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一九六零年秋天的时候,鹿恩正刚刚升到同州第一中学上 一年级。第一中学在同州城东,从水果街到城东要走半个城区。学校有学生 宿舍,鼓励离家稍微远些的同学住校。鹿恩正也想住校,鹿侯爷对此表示赞同, 而福太太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福太太对鹿侯爷说:“你让儿子和那些庸俗的人 住在一起,他迟早也会变得庸俗不堪的。”鹿侯爷反驳道:“现在是新社会,你 那套资产阶级的毛病该改一改了,新社会的人一律平等。”福太太撇撇嘴说: “社会再新也不可能把人都变成一样的。”所以,鹿恩正最终还是没能住校。 因为路远,鹿恩正中午放学不能回家了,中餐的问题就立刻凸现了出来。最 先的一段时间,鹿恩正的中餐由冯姨每天中午送到学校去,后来鹿恩正对母亲说 :“同学们看见冯姨每天都来送饭,笑话我是蛀虫。”福太太便没再坚持叫冯姨 送了。福太太宽容而大度地对冯姨说:“小少爷长大了,我们就得让他找到长大 的感觉。”她叫冯姨为鹿恩正买了一个大号的铝制饭盒,每天叫厨子一大早做好 中餐后给他带上。第一中学的一名副校长恰好是鹿书正的中学同学,他们夫妻都 是第一中学的老师,住在学校里面的职工宿舍,他叫鹿恩正每天中午把饭拿到他 那儿去热了吃。 鹿恩正第一次去副校长宿舍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那个宿舍太小了, 一间房被分成内外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则是饭厅兼客厅,拥挤地摆放着破旧 的沙发和饭桌,而做饭的灶具则干脆就摆在了屋檐下。在从鹿侯府搬到水果街之 后,鹿恩正曾经一度沉浸在狭窄带给他的失望之中,他曾经不无悲伤地想,他们 在水果街的院子是世界上最小的住所了,可是他看到的老师宿舍大大地出乎他的 预料,这个小宿舍还没有他们在水果街的小院子的一间屋子大,而且这里不仅住 着副校长夫妻,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高兴地对鹿恩正说:“我叫章虫虫。” 副校长就笑着说:“虫虫,你不能光告诉你的小名,你还应该告诉哥哥你的 大名。” 小姑娘就仰着头得意地说:“我的大名叫章茹新。” 这时,副校长的妻子端着鹿恩正的饭盒走了过来,鹿恩正能闻到从饭盒里溢 出来的诱人的香味。鹿恩正接过饭盒后去了学校食堂,他习惯在那里吃饭。福太 太曾告诉他:“最好不要在别人家里吃饭,那样不礼貌。” 有一次虫虫对鹿恩正说:“哥哥,你的饭真香。”鹿恩正就揭开了饭盒,虫 虫忍不住叫了一声:“哥哥,鱼。” “我要吃鱼。”虫虫接着说。 副校长的妻子立即走过来对女儿说:“虫虫,鱼是哥哥的。”鹿恩正看见虫 虫注视着饭盒咽了口唾沫,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全是渴望。他就把那条鱼从饭 盒里拨到了饭桌上的一只空碗里,他对虫虫说:“这条鱼哥哥就给你吃。”副校 长夫妻刚想走过来阻拦他,他已经把鱼拨进了碗里,他对他们说:“我从小就不 喜欢吃鱼。” 最初的一段时间,鹿恩正并不知道别人家的饭桌上吃些什么,只是有一次他 看见四岁的虫虫靠在门框上啃一块黄色的窝头,她不小心把窝头掉到了地上的泥 水里,虫虫的母亲立即弯下腰把窝头从泥水里捡了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又递给 了虫虫。他从这一幕隐约地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他看见虫虫把那沾着泥水的窝头 塞进了嘴里,脸上带着纯真而满足的笑容。鹿恩正把这一幕告诉了冯姨,冯姨老 气横秋地哀叹了一声,说:“小少爷你不知道呀,现在能有窝头吃已经不错了。” 恩正对冯姨的话似懂非懂。 没过多久,鹿恩正便发现自家的晚餐也逐渐呈现出破败之势,桌上的鱼肉每 天都在减少,直到最后再也见不到一点儿肉腥,取而代之的青菜和土豆也被炒得 缺乏滋味。鹿恩正多次看到母亲对着厨子大发雷霆说:“你伺候鹿家十几年了, 难道不知道我喜欢吃瘦肉吗?菜里没有肉叫我怎么吃?”厨子哭丧着脸站在厨房 门边喃喃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鹿侯爷埋着头吃饭,间或劝说般地对福太太说:“你就将就下吧,现在全国 都在闹饥荒,全国人民都在勒着裤腰带呢。” 福太太看看丈夫,嘲笑地说:“就你最积极,你有本事什么都别吃,全部贡 献给国家去。” 鹿侯爷便不说话了,他在福太太怨恨的目光中喝完了碗里的粥,然后到卧房 去研读那些榨油的书去了。福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说了句:“人都成了精了, 不吃不喝也能活。” 然而不管别人的饭桌上是否殷实,恩正的饭盒里却每天都是装得满满的,从 来不曾寒酸过,有那么几次恩正很好奇地问厨师:“家里不是没有肉了吗?”厨 师回答他说:“这是太太专门吩咐的,同州城的所有百姓就是都吃不到肉,小少 爷你也不能没肉吃。”恩正不喜欢厨师说话的语气,他说:“以后我不吃肉了, 专门吃青菜。”厨师说:“小少爷想吃什么都行。”虽然厨师答应了他,不过后 来他依然发现饭盒里有肉,只是份量越来越少。中午去章校长家取饭时,恩正总 要要把那些肉拨一部分给虫虫,章校长拦不住他,经常被感动得不知所措。 恩正说:“反正我不喜欢吃肉。” 虫虫端着碗对恩正笑,恩正便收拾好自己的饭盒,去了学校食堂。以往,他 吃中餐时总是坐在食堂靠窗的角落上,这段时间在食堂买饭的同学越来越少,大 部分都是吃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饭,各自端着饭盒在餐桌前用餐。恩正走进食堂时, 吸引了几个正在用餐的同学的目光,他们注视着恩正的背影窃窃私语;“你们猜 鹿恩正中午吃什么?”另一个同学回答:“鹿恩正这个小少爷,肯定少不了大鱼 大肉。”果不然,当恩正揭开饭盒开始吃饭时,诱人的香味忽地飘过来,飘得食 堂到处都是。 吃到一半时恩正注意到很多同学都在看着自己,他腼腆地对他们笑了笑,那 些同学的表情却都是冷冰冰的,充满敌意。一个男生怪声怪气地喊道:“资产阶 级少爷的饭和我们就是不一样哪。”恩正被一口饭噎住了,羞赧地盖上了饭盒。 第二天午餐时恩正就没去食堂,而是去了学校操场,中午时分操场上很安静, 他坐在操场边的杨树下吃完了午饭。 鹿恩正记得鹿家刚搬到水果街的时候,他每天都能看见燕子。燕子在他家的 门檐上筑了一个草巢。许多个早晨鹿恩正都是在燕声啁啾中醒来的,可是最近的 一段时间他却再也没有听到燕子的叫声,他不解地问冯姨:“是不是今年的燕子 早早就飞到南方去了?” 从那个秋天开始,鹿家人发现冯姨越来越老了,她的花白头发散乱着,踢踏 着棉拖鞋有气无力地从台阶下面走过去。在那棵桃树前,冯姨听到了鹿恩正的问 话,她摸着桃树的枝叶说:“小少爷你说什么?你说燕子怎么了?”冯姨的迟钝 叫鹿恩正有些窝火,不过他还是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说:“我们家屋 檐上的那窝燕子好像不见了。” 冯姨晃着脑袋想了一会说:“是呀,那窝燕子哪儿去了?” 鹿恩正说:“我在问你呢。” 冯姨却没说话了,她手里握着一些桃树叶回到自己房里去了,鹿恩正看到她 的脚步迟缓而蹒跚,鞋底拖着地面而过,哗啦哗啦地响。不常露面的厨子靠在厨 房前的墙壁上说:“小少爷,冯姨老了,她有些老糊涂了。”鹿家的厨子是个五 十岁左右的老女人,长得非常胖,浑身上下尽是横肉。鹿恩正天生不喜欢胖子, 所以他一直和她走得不够亲近。 在整个下午的漫长时光里,厨子都坐在厨房前的台阶上嗑南瓜子。午后的阳 光懒散地散落在庭院里,淡黄色的光圈以那棵桃树为中心迟缓地旋转着。在桃树 的阴影拉长到院子东边的墙壁上的时候,厨子终于把盘子里的南瓜子吃完了,她 起身抖落着衣裤上的瓜子皮,拍着手掌进了厨房。鹿恩正听见厨子敲着手里的盘 子念叨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吃晚饭的时候,福太太窝在卧室里没有出来,鹿侯爷让冯姨去喊福太太吃饭, 福太太却叫冯姨传话给鹿侯爷说她头痛:“天天吃青菜不头痛才怪。”鹿侯爷在 饭桌上闷着头说:“别管她,她是嫌菜里没肉。”这时厨子的脸立马红了起来, 表情也不自然起来。鹿侯爷对厨子说:“这不怪你。”厨子的脸就更红了。鹿恩 正看见她那长满紫黑色斑点的脸正被某种莫名其妙的潮红所迅速覆盖。 燕子的事情在数天后得到了答案。那一天冯姨忽然在桃树下的松土里看到几 根燕子的羽毛,冯姨怀疑地用脚踢了踢松软的土,令她意外的是,更多的燕子羽 毛和一些细小的骨头从沙土下面暴露了出来。冯姨惶恐地看看周围,连忙用土盖 住了那些羽毛。 不过冯姨终究没有守住燕子羽毛的秘密,当鹿恩正再次迷惑地看着燕子窝的 时候,她就把这个秘密说给了他。她还颇为一本正经地说:“不信你就去到桃树 下面看看,羽毛和骨头还都在呢。” 鹿恩正在桃树下挖出了那些羽毛,他恼怒地对厨子说:“这是不是你做的坏 事?”厨子缩着脖子躲在厨房里不出来,嘴里喃喃应付道:“小少爷可不能随便 给我栽赃,我一辈子积德行善。”过了片刻她又说,“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难为哇。” “无米也不能吃燕子,燕子是益鸟,燕子又不是麻雀。”鹿恩正说。不过他 随即便猜测到那窝燕子是被母亲吃了的,肯定是母亲叫厨子掏了那窝燕子。他隐 隐约约记得几天之前母亲一直催促父亲买只鸡回来,而父亲总是搪塞她。 鹿恩正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母亲的房间。福太太正在看书,冷不防看见莽撞的 恩正,惊奇地问抬起头来。恩正便涨红着脸说:“是你掏了那窝燕子吗?”福太 太放下书本,看了恩正一会儿,很轻松地说:“你这是在问我吗?”恩正的脸便 更红了,欲言又止。福太太就真的生气了,她拍着桌面站起来:“有这样给母亲 说话的吗?真是越来越没教养了。”恩正刚想争辩,父亲便进来了,看到父亲后 他的心一沉,不知道说什么好,并且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转身出了母 亲的房间,他听见母亲对着他的身影对父亲抱怨:“看看住进水果街后,这个儿 子变成什么样子了?真是近墨者黑。” 鹿恩正不无伤心地想,母亲把那些每天叫醒自己早起的燕子给吃了。这样想 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失望。他孤零零地站在桃树旁的空地上。他能 听见徐徐的风声,也能听见外面街巷里过往人畜的脚步声,他甚至能听到屋檐之 外鸟雀的叫声,可是他却再也听不到屋檐下的那窝燕子的叫声了。在没有钢琴相 伴的时间里,那窝燕子已经成了他难以割舍的好朋友。 这时候老糊涂的冯姨却对他说:“小少爷别难过,不就是一窝燕子吗?太太 也是为了你好,燕子要是知道吃它的人是小少爷,也不会觉得冤枉。”鹿恩正的 脸色倏地变了,而冯姨却若无其事地走了,边走边喃喃自语:“不就是一窝燕子 吗?神鸟保佑不了鹿家,就应该被吃掉。” 一连几天鹿恩正都沉浸在极度的伤心之中,他后来终于明白那些燕子其实是 被自己吃了,他这才意识到先前几天他的饭盒里的肉就是燕子肉,想起这些他的 胃里一阵阵抽搐不安。如今他的饭盒里也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肉了,不过,福太 太还是让厨子每天给他做一个蒸蛋放在饭盒里。福太太总在对鹿侯爷抱怨说: “我年龄大了,不吃肉可以,可是恩正是鹿家的未来,你要是舍得的话就让他每 天吃青菜和土豆吧。”于是鹿侯爷不得不决定,每个星期买一次肉吃。 这年冬天,整个水果街的所有住户都在为吃饭的事情烦恼,他们不得不时时 考虑米袋子里的米是否够翌日食用,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灰蒙蒙的,中间透出隐约 的绿色,人们戏称那是土豆绿。更为叫人彷徨的是,水果街供销社对大米和蔬菜 售量的限制越来越严格。 就在这个时候,水果街上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天下午放学后,鹿恩正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就看到水果街的街口围了一大 圈人,人群中不时传出激烈的争吵声。鹿恩正背着书包和饭盒走过去,透过人与 人之间的缝隙他看到宋家惠站在人群中间,一名中年妇女正泪流满面地指着她的 父亲宋火龙谩骂。妇女叫喊的语调尖厉而含混,在她旁边两个红袖章老太太一左 一右地搀扶着她。而宋火龙却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他青灰色的脸上挂着正在受 辱的无奈之色。只有家惠在仰着头对那妇女不停地申辩着:“没有,我就是没有, 你冤枉人。” 鹿恩正从旁边看热闹的人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缘由。原来中年妇女家的狗不 见了,有人在水果街上看见她的狗跟着家惠进了宋家的门,所以她强烈地怀疑宋 家把她的狗藏了起来。中年妇女捶着丰满的胸部高呼:“宋家肯定把我的狗吃了, 我孤儿寡母的,就靠那条狗看家护院,现在它却被没有良心的人吃了。”妇女的 指头首先指向了家惠,她以一个深谙水果街往事者的身份大揭家惠弑兄以及那次 想戳掉同桌男孩眼睛的事情之后断定,家惠完全有可能引诱她的狗,水果街也就 只有宋家惠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而又心狠手辣的事情。她涕泪滂沱地哭诉着: “狗也是命呀,你怎么可以吃掉它呢?你就不怕来生投胎成狗被人吃吗?” 家惠无助地辩解着。可是妇女根本不听她的辩解,最后,她从对家惠的指责 变成了对宋火龙乃至宋家的指责。她奋力地向围观的人喊道:“宋家从旧社会就 不是好人家,宋家祖上没有积下德呀,宋火龙的老子败光了家产后才干起了卖水 果粗活,而宋火龙干脆不要脸到娶了个婊子做婆娘。” “娶婊子做老婆的,宋家是水果街上的第一家。”妇女喊道。 争吵的声音一直持续到路灯亮起的时候。在逐渐散去的人中,鹿恩正是最后 一个离开的,他看见家惠木然地站在自家的台阶前抹眼泪,在她身后,宋家的堂 屋一片漆黑,垂头丧气的宋火龙蹲在门槛上抽烟,手里的烟头一明一灭的。 鹿恩正走过空荡荡的街道,他本想靠近到宋家惠身边和她说句话,可就在这 时她听见了冯姨呼唤他的声音,与此同时他还看见家惠的母亲从宋家的屋门后闪 了出来,她在屋檐下喊家惠回家。家惠转身回屋去了。 冯姨拖着缓慢的脚步从水果街深处走来,她从恩正身上卸下书包自己背着。 她说:“小少爷也看见了,水果街上尽是些泼妇,天天吵架,这些人活着就是为 了吵架。” 冯姨又开始叫鹿恩正小少爷了,鹿恩正知道再去提醒已经没什么用了,所以 他也就任凭冯姨这样称呼了。他说:“他们冤枉家惠,家惠怎么可能煮了她的狗 呢?” “水果街上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冯姨说,“别说一条狗,就是人他 们也敢吃。” “你和母亲一样看不起水果街的人。”鹿恩正说。 冯姨没有辩解,她对着深邃而灰暗的水果街艰难地吐了口气说:“小少爷还 不知道人性险恶的道理,水果街自古以来就没好人,也不会有好人。” “我们现在也是水果街人。”恩正说。 “我们不是,我们是鹿侯府的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