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这年冬天水果街同时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宋火龙卧床多年的老母亲,另一个 是冯姨。 宋母的死是人们预料之中的,这年冬天的寒冷和饥饿使得人们对宋母的死亡 早就做出了预言,先后曾有多人听说红香在减少宋母的食量,人们说红香端给宋 母的中餐先是从米饭变成了粥,后来的粥越来越稀,最后就几乎完全忘记了给她 送饭。冬天的午后,两个红袖章老太太总是被宋母拍打床板的声音所吸引,她们 敲着宋家的门想要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们从来没有敲开过那扇门。 有一次她们看见家惠背着书包走出来,刚想趁此机会进去,红香却用力地把门从 里面关上了,红香对两位老太太说道:“他妈的都是搬弄是非的贱种。”红袖章 老太太吃了闭门羹,悻悻地离去,逢人便说宋母真是可怜,遇上了葛惠珍这样歹 毒的女人,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与宋母不同,冯姨的死出乎水果街人的意料。在人们眼中,冯姨是神秘的鹿 家小院里最为贴近水果街的人,鹿家只有冯姨和水果街的原住户有些交往,她把 水果街的消息带进鹿家,同时把鹿家的信息谨慎地带出来。冯姨死于一个安静的 夜晚,第二天有人看见殡仪馆的灵车从鹿家的院子开出来,懵头懵脑地说:“鹿 家死人了。” “谁死了?”有人问。 “是冯姨。”红袖章老太太回答。 人们私下里纷纷念叨和评价着冯姨,因为水果街上没人了解冯姨的生平,所 以他们得出的结论很笼统:“冯姨是个命好的人,一辈子在鹿家吃穿不愁,而且 也死得如此安宁。” 大家唏嘘感叹着生命的无常,他们乐于拿冯姨和宋母做比较。在冬天的凛冽 寒风里,人们不无感伤地悻悻说道:“一样地活在世上,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 么大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鹿恩正觉得没有了冯姨的鹿家变得空落了许多。傍晚时候,整个小院子安静 无比,只有桃树的枝丫偶尔发出吱吱、沙沙的声音。鹿恩正对声音的本能敏感叫 他夜夜难眠,他的耳朵里总回荡着冯姨穿着棉拖鞋从桃树下经过的踢踏声,他还 能听见冯姨停在他门前呼唤他起床的声音,他隐约听到冯姨对他说:“小少爷, 你该去练琴了。”有天夜里鹿恩正做了许多梦,那些梦既支离破碎而又混沌一片, 充斥着钢琴声、燕子叫以及脚步声,它们像吸饱了水的湿毛巾一样捂在他的口鼻 之上,一次次叫他窒息而醒。 翌日,鹿恩正的脸色苍白无比,黑眼圈浓墨重彩地罩在眼睛上,在桃树下刷 牙的福太太看出了儿子的异常,她问:“你病了吗?”鹿恩正摆着手说:“没有。” 福太太不放心,放下牙缸后追到了饭厅,她摸了摸恩正的额头,然后又翻开他的 眼皮看了看,说:“你昨晚肯定没睡好。” 等恩正吃完了早餐,福太太对他说:“今天就别上学了,在家休息,看你的 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于是恩正又回到床上补了一觉。厨子早早做好了中饭, 恩正起床后吃完饭后还能赶上下午的课。 鹿恩正背着书包走出小院子的时候,冬天的阳光刚好把水果街照得一半阴一 半阳,一半是惨白的阳光而另一半是灰色的阴影。鹿恩正沿着有阳光的一边往街 口走,可是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他只觉得青石板路面反射到他眼睛 的光芒比平时更加刺眼,那惨白几乎逼得他睁不开眼睛。鹿恩正使劲揉着自己的 眼睛,他把这归结为上午的睡眠,睡眠混乱了他的生物钟,使得他的身体和眼睛 都表现出少有的不舒服。 鹿恩正走到街口的时候,他看见宋家惠正坐在自家屋前的台阶上吃饭。宋母 死的时候宋家门框上贴着的两副白色挽联被风刮得只剩下了一部分,残破的纸张 像旌旗一样微微豁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看见他走过来,宋家惠端着碗向他扬 了扬手说:“我很久都没看见你了,你住校了吗?” 鹿恩正在台阶前停下来说:“没有。” “那我很久都没看见你了。”家惠说。 “我中午在学校吃饭。”恩正说。 比起街道里面,街口的阳光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白色的阳光像漾动的流水 一样铺满在街口的丁字街,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牌闪耀着耀眼的光,那强光刺激 得鹿恩正不得不再次揉了揉眼睛。家惠就说:“你的眼睛红红的,你病了吗?” 鹿恩正说:“没有,我刚睡醒。” “我说你病了嘛,要不你大白天怎么睡觉?”家惠吃完了碗里的土豆糍粑, 咂吧着嘴巴站起来说:“我也得去上学了。” 这天中午鹿恩正和家惠一起走了两站路,他们说着可有可无的话一直走到厚 德门小学前的那个公共汽车站。阳光把整条街道照得光辉一片。在公共汽车站台 边,恩正揉着眼睛对家惠说:“今天的阳光真刺眼。”家惠看看天,不以为然地 说:“我没觉得,你肯定是病了。” 下午放学后,鹿恩正在水果街口的公共汽车站刚一下车就看见了家惠,他看 见家惠喜洋洋地向他跑来,把一个白色的盒子递给他说:“这是眼药。” 鹿恩正接过盒子,迷惑地说:“你给我眼药做什么?” “你的眼睛不是病了吗?”家惠扬着头仔细地观察恩正的眼睛,不过恩正随 即就看见她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失望表情,他听见她小声说:“原来你已经好了。” 恩正握着眼药说:“我的眼睛没病,只是昨天不舒服。” 家惠看看恩正,想要把药拿回去,她说:“既然你都好了,那就用不着眼药 了。”恩正没能绕开家惠,手里的眼药被她抢了回去。恩正虎着脸说:“送给别 人的东西怎么能再要回去,你们水果街的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 家惠争辩说:“你也是水果街的。” 恩正则说:“我才不是水果街的,我只是住在水果街而已。” 家惠低下头想了会儿什么,然后把药又交到了恩正手里,她嘟着嘴巴说: “这是我从我妈那儿偷来的药,也不能带回去了,还是送给你吧。” 恩正回到家的时候,福太太一眼就发现了他手里的盒子,她平淡地问他: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恩正说:“眼药。”“你的眼睛又没病,要眼药干什 么?”福太太说。福太太坐在饭厅的角落里烤火,她的表情迅速地从慵懒变成了 疑惑。恩正知道母亲是个敏感的女人,她细心而敏锐的眼神叫他有些忐忑不安, 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撒了平生的第一个谎:“我的眼睛疼,我就去买了眼药。” 过了一会儿福太太就笑了,她说:“你不用骗我了,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了解 你吗?” 恩正隔着火炉远远地坐下,脸上火辣辣的沉默不语。他的沉默暴露了自己的 隐秘,他的隐秘闪着小翅膀飞翔在微暗的火光中,但很迅速地被母亲捕捉到了。 福太太打着哈欠说:“儿子,是不是有女孩子给你送东西了?你得注意了,这世 上好人不多,那些庸俗的人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攀附鹿家。”恩正能从母亲的谈 话中感到某种高贵的愤怒,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过类似的话:“鹿家虽然 住在水果街,可是鹿家的魂不在这里。” “那鹿家的魂在哪里?”有次鹿恩正一本正经地问母亲。 福太太对儿子的这个问题总是不屑于回答,她的身心为此而沉浸在一种悲伤 之中,她的悲伤有一半来自于对眼前困境的不满,有一半则来自于儿子的问题, 她由此推测鹿恩正已经忘却了自己家族的荣耀和高贵了。她会教训儿子说:“这 个你还要问吗?你姓鹿你不知道鹿家的魂在哪里?” 鹿恩正觉得从这个冬天开始母亲对他的要求比以前严格了许多,他想这可能 和冯姨的死有关。因为冯姨死后母亲就不得不亲自过问他的生活细节,她对一切 都充满着吹毛求疵的苛刻心理,她不仅缺乏耐心,而且蔑视近在咫尺的水果街上 的每一个人。自从搬到这里来住之后,福太太就像只受伤的蝙蝠一样整日蛰伏在 自己的卧房里,除此之外她最多会到庭院里的那棵桃树旁站一会儿,东一句西一 句地和胖厨子说话,福太太说的最多的就是这条街充满了肮脏、庸俗和丑陋。胖 厨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女主人,只好频频点头附和。 鹿恩正觉得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母亲厌恶和蔑视水果街上的住户,母亲 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来的偏执叫他吃惊,他多次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连大门都 不出怎么知道人家都是庸俗的?你这是标准的唯心主义。” 福太太淡淡地说:“我就是唯心主义。” 鹿侯爷不和福太太争辩,晃着脑袋失望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的背影在这 个冬天愈发显得单薄和瘦弱。 腊月的一个下午北风乍起,寒冷像针一样从天而降,整个城市昏黄一片,到 处浮动着大雪将至的阴冷和沉重。这个下午同州市第一中学的数学竞赛如期举行, 因为题目过难,参赛同学集体要求老师把考试时间延长半个小时,所以放学后天 已经完全黑了。鹿恩正背着书包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时,从街巷深处迎面而来的寒 风叫他打了个寒颤。此刻的水果街在灰暗的路灯下空无一人,冷风贴着地面直往 他的裤管里钻。这时,一只狗擦着他的裤腿而过,虽然隔着棉裤,鹿恩正还是感 觉到了那只狗身上的冷气以及它的瑟瑟发抖。令他奇怪的是,他看到狗嘴冒着鲜 血,暗淡的血迹在它身后的青石板路上滴了长长的一行,紧接着两个男人气喘吁 吁地循着血迹跑了过来。 男人经过鹿恩正身边时,颇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鹿恩正说:“叔叔,你的 狗受伤了吗?” 一名男人嗤着鼻子说:“他娘的我才养不起狗呢。” 鹿恩正看见那条狗没走出多远就倒下了,它的身躯贴着一根电结杆缓慢地滑 了下去,头向一边耷拉着,不断艰难地咳嗽着,它每咳嗽一次都有许多鲜血喷出 来,不一会儿电线杆下就聚集了一摊暗红的血。那只狗无声地倒在了血泊中,肚 皮微弱地起伏着。鹿恩正贴着墙根看到男人拖着狗的后腿把它拖走了,狗的头颅 和前半身摩擦着地面发出唰唰声,在他们经过的时候,鹿恩正看见狗朝上的那只 眼睛圆圆地睁着,眸子在路灯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后来,家惠告诉恩正:“那些狗是流浪狗,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 恩正说:“水果街的人是不是喜欢吃狗肉?” 家惠则说:“水果街的人什么都喜欢吃,只要能吃。”家惠还给恩正讲了水 果街上的那些人捕杀流浪狗的绝招。家惠说水果街的人用的方法是把中间塞满了 小图钉的馒头扔给流浪狗吃,饥饿的狗连咬也不咬就把馒头吞了下去,不要多久 图钉就会要了它们的命。 “水果街的人真残忍。”鹿恩正说。 家惠对恩正悲天悯人的心态毫无兴趣,她嘻嘻笑着说:“吃了图钉的狗没一 个能活命的,满嘴吐血。”言语中充满得意之色。 “你和那些人一样残忍。”鹿恩正说。 家惠再次笑了笑,仰起头看恩正。鹿恩正觉得家惠的眼睛在阳光下漂浮着某 种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柔和如水但却激情万丈,它在一瞬间如火星般地灼伤了他 的眼睛。家惠看着恩正说:“我本来就是水果街的人,你也是,不管你承认不承 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