能活到今天,你会有今天?当官 了是吧,好,你马上从家里给我滚出去,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从小到大,沈志远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不敢再出声,低头不语。 沈母心疼地说:“老头子。你别发这么大火,有话慢慢说。”沈父停了停,语气缓 和了一些,说:“你爸这一生没欠过谁的。按理儿,我们这一辈的债不应该由你们 下一代来还,可我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雪儿她爸临终前的嘱托。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你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吗?”沈父涕泪交集,“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记做人 的原则,不能忘本啊!让你和雪儿成亲,可能让你有些意外 ,要怪就怪你爸自私, 你就替我还了这份债好吗?就当我求你还不行吗?” 沈志远犹如五雷轰顶,脑中涌现的一会是父亲,一会儿是温碧晴,一会儿是林 雪。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沈父苦苦哀求说:“你要让我跪下来求你吗?” “你别这样,爸。”沈志远看着父亲孱弱的身体,只好做出违心的选择。“爸, 我答应你。”沈志远哭喊着跪在父亲的面前,扑倒在父亲的床前,“爸……” “好孩子,算爸没自养你这个儿子。”沈父用粗茧的老手抚摸着沈志远的头。 林雪拿着刚煲好的药从外边走了进来,说:“伯父,药给您煲好了。” 沈父说:“雪儿,你来得正好,伯父有话对你说。”沈志远红着眼坐回母亲身 边。林雪把药放好,坐到沈父身边。 “雪儿,伯父知道你一直在等着志远,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就算是亲生儿女 也未必像你这么孝顺。你现在也不小了,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准备准备,过两天给 你和志远完婚。” 林雪满心欢喜,脸色鲜红,“我这就回去跟我妈说一声。” 起身时,偷看了一眼闷着头的沈志远。 接连几天,沈志远如坐针毡,不时打开呼机,上面留满了温碧晴的口讯:“我 好想你。”“你快点回来吧。”“想你的晴。”……他索性把呼机关掉,他实在承 受不了这种打击。本来这次回来,顺便向父母表明和温碧晴的关系,现在根本无法 再说了,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亲情、爱情,他分不清哪个更真 实,哪个更重要。每一步的取舍都如此艰难,一边是你亲的嘱托,一边是深爱的恋 人,为什么亲情和爱情到他这里就变成了一对矛盾?而且是那么毫无回旋的余地, 令人五脏俱焚。 临行的前一天,沈家的小院 摆满了酒席,腾出的西厢房的窗户上贴着大红的 “喜”字,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村里的父老乡亲前来道喜,喝到深夜后才逐渐散 去。从这一天开始,在村里人的眼中,沈志远和林雪就算是正式的夫妻了。 在大喜的日子里,沈志远的心却在滴滴流血,一种压抑的无奈和无法爆发的沉 默。爱林雪吗?他一直都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看待,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他喜欢她,不是源自爱情,而是一种亲情,如今却要为了却上一辈的心愿与林雪结 合。 “为什么会这样?”沈志远一遍又一遍地斥问着自己。 新房里,林雪一身火红的盛装,害羞地低着头。沈志远提议出去走走。屋外, 皓月当空,两人高一脚浅一脚向江边走去。晚风轻袭,山朦胧,水朦胧,人朦胧, 满腹思绪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所淹没,滔滔的江水也不能冲走满腔的忧愁。 从筹备婚礼这几天的沈志远的表现,林雪似乎感觉到了沈志远内心承受的痛苦。 那种痛苦不是源自他生病的父亲,而是源自于这桩她期盼已久的婚事。她爱他,一 直深爱着他,从懂事时起,她就认为自己一定属于远哥哥。她用实际行动表达对沈 志远的爱,一边给山里的孩子教书,一边无微不至地侍奉着沈志远的父母。爱一个 人,就要为他的幸福着想,就要把自己奉献给对方,这才是真正的爱。两人并肩坐 在江边,倾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林雪打破沉默,“远哥、我问你一句话,你一定不 要瞒我。”沈志远点点头,手里摆弄着一棵水草。 “你爱我吗?”沉重而又尖锐的问题。 林雪那双纯净幽黑的眼睛让沈志远无法面对。从她的眼中,沈志远读到了以前 忽略的部分。林雪长大了,已不是和目已两小无猜的那个女孩了。沈志远必须正视 而不能回避她的问题。“我爱你,像亲妹妹那样,但这和爱情是有区别的,你懂吗?” 林雪眼里噙着泪水,说:“我明白了,远哥。其实……其实也不能怪伯父。” 她停了停,“这桩婚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尽管放心走好了,在外边一个人挺不容 易的,家里有我照顾爸妈。”说完起身向村子里跑去,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沈 志远拣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抛进江中。 回到新房,沈志远和衣而卧,一夜无法入睡。第二天一早吃过饭,沈父又叮嘱 他,叫他回去抓紧办好结婚登记手续。沈志远赶到村口搭车,林雪没有来送行。此 时林雪站在村口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呆望着沈志远。在沈志远登上车的一刹那,林 雪失声痛哭,拼命地向汽车驶去的方向追去。沈志远透过车窗,突然间看见了尘土 飞扬中的林雪,百感交集。 沈志远站在宿舍门口,愁肠百结,仿佛又看到了和温碧晴嬉笑的情形。走进屋 里,放下包,仰面躺在床上,细数过往的点点滴滴。如果那天晚上……现在又会怎 样呢?他为自己过分地理智而感到憎恶。 夜已深,深得无边无际。 电话铃响了。这么晚,除了温碧晴还能有谁打过来?此时的铃声像一根勒在脖 子上的绳子,每响一声都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干脆用被子蒙住头。逃避终不是解 决问题的方法,不逃避,还能怎样呢?沈志远实在不愿再想下去了,他渴望找个人 倾诉。钟斌还在住院,他拨通了袁永烈的宿舍电话,没人听。他又拨通了袁永烈的 手机,另外一端传来袁永烈背景嘈杂的声音:“志远,你回来啦?” “是。你在哪?” “我在外边。” “我想找你喝酒。” “我这儿有几个朋友,你过来一起喝吧。” “不,我只想和你一个人。” “那……好吧。” “老地方见。” 沈志远出门打辆的士,直奔江边公园。江边公园是他和袁永烈、钟斌经常聚在 一起的地方。面对南江,迎着微微的月光,恬静和温馨的夜,沈志远没一丝心情, 在一张靠近江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要了瓶白酒自斟自饮。袁永烈很快赶了过来,关 切地问:“你父亲病好了吗?” “还是老样子。” “你脸色不太好,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吧?” “没有。” “没有就好。” 沈志远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去大半。 “温碧晴打过好多次电话找你,你回来没给她电话?”提到温碧晴,沈志远更 加难受了,咕噜噜,又一杯酒下肚。然后又添满了一杯,“以后别提她了。” “怎么,闹别扭了?” “比这严重。” “分手了?” “差不多。” 这回轮到袁永烈惊诧了,“你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沈志远给袁永烈斟上一杯,“陪我喝酒吧。”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袁永烈很少见到沈志远主动要酒喝。 “别提了。”沈志远闷着头,一个劲地喝,袁永烈只好陪着他。沉默不语了好 一阵子,沈志远才开口说:“我说我该怎么办?一个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一个是我 深爱的女友,你让我选择哪一个?” “你父母不同意你和温碧晴交往?” “岂止不同意,还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我这次回去,就是让我成亲。” “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 沈志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向袁永烈诉说了一遍。 袁永烈听完之后,左右为难。这种事情放到谁身上都比较棘手,上一辈子许下 的承诺由下一辈子来完成,本身就带有悲壮的色彩。 “你说,我该怎么办?”沈志远痛苦无助地说。 袁永烈也拿不定主意,温碧晴实在是太完美了!而且她还有个当副市长的父亲。 真要做出取舍,绝非易事。看着沈志远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实在无能为力。 “我该怎样对温碧晴说?”沈志远痛不欲生。 “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要慎重行事。” “由不得我呀。” “你决定要和温碧晴分手?” “我还能有怎样的选择呢?” 袁永烈惋惜地叹了口气,令人羡慕的一对恋人却要以这种方式收场,实在让人 痛心。此时,他惟一能帮上忙的,就是陪着沈志远喝酒。 “喝……喝……” 沈志远喝得烂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