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葛云飞夜夜酗酒的消息最终被福太太知道了,福太太叫莲儿去请葛老爷过来。 她要请葛云飞在家喝酒。福太太说:“鹿侯府陈酿了三十年的女儿红,美国的德 国的法国的洋酒,都随你选,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可是葛云飞却说:“我不想喝酒,我想要什么你知道。”他的眼睛里全是血 丝,里面充满某种虚无的仇恨。 “不想喝酒你每晚出去干什么?市长家的那个骚货把你的魂都勾走了?”福 太太说。她坐在临窗的卧榻上,把自己肚子上的布一点一点解开来,露出了纱布 下的白色肚皮。福太太把纱布折叠好放在柜子上,她的眼睛和屋外的梧桐树一样, 透着沧桑的黄,也透着沧桑的绿。 “弟弟,你过来。”福太太说。 “我只想要我该得到的。”葛云飞说,“我已经叫红香怀孕了,你叫我做的 事情我做到了,我要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我等了那么多年。” “没有什么是你该得到的,但是你想得到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福太太说。 “我的弟弟,你过来。”福太太的声音一直在前面呼唤,她像个幽灵一样向 葛云飞招手,白色的肚皮闪着荧光。 葛云飞没动。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变得空空荡荡的,那些荧光也变成了斑驳 的点,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福太太又说了一句:“弟弟,你过来,我现在就给 你你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葛云飞听见了哭声,还看见了福太太脸 上缓缓而下的泪水。 这一幕发生在一九四六的秋天,在葛云飞的生命里,这是叫他最为伤心的一 幕,他抱着脑袋在那个夜晚很是痛彻心扉地哭了一次,把衣服的两只袖子全部哭 湿了。他第一次悲伤地感觉到,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时间把美丽变成了丑陋, 把青春变成了陈旧,把横州变成了同州。时间像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叫他撕心 裂肺,叫他肝肠寸断。 “我知道你不敢过来。”福太太最后说。她望着悲伤的葛云飞,就如同望着 已经没落和逝去的数十年光阴,心里充满无奈和怨愤。“你要的东西早都没了, 你这个傻瓜,十年前它就被鹿侯爷拿走了,弟弟,你恨他吗?我知道你恨他。” 葛云飞停止了哭泣,他的骨节在那一刻咯嘣嘣地发响,那是痛恨的声音,也 是悲伤的声音,这声音贯穿了他二十多年来的想象,可是这想象现在被时间生生 地拦住了去路,割裂和撕碎了它。他的喉咙深处沉闷而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呐喊: “是的,我恨他。” “可是现在你不用那么恨他了,你已经让红香怀孕了。鹿侯爷夺走了你的爱 人,你给鹿家留下了葛姓的种,这也算公平了。”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秋天的光亮隐秘地映在他们脸上。丫鬟莲儿就在帘子外 面,她的眼前是那个线绳连到帐子里面的铜铃,她的目光全部在那紫色铜铃上。 这时候她突然看见那铜铃在动,急促地在她眼前晃动,她奔向帘子那边。莲儿目 睹了一幅叫她瞠目结舌的无声画面:葛云飞正压在衣服被敞开的福太太身上,身 体在疯狂地扭动,他的一只手伸进了福太太的两腿之间,他们像两只毛发散乱的 狗一样纠缠在一起。莲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看见了福太太涨红的脸扭曲成 了一团,嘴巴对着她一张一合。可是莲儿什么都听不到。 莲儿的出现阻止了葛云飞的疯狂行动,他从福太太身上爬了起来。福太太迅 速地扑过来,用尽全身的力量给了葛云飞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打得惊天动地, 莲儿看见葛云飞随之仓皇地倒了下去,鲜血从鼻孔涌了出来。 葛云飞开始夜不归宿。新门房何春每天黎明前都被吵醒,他光着脚去开门, 满身酒气的葛老爷跨过门槛时,顺带往地上扔下一块钱,含含糊糊地对何春说: “你是个好下人。”对此,福太太再也不加过问,她知道:有人在我弟弟的心上 刻下了一道伤痕,那道伤痕每天都要用烈酒清洗,否则会疼死人的,谁愿意自己 被活活疼死呢? 红香的睡眠也是被那黎明前的敲门声吵醒的。自从怀孕后她再也不能像以前 那样早早起床了。她刚一从床上坐起来,冯姨就在外面对她说:“小姐,我把暖 水瓶提回来了。”红香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哈欠,说:“冯姨你起得 太早了,鸡都还没叫呢。” 冯姨说:“鹿侯府哪里来的鸡呀?这里又不是乡下。” 红香想着,“对了,我是睡在鹿侯府的床上,又不是在榆林寨。”她很久都 没有梦到榆林寨了,这个早上她却在无意间说出了它的名字。她对冯姨解释说: “以前我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都被鸡叫吵醒,自那以后我就总是忘不 了鸡叫。”她穿好衣服打开门,冯姨把洗脸水给她端了进来。 “我年龄大了,三更一过就睡不着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晚上睡得雷也轰不 醒。”冯姨说。 红香的猫对着冯姨喵呜地叫了一声,红香用毛巾敷在脸上说:“我的猫饿了, 你去给它弄些吃的吧。” 这天早上天有些阴,风吹得树叶唰啦啦作响,像下雨似的。红香就问冯姨, 外面下雨了吗?冯姨象征性地出去看了一眼后说:“小姐,那是风声。”红香一 边往脸上抹粉一边说:“还没到冬天呢,这风怎么就这么大?” “树叶开始落了,被风吹落的。”冯姨说。冯姨用扫帚扫落叶时发出的声音 进一步让红香意识到秋天来了,冬天不再遥远。她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又 一次想起了贫穷的榆林寨,内心划过一丝悲凉气息。这悲凉是有原因的,日益充 实的肚子传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信息,她身体里的那个肉团正在渐渐长大,而与 此同时她离开鹿侯府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怀孕后被困在小院子里的日子是空虚无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时对新的一天 的生活有些兴趣,可是当看着夕阳从屋顶上一点点坠落时,人又变得特别百无聊 赖了。红香把它那只猫养的肥肥胖胖的,她对冯姨说:“你看这只猫,它以前饿 得皮包骨头,可是现在就像只小老虎。”吃饱喝足的胖猫窝在红香脚边,红香有 时也会把它抱在腿上,可是冯姨坚决不让红香把猫抱在怀里,冯姨说那样对孩子 不好,猫会压着肚子。 “猫又不重。”红香说。 红香讨厌冯姨的罗罗嗦嗦,她像看着十根金条一样地看着红香的肚子,随时 提醒红香注意保护肚子,喝水和吃饭不能太饱,走路不能快,连睡觉也不能盖厚 被子。为了发泄对冯姨的不满,红香晚上专门把那只猫抱在怀里睡觉,她仰面睡 着,让猫匍匐在自己的胸脯上,她对猫说:“我们就这样睡,气死那老女人。” 猫的尾巴扑楞楞地拍打在红香的肚皮上,毛茸茸的。 红香对猫说:“你的尾巴不准动,你弄得我发痒。” 猫于是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就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整整一个晚上,猫的 呼噜声像山涧里不断涌出的溪水一样连绵不绝,流淌得整个小院子到处都是。 红香发现猫的丢失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呼唤着猫, 却都无回应。晚饭时猫依然没有回来,红香只能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饭桌前,毫 无食欲。红香问冯姨:“我的猫不见了,你说它到哪里去了?” 冯姨平静地说:“小姐,畜生又不是人,它们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了。” 红香拿着筷子的手颤抖着说:“冯姨,你肯定知道我的猫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小姐你不能冤枉我。” “我叫你去喂它的,你喂了它之后它就不见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偷你的猫,我也没把它藏起来。” “肯定是你,你这个老东西,你把我的猫怎么了?”红香把筷子摔到了地上, 怒目圆睁,眼睛和自己的肚子一样圆。 冯姨在红香的逼问下显得有些胆怯,最后,她筛糠似地说:“你要想知道就 去问福太太。” 红香重重地瘫坐在凳子上,绝望地说:“我就知道是你。” 这天晚上,冯姨是在惶恐和愤恨中度过的,而当她上床后把脚伸进被窝时, 她触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揭开被子,冯姨看到了那只猫,那只眼睛和鼻孔 都带着污血的死猫。她被吓得当即就从床上跌了下来,撞碎了旁边的茶杯,这时 她看到红香的身影在门边闪了一下,对她说:“冯姨,我的猫索你的命来了。” “不是我,是福太太叫我那样做的,福太太叫我把猫溺死。”冯姨惊魂未定 地说。 红香站在破碎的瓷片之间,指着一脸惶恐的冯姨说:“福太太为什么要杀掉 我的猫,肯定是你给她说了什么。你这个老东西,不仅每天趴在门缝偷看我,你 还喜欢嚼舌根子。” 冯姨自始至终站在门边没动,她的脸上充满低贱的痛苦,黑眼珠紧张地瞟着 红香的表情。 “你们鹿侯府的下人都是狗屎。”红香咬着牙说,她把一口唾沫吐在了冯姨 的脸上。 关于猫的事情叫冯姨和红香之间冷淡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红香不理冯姨,冯 姨也不敢和红香搭腔,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红香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小梅的,她透过墙和门之间的缝隙看见小梅提着木 桶从院前的走廊走过。红香看见小梅在院门口停了下来,红香朝着院门走去,她 在小梅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柔和与眷恋,可是在红香走近院门的时候,小梅却走 了,她看见小梅用力地往门上吐了口唾沫后疾步而去,像个影子一样消失在鹿侯 府的甬道尽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