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在宋母死后的几年时间里,红香的白天一直过得很孤寂,丈夫上班、女儿上 学之后,宋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守在光线灰暗的屋子了。时间绕着她的手指悄悄 流过,三十岁之后红香最喜欢观察她的手指,她能从手掌纹的变化中看到韶华的 渐逝,她的眼前一再地浮现着那些更年往事,回忆和咀嚼那些往事成了她每天藉 以打发时日的唯一手段。她的往事从十几年前初入鹿侯府的嘎吱嘎吱的轿辕声开 始,她觉得她这一生正是被那顶轿子改变了的,它悠悠荡荡地把她从偏僻遥远的 榆林寨抬到了繁华如锦的同州城,把她抬进了偌大气派的鹿侯府,把她抬到了鹿 侯爷、福太太、葛云飞、赵原以及冯姨等人的面前。她在轿子上变成女人,生了 孩子,然后它又把她抬到了土匪的山头,抬过翠莺楼的鹅黄绸缎床,最后把她遗 落在了水果街。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可怜的种子,随风飘零,而那些往事却如尘 烟地飘散在她眼前,氤氲不散。 红香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漫长而浑浊。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那顶轿子没有光 临榆林寨,或者管家吴让当初选择的不是她的话,她的命运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为此她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头痛欲裂。解放军入城后,她曾有过回榆林寨的冲 动,一次她在水果街无意碰到的一个耍猴的流浪艺人,他告诉她说:“解放军和 国民党的部队在那里发生了激战,那里的寨子早就被夷为平地了。”耍猴人的话 最终浇灭了红香回乡的欲望,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她就是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命运叫她流落至此,她也无力改变。 六十年代水果街上的住户都知道红香患有头痛的毛病,人们取笑说在水果街 上有两个人是太太的命,一个是鹿家的福太太,另一个是宋家的葛惠珍。人们把 更多的嘲笑给了后者,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福太太本身就是富家太太,而葛惠珍 却是婊子。人们说:“婊子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婊子,就是天天像个富家太太一 样无所事事也还是个婊子。” 枯躁无味的生活中,红香回忆得最多的是自己身处鹿侯府的那段日子,嫁给 宋火龙她才意外地发现鹿侯府就近在咫尺,有许多次她梦到了鹿侯府里那个寂静 的小院子,院子里的树荫下开满了花朵,香气怡人。她还梦到葛云飞赤身裸体地 站在院门前召唤她,脸上带着永恒不散的微笑。一九五一年春天葛云飞被人民政 府以汉奸罪枪毙的时候,她正怀有身孕。她听丈夫宋火龙说葛云飞是被押到城外 的荒山上枪毙的,据说他临死之前大笑不止。那段时间红香终日忐忑不安,她隐 隐地觉得葛云飞开着汽车在水果街口按喇叭,她走出去看时那汽车便开走了,扬 起的尘烟弥漫了整个街口。她看到自己的心一点点被烟尘所淹没,到最后就全部 被埋没在了烟尘之下。 红香第一次看到鹿恩正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的儿子,她可以从他身 上看到自己的高鼻梁以及大眼睛,同时她也在他身上看到了葛云飞的痕迹,比如 嘴巴和额头。使红香意外的是她没有在他身上找到儿子的感觉,他的眼睛中散射 出来的高贵以及自信让她深感陌生。 红香对她和鹿恩正之间的母子之情充满复杂的情绪,她觉得鹿恩正和那些逝 去的鹿侯府岁月一样遥远,她在他身上找到的除了昨天之外别无他物,有许多次 她站在门后面看着他从街口走过,她发现自己的内心既无忧伤也无怀念。红香不 无悲伤地意识到自己对鹿恩正缺乏母亲的感情。 红香最先发现家惠的异常行为是在一九六六年春天的时候,她敏锐地觉察到 家惠变得比以前丰满了,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哼着歌 曲。有一次她隔着门缝看见家惠和一个男孩一块儿从公共汽车站的站牌那边走过 来,走近街口后她看清了那个男孩正是鹿家的小少爷。这一年鹿恩正已经是同州 大学冶金系的大学生了,高考时他的成绩虽然名列全市前茅,可是福太太却强烈 要求他报考同州大学。福太太严肃地对他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去了 外地我靠谁去,所以你只能考同州大学,而且只准学冶金系,因为同州有个冶金 部的研究所,将来毕业后可以去那里工作。”红香看见鹿恩正穿着同州大学的蓝 色校服,胸前别着一支亮闪闪的钢笔,显得帅气而潇洒。 家惠手里拿着纸飞机走进家门后,红香直挺挺地站在堂屋中央冰冷地对问她 :“你这么小就学会和男人交往了吗?”家惠连忙扔掉了手里的纸飞机,一言不 发地去了厨房。厨房里冷冰冰的。从许多年前起红香就开始不做饭了,红香对家 惠说:“女孩子过了十岁就应该学会做饭,你看看你都十几了。”家惠接替母亲 走进了厨房,她恨恨地敲着锅沿,希望父亲能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可是直到吃饭 的时候宋火龙也没关心谁在厨房做饭,他只是在端着碗时说了句:“今天的菜味 道怪怪的。” 看家惠进了厨房,红香在厨房门口说:“刚才和你一起的男孩是谁?” 家惠淘米的手迟疑了下,不悦地说:“你又偷看我。” 红香撇撇嘴巴,说:“我才懒得偷看你,你以为你是谁呀,值得我偷看?我 只是想告诉你世上有些事情是早就注定了的,什么命就是什么命,你就别做白日 梦了。” 家惠对母亲的揶揄有些反感,她歪着头说:“我才没做白日梦呢,不过这个 家倒是有人天天白日做梦。”家惠的话刚说完,门边的笤帚就飞了过来,红香对 着厨房喊道:“连你都嫌弃我了,你这个白眼狼。”家惠捂着被笤帚砸中的头躲 到了炉子后面,她对母亲这种动辄就动手的习惯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每逢这个时 候她只能忍气吞声地闭上嘴巴。家惠不止一次地向鹿恩正描述过自己的家庭,她 对他抱怨说她的家庭是水果街最阴暗的家庭,她的父亲是个木讷的罐头厂工人, 她的母亲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脾气非常古怪,而且总是动手打人,她就像个资 本家。 鹿恩正对家惠贬低母亲的言语颇有微辞,在他们熟识后他多次提醒家惠不能 这样评价母亲。家惠对此很不服气,她噘着嘴巴说她的母亲是个浑身充满资产阶 级臭味的女人,她除了那半边被毁容的脸之外,没一处不像资产阶级的,她每天 要洗三次澡,早中晚各一次,她还不让父亲上床,她嫌父亲身上的气味,可是如 果没有父亲,她早就饿死了。 “可是她是你的母亲,没有她就没有你。”鹿恩正说。 家惠似乎要彻底吐出胸中怨恨似的对着天空叹了口气,然后她问恩正:“你 入党了吗?” 恩正摇摇头。 “我一看就知道你没入党,你身上也有资产阶级的味,爱恨一点都不分明。” 家惠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是小资产阶级的味。” 这一学期同州大学冶金系新发展的预备党员中再次没有鹿恩正的名字,鹿恩 正为此去找了系里的书记。书记告诉他,党员名单有限,只能等下次了。鹿恩正 气咻咻地说:“高中的时候我就申请入党了,我已经等了三次了,为什么系里不 批准我入党?”书记则说:“批不批谁入党组织上自有考虑,你想加入党组织说 明你有追求进步的愿望,这一点组织上是看到了的,可是组织上也得宏观权衡全 系的情况。” “我并不比那些人差。”恩正说。 鹿恩正和书记的谈话总是不欢而散,当时有许多同学都鼓动恩正去找学校的 书记,他们对恩正说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才能来同州大学,学校应该格外重视才对。 鹿恩正倒是去了趟学校办公楼,不过他只在楼下转了一圈就回去了,他忽然觉得 自己为了这点事情闯进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很是庸俗。 鹿恩正平静地看着别人戴上红花在党旗下宣誓。但有人把他的平静理解为他 对书记的不满。一名刚被确定为正式党员的女同学向系党委书记反映说,鹿恩正 觉得自己的成绩是全系最好的,班上那些比他差得很远的同学都入党了,可他却 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他对此很不满意。还去找了学校的书记。 书记当天就找恩正过去谈话。书记对他说:“鹿恩正同学,听说你对入党的 事情有很大意见呀?” 恩正惊奇地看了眼书记,然后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完全服从组织的决定。” 书记却不高兴了,他说:“我知道你有意见,可是你有意见也不能私下里散 布蔑视组织的言论,更不能越级上访,你连这点组织纪律都不知道吗?” 恩正说:“我什么也没散布,更没上访。” “还说没有,组织能找你谈话,是掌握了证据的。”书记说。冶金系的书记 是同州大学最年轻的系书记,据说是从部队上转业过来的,去年才从省委党校毕 业。鹿恩正一直觉得他身上有着强烈的权力欲,他不仅说话口气刻意模仿领导, 连手势也故意夸张地挥舞着。鹿恩正看着书记高深莫测的脸低声说:“反正我什 么都没散布。” “你现在要做的是反思,而不是百般否认。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呢。”书记 说。 鹿恩正看着窗外的草坪说:“我就是没有过。” 书记的怒火正是被鹿恩的漠视所激起的。鹿恩正看见他很用力地扬了下胳膊, 他的手碰到了桌上的茶杯,茶杯倒了,茶水顺着桌面流淌。干事连忙手拿着毛巾 进来了,可是却被书记喝退了。书记手叉在腰上说:“鹿恩正同学,你得为自己 的行为负责。” 书记把鹿恩正对自己不尊重的原因归结为他有一个当市长的哥哥。鹿恩正走 后书记敲着桌面对干事说道:“这号人迟早会吃亏,以为有个市长哥哥就想上天 入地,殊不知他嫩得很呢。” 鹿恩正和冶金系党委书记之间的矛盾越演越烈,整个冶金系的人都在流传系 书记和鹿恩正之间的争执风波。有一次一名同学在食堂里又和他说起入党的事情, 他对恩正说:“难道你就打算这么完了吗?党又不是某个人的党,是全中国追求 进步追求理想的所有人的党。” 鹿恩正边吃饭边说:“不这么完了还能怎样?” “你应该去找学校,找校长。” “我看还是算了,为这样的小事情去找校领导太小题大做了。”鹿恩正说完 就端着饭盒走了。 令鹿恩正没想到的是,仅仅隔了一天他就在冶金系的大门前看到了一张攻击 自己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用的是特大号毛笔字:入党是小事情吗?鹿恩正在大 字报的最下端找到了作者的名字,正是昨天和他在食堂里为他鸣不平的那名同学。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怎么可以把我们私下的谈话公开呢? 炮轰鹿恩正的大字报在同州大学激起了强烈的反响,大字报使得他又一次成 了焦点人物。鹿恩正读大学的时候一直是学校的知名人物,这首先得益于他的高 考成绩,其次则得益于他的家族背景。同学们都希望能和他结识并以和他交往为 荣,鹿恩正为此表现出来的热情获得了不少同学的赞许,人们大都以为生长于名 声显赫的鹿家的鹿恩正必然傲气无比,而现实中他丝毫也没有大家族后裔的傲慢, 这给所有同学都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许多同学都跑到冶金系的大楼前来看大字报,他们更想看看冶金系的人是怎 么评价鼎鼎大名的鹿恩正的。有老师不解地去找书记,他们对书记说:“鹿恩正 是冶金系最优秀的学生,他完全可以当作我们的科研苗子来培养,所以我看事情 还是到此为止吧。”书记撇撇脑袋,不屑地说:“什么叫到此为止呢?革命同学 的革命行为怎么可以叫到此为止呢?我看你们这些老师的头脑里还是看不清形势 呀。”于是说话的老师只得闭上嘴巴走了。 书记叫来了办公室的干事,他叫她时刻注意门口的那张大字报,千万小心谁 把它揭走,这年头坏分子太多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