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这年冬天伴随一场冰冷异常的雨水而来,同州城的许多街道泥泞不堪,人走 过去的时候扑哧扑哧地响。有人大声说:“这街道变成稀屎街了,满街的稀屎。” 雨下了大约一个星期,前三天下的是毛毛细雨,到后来就变成了雨雪交加,针尖 般大小的雪花落下来,不等落到地面的时候就化了。第二天早上,窗户玻璃上布 满了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冰花。红香喜欢那些冰花,她站在窗前,用手指划过玻璃, 冰花碎了,玻璃上留下了她的手印。冯姨说:“小姐你真是好玩,把手冻着了可 不好。”红香把手放在嘴前哈气取暖,她说:“手也能冻着吗?我以前还用雪水 洗过脸呢,也没见冻着。” “手怎么会冻不着呢,冻着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冯姨走过来把玻璃上的 冰花用抹布全部抹掉了,红香立刻看到了清晰的院子,光秃秃的树木和青灰色的 院墙,地面湿淋淋的,一些枯萎了的草叶杂乱地伏在上面。 “同州的冬天真没劲。”红香说,“我们那里的冬天,北风会彻夜彻夜地吹, 非得吹倒几棵树不可。”红香回想着榆林寨的冬天到来时的粗犷和气派,心里忽 然间充满失落,她想,原来在城里一场雨就能把冬天带到。 “北风还没来呢,北风还在路上。”冯姨说。 “我看北风肯定是被城墙挡在外面进不来了。”红香对着灰色的天穹,有些 茫然地说。 “城墙挡不住北风的,城墙什么都挡不住,要不日本人也进不到城里来。” “挡不住为什么还修?” 这下,冯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知难而退地闭上了嘴巴。 雨水停住后,气温骤然下降,水缸里开始出现薄冰,晶莹地在水面上铺了一 层。阿财舍不得毁坏那些冰块,他把冰块盛在盘子里,笑嘻嘻地对前来提暖水瓶 的丫鬟们说:“给你们吃冰糖,免费的冰糖。” 这天晚上,鹿侯府的下人们听到了频繁的泼水声,水从高处落到地面时破裂 的声音,惊醒了所有人的梦。泼水声来自鹿侯爷的院子,一声又一声。 管家吴让对泼水声做出了解释,他说,鹿侯爷病了,浑身发烫,需要不断地 更换额头上的毛巾。起先的时候,人们以为这是天气的突然变冷所引起的风寒, 医生给鹿侯爷打了两针,希望能尽快退烧。可是后面的事实证明,鹿侯爷的发烧 并不是普通的风寒,他的体温随着外面气温的迅速降低而不断攀升。鹿侯爷的专 职医生是个刚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医学博士,名叫赵原,不到三十岁,长得高大而 白净,有一双在同州城少见的漂亮眼睛,经常穿着燕尾西服,扎着领结,其父是 鹿侯爷的挚交好友。赵原在做了第二次详细的检查后,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说: “侯爷得的是焦虑症。” “是那些不断爆发的战事叫鹿侯爷病了。”赵原说。 一九四六的冬天是个阴冷的冬天。这个冬天的雨水总是浸湿着整个同州城, 被冻得硬邦邦的街道上,随时可见饥寒交迫的乞丐紧贴着墙根踽踽而行,破败而 肮脏的棉絮从棉衣里露出来,刺破了这个城市仅存的最后一丝温暖。不时有士兵 从街口经过,他们手里提着绳索,飞扬跋扈的目光扫过从街区走过的每一个人。 人们惊恐地意识到,国家又在征抓壮丁了。连年的战事早就磨平了人们的神经, 他们对此不以为奇。这天下午,人们亲眼看见一个拒绝服役的年轻人被当场击毙 在街口,乌黑的血顺着冰冻了的地面流向旁边的水沟,一只流浪狗不顾一切地舔 嗜着那些血。可是它随即就被一块飞来的砖头砸中脖子而倒了下去,几个人扑上 来用脚踹死了它。有人看见狗的眼珠在踩踏中飞了出来,从眼眶中流出了红白相 间的浓液。 自从病后,鹿侯爷看报纸的自由被福太太强行取消了,他的目光向着窗子, 可是他看不到天,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在床上愤怒地喊了一声, 一个丫鬟来到床前。 “我的报纸呢?”鹿侯爷说。 丫鬟嗫嚅着说:“老爷的报纸被福太太收着呢。” “她收我的报纸干什么?”鹿侯爷的脸是淡绿色的,那是长时间的压抑和卧 床所致。冬天把太阳拒之于云端之上,把鹿侯爷束之光线暗淡的卧室之内,现在 那床前的木炭火炉就是它的太阳,给他温暖和永恒的黑夜。 “她要把我憋死在房间吗?”鹿侯爷说。他忍着身体的虚弱下了床。丫鬟不 敢拦他,慌忙跑去书房呼喊福太太去了。腆着大肚子的福太太赶来的时候,她看 到了一幅可怕的场景,鹿侯爷面朝下匍匐在湿漉漉的台阶前,面部和地面接触的 地方鲜血像许多条红色的虫子一样涌动出来。 在鹿侯府的家史上,鹿侯爷摔倒在自家台阶前的这一天成了一个转折点,因 为从那一天起,他的鼻血开始剪不断理还乱地不时往出泄露。鹿侯府的每个人都 能听到鹿侯爷在深夜里焦灼的咳嗽声音,以及鼻血流淌的汩汩声。许多年后有人 总结说,鹿家就是从这个冬天开始走下坡路的,鹿侯爷的鼻血在某种意义上成了 产业庞大的鹿氏家族逐渐步入末期的谶语之一。 鹿侯爷喜欢在梦中说:“不行了,我不行了。”福太太从睡梦中醒过来,轻 轻地拍着他的肩膀,直到他身上的颤抖平息下来。在鹿侯爷的梦话说得最多的时 候,福太太几近一夜未眠。第二天,坏消息和一场风雪同时光临,鹿氏旗下的珠 宝店被人洗劫了。惊魂未定的店员说:“洗劫珠宝店的是一帮土匪,他们长得人 高马大,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每个人提了一把短枪。” 土匪抢劫了鹿氏珠宝店的消息像插了翅膀般很快飞遍了同州城的角角落落, 最后又飞回了鹿侯府。人们在鹿侯府大院内看见了姚局长的车,几个穿着警察衣 服的人站在车旁。一个下人好奇地说:“珠宝案惊动到姚局长了。”而另一个立 即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说:“鹿侯爷的案子姚局长肯定出面。”同州城的人都 知道,姚局长和鹿侯爷一向亲密,甚至有人传说他们是烧过黄纸的结拜兄弟。 姚局长坐在鹿侯府宽敞的客厅里,眉头紧皱。在姚局长的表情脸谱里,忧愁 和思考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人们说,姚局长眉头上的疙瘩处于解开状态原因只有 两个:一个是同州暂无要案,另一个则是案子得到了侦破。 姚局长眉头上的疙瘩是在三天后解开的。那一天,在警察局的临时班房里, 几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面墙而立。他们正是洗劫鹿氏珠宝店的元凶,在他们挽起 袖子在案卷上按手印的时候,警察在他们的右胳膊上看到了相同的月亮状纹身。 “月亮帮的人洗劫了鹿氏珠宝店?” 在姚局长的追捕中元气大伤的月亮帮对此予以否认,月亮帮辩解说:“我们 的人即使全部瞎了眼睛,也不会闯进鹿侯爷的珠宝店去,这肯定是有人嫁祸月亮 帮。” 和这件事情相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加富有戏剧性了。人们从富丽酒店 的服务员口里得知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 这天晚上,大批五六零师的士兵突然涌进富丽酒店。带头的军官说:“情报 显示有共党分子藏匿在富丽酒店,我们奉刘师长的手谕前来搜捕。”富丽酒店的 经理诚惶诚恐地跑出来,在和军官握手的时候把一个装有钞票的信封交到了军官 手里。军官接受了钞票,却没有撤退的意思,他握着手枪站在酒店大厅。半个小 时后,搜捕行动结束,搜捕的结果叫人既瞠目结舌又不可思议。他们在酒店的房 间里发现了赤身裸体的葛云飞和市长夫人,市长夫人当即给了闯进房间的士兵一 个耳光。与此同时,五六零师的人还抓获了一名真正的共党分子,那是戴着眼镜 的年轻人,因为被塞住了嘴巴,他的脸涨得红中发紫。在被押上军车之前,有人 小声说:“那个共党分子是鹿家人,他有着鹿家人特有的高鼻梁和三角眼。” 多年以后,人们对五六零师在富丽酒店的这次搜捕进行了多角度的戏说,其 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那是刘师长为了展示他的能量和威严,故意对同州上流 社会聚居的富丽酒店展开的搜捕,意在向和他作对的市长示威,对这个说法持赞 成意见的占大多数;也有的说,这是刘师长在报那次被市长夫人打伤眼睛之仇呢, 所以才专门叫人去揭穿她和葛云飞之间的奸情的,支持这个说法的人以男性居多 ;最后一个被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五六零师确实是去抓共党分子的,无意间碰到 了市长夫人的隐私。对这个说法持反对意见的人居多,人们普遍认为五六零师只 是死猫碰上了瞎耗子。然而正是这只瞎耗子的存在,才叫第三个说法流传得更容 易被人们记住,更为让人们有倾听和诉说的欲望。 这只瞎耗子就是和鹿家断绝联系多年的鹿书正。 刘师长并不知道自己抓获的共党分子就是鹿侯爷的儿子,他的命令很简单: 直接枪决。 枪毙鹿书正那天奇寒无比,屋檐上挂着匕首般透明的冰凌,街道被冻得坚硬 如铁,车轮碾过时噶蹦噶蹦响,路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嘴里喷着白色气流 :“要枪毙人了,要枪毙赤色分子了。”载着鹿书正的军车在一声刺耳的枪声中 驶入人们的视野,人们看到了一个上身衣服已经破得褴褛的人被捆在十字木桩上, 头颅软绵绵地耷拉着,血在头发和衣服上结成了红色的冰碴,一路上都在往下落。 车子驶过同州城的大街小巷,做完巡城游街后直接出了城。枪毙死犯的刑场 在城南的荒山上,在那里,早有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分布在各个方向,把刑场围 得严严实实。同州城的老百姓首先注意到的是士兵们手上的白手套,它们像许多 白色的蝴蝶一样在刑场上纷飞。在同州城人的记忆里,那一天确实是飞来了许多 蝴蝶,那些蝴蝶从天而降,从荒山背面蜂拥而至,它们像无数朵粉白的罂粟花在 人们眼前摇曳,又像一片从远处飘来的巨大云彩,让人们很快变得头晕目眩。领 头军官警惕地说:“不好,共党分子来劫法场了。” 事实证明军官的判断是错误的。荒山上的一阵寒风之后,抵达法场的却是刘 师长的副官,副官向军官扬扬手,出示了刘师长的新手谕。手谕说,行刑暂免。 行刑队伍在旁观人群的遗憾声中撤下了荒山。 不过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暂免行刑的原因,有人看见鹿侯府的管家吴让从五六 零师的大门走了出来,其神情让人觉得,他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谈判。而随后 吴让和鹿侯爷的对话泄露了所有的秘密: 吴让说:“刘师长开价了,两百万。” 鹿侯爷叹了口气,缓慢地挥了挥手:“就给他两百万吧。” “刘师长还有条件。”吴让说。 “什么条件?” “刘师长要少爷从此离开同州,自此永远不准回来。” 鹿侯爷的脸对着空茫的天空,眼角抖动,可以想象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翻江倒 海。最后,吴让看见鹿侯爷坚决地挥了挥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