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鹿家大少爷鹿书正的突然出现,像枚炸弹一样炸开了同州城的民间舆论,谁 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而且以这种方式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好事者为此展开了 不遗余力的打探和求证。因为鹿侯府出了赤色分子,人们的脸上盛开出了好奇的 抑或幸灾乐祸的大红花朵,颇为兴奋地各抒己见。在此期间,“鹿侯府”成了挂 在人们嘴上的最热门的词语。负责为鹿侯府采购食物的下人旺城一出现在街上, 立即会有人围上去,问他鹿侯爷是不是真的给了刘师长两百万。 旺城噘着嘴巴走过人群,撇下一句话:“你们这些狗杂种就喜欢打听和自己 无关的事。”人们不在乎旺城的斥骂,继续围着他追问,直到旺城忍不住了压低 嗓子说:“实话给你们说吧,我们大少爷一根毛都没伤着,在同州的地面上谁能 伤着鹿侯府的大少爷?谁也不能,他娘的还翻了天了。”说完后,他带着某种优 越感走了,留下来的人群则继续为此问题纠缠不休。 不可否认的是,鹿书正的突然出现多多少少增添了他的传奇性,有人甚至断 言,鹿家大少爷多年来根本未曾离开过同州城,他是共产党潜伏在同州城里的特 务之一。相当一部分人反对这个观点,理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鹿书正不会闹 革命闹得六亲不认,十年过家门而不入。 红香是从冯姨口里知道鹿家大少爷的事情的,冯姨满怀伤感地说:“鹿家被 这位大少爷害苦了。”红香不明白冯姨的伤感从何而来,她说:“鹿家现在不是 好好的吗?再说你又怎么知道大少爷会害了鹿家?鹿家的将来还要靠大少爷呢。” “鹿家的将来要是能靠大少爷的话,老爷也就不用花那两百万了。”冯姨说。 “老爷愿意花钱,说明鹿家还得靠大少爷。”红香厌恶冯姨悲天悯人的口气, 所以故意和冯姨争辩。她给火炉里加满木炭,炉火旺旺地烧起来,满屋子热。 “那是老爷仁慈,毕竟是鹿家的骨血。”冯姨说。冯姨的目光落到了红香鼓 起的肚皮上,然后又说:“有了孩子后你就会知道,孩子是爹娘身上掉下的肉, 想扔也扔不掉,这是前世修来的罪孽,这辈子必须还。”红香看着冯姨一副经历 世故沧桑的模样,心里越发厌恶,于是她说:“要真是这样的话,下世你就得给 我的猫做牛做马,你弄死了它,它不会饶过你的。”说到这个,冯姨的脸色变成 了蜡黄色,半天无语,过了一会儿红香才发现她在嘤嘤地啜泣。 “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哭?”红香说。于是冯姨只得起身到院子里的树 下去哭。红香看见她抱着一株桐树哭得动摇西摆,栖惶极了。 一到冬天,红香总盼着下雪,下很大很大的雪,最好能下得把房前的台阶埋 住,人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堆上,松软舒适,满世界的白色地毯,干干净净。她 看着阴霾灰暗的天空,心里想着这雪就要下了。而冯姨却说:“下雪有什么好的, 下得人出不了门。” 在盼着下雪的心情中,冬天渐行渐深。每个早上睁开眼睛,红香首先做的就 是拉开窗帘看看有没有她期望中的白色,而她每每看到的除了灰扑扑的天,就是 冯姨那苍老的脸。冯姨站在窗子前用卑贱和讨好的口气对她说:“小姐,我已经 准备好了洗脸水,你要洗脸吗?”红香恼怒地放下窗帘,愤恨地重新回到床上, 她对冯姨说:“我还要睡一会儿,你不要总站在我的窗子前。”随后,红香听到 冯姨离开窗子的迟缓的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三九到来之前,福太太叫人给红香送来了两身新棉衣,同时送来的还有一顶 红色的棉绒帽子和一条紫色围巾。送东西的丫鬟说:“这些东西是福太太亲自挑 选的。她已经多年不曾给年轻女人买过衣服了,所以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小姐 就再送过去。”红香在镜子前试戴那顶帽子,发现在那顶红色的棉绒帽子下面, 她的脸变得不再那么苍白,面颊上部、眼睛下面的那些细碎雀斑变得不再清楚, 而且完全掩饰了那种看起来不甚成熟的缺陷。她问冯姨:“我的帽子好看吗?” 冯姨站在红香身后,声音闷闷地说:“当然好看,小姐要变成贵妇人了。” 红香爱上了那顶帽子,除了睡觉,她无时无刻不戴着它。与之相反的是,她 非常讨厌那条紫色的围巾,她把围巾塞进了柜子的最下层。她对冯姨说:“紫色 是最不吉利的颜色,只有死人才会围紫色的围巾。” 在红香盼望得最不耐烦的时候,雪落了下来,一场异常丰厚的大雪降临在了 同州城。外面传来的消息说,大街上一夜之间冻死了好多人。下人们一大早就开 始忙着扫雪,扫帚划过地面的嗤啦声满院子都是。这时,人们看到管家吴让从屋 里跑了出来,对下人们说:“老爷还在睡觉呢,你们扫雪的声音最好小一些,要 不会影响老爷休息的。” 鹿侯爷夜夜难眠。经过半个冬天的治疗,留洋医生赵原还是没能彻底治好鹿 侯爷的病,只是与之前的高烧相比有些好转,高烧变成了低温,而且只发生在夜 里。赵原解释说:“焦虑症需要长期治疗,急不得,不管谁来治都要时间。”他 让丫鬟在鹿侯爷的床边放了脸盆,定时更换额头上的毛巾。因为鹿侯爷因病整夜 不能入眠,福太太就搬到隔壁的房间去住了。她对旁人说:“我怀孕了,不得不 为鹿家的骨血着想。” 深夜里,红香在自己封闭的院子里听到外面水泼在雪地里混沌的声音,然后 是雪被水缓慢融化的滋滋声。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孕期女人 的嗜睡降临到了她身上,她的身体深部到处冒者睡眠的泡泡。第二天清晨,仆人 在鹿侯爷住的院子前的雪地上看到了泼水的痕迹,白色积雪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 红色。人们很快得知,那是鹿侯爷的鼻血。鹿侯爷的鼻血染红了院子里的积雪和 冰凌。 冯姨端着早餐回来时,带着满身的寒气,红香叫她去火炉边烤烤,老胳膊老 腿的,挨不起冻。冯姨高兴地坐在火炉边,慈祥地看着红香吃东西。红香说: “冯姨,你也吃点吧。” 冯姨连忙把目光移开说:“我早上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从来没吃过。” “那你就吃点儿试试。”红香把一个包子递过来。 冯姨半推半就地接过包子,却只在鼻子下闻了闻就放在了旁边的桌上。“我 早上不饿,一点儿都不饿,再说这包子也不是我们下人吃的。”她说。而红香却 硬是把包子再次塞到冯姨手里,说:“我叫你吃你就吃。”冯姨这才轻轻咬了一 口,汁液顺着手指流了出来。 “好吃吗?”红香问。 冯姨腼腆地点了点头,脸上全是受宠若惊的神情。似乎害怕被人发现,她把 剩下的包子全部塞进嘴里,两腮鼓起来,油汁从嘴角往外流。 “那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吃。”红香趁机说。 “那可不行,要是被福太太知道了,她会怪我贪嘴的。”冯姨说,不过她眼 里闪过的一丝光亮还是被红香捕捉到了。“我不说谁又会知道呢?”红香说。红 香把饭篓里吃剩的两个包子全部给了冯姨,说:“我不喜欢吃肉,包子里肉太多 了。” 冯姨不解地说:“还有不喜欢吃肉的人。” 上午是最为无聊的,红香只能在屋里呆着,院墙阻隔了她的视野,只剩下空 荡荡的灰色天穹。红香在院子的雪地里也不能呆太久,时间稍微一长冯姨就会催 促,冯姨总是在台阶前说:“小姐,冻出病了可不好。”红香只得又回到屋里, 坐在火炉边发呆。 这天中午用过午餐,等冯姨送了餐具回来后,红香忽然捂着肚子说:“冯姨, 我肚子好像在疼。”红香这么说,吓得冯姨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你直接去找医生就可以了,不用告诉福太太,免得她担心。”红香说。冯 姨慌慌张张地出了院门。 前来治病的医生是赵原,冯姨在路上碰见了他,便顺道请了他来。这段时间 因为鹿侯爷的病,赵原倒是经常出现在鹿侯府。赵原跟着冯姨走进院子,他首先 感受到的就是院子里积蓄多日的孤独气息。他惊奇地说:“冯姨,这是谁的院子? 这么安静,我经常出入鹿侯府,从没来过这里。” “赵先生,这里住的可是鹿侯府的贵客。”冯姨说。 赵原怀着好奇的心情进了屋子,他闻到了扑鼻的香味,那香味既有一点点麝 香的味,还夹杂着淡淡的百合花香,可是眼前正是深冬季节,这百合花香是从哪 里而来呢?赵原正这样迷惑地想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屋子里面传来:“冯姨,是 医生来了吗?” 冯姨为赵原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小姐。” 红香从床上坐起来,她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另一手则放在隆起的肚皮上。 赵原是在适应里屋的光线后才看清床上的人是个孕妇的。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 鹿侯府的孕妇真多。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将听诊器的听筒贴在红香的肚子 上,红香咯咯地笑着说:“医生,你的听诊器好凉。”赵原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 紧张了,竟然忘记了把听筒在火上温热一下。 红香给赵原的第一印象是,她的肚皮很白,白得像雪一样,而且绷得紧紧的, 在那白色的肚皮下面布满密密麻麻的蓝色毛细血管。赵原情不自禁地说:“小姐 的皮肤真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