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一九六六年夏季宋家惠已经到同州新建的第三高级中学读高,她整天穿着蓝 色的校服,扎着羊角辫子,跑起来辫子一上一下地抖动。家惠的皮肤很白,额头 光洁而宽阔,虽然是单眼皮,但她的眼睛大大的,她的眼睛遗传了宋火龙的特点, 然而这丝毫都不影响她的美丽。从家惠十二岁那年开始水果街的人就注意到了她 的变化,那一年她从小学升到初中,人们觉得穿上了中学校服的宋家惠就像换了 一个人似的,不仅漂亮而且文雅。水果街上的许多人都为此感到诧异,他们疑惑 于长相一般的宋火龙竟然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姑娘,其疑惑的结果就是,人们认定 宋火龙的妻子葛惠珍是个美女。 水果街上没有人见识过毁容之前的红香,在他们寥寥无几的和红香的碰面中, 她也只是隐约地暴露着半边脸。人们推测宋家惠肯定是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他们 的根据是,谁不知道当年翠莺楼的姑娘个个如仙女下凡,葛惠珍肯定不会差到哪 里去。有男人酸溜溜地打趣说:“看来当年宋火龙娶个婊子没错,至少生下的孩 子漂亮。”女人则反唇相讥:“那么漂亮做什么?难道还想去做婊子?只可惜新 社会把妓院都封了,要不她还有用武之地。” 水果街上的男人普遍觉得女人们对漂亮姑娘有着天生的嫉妒和怨恨,男人们 对此表示理解,他们说:“女人要是不嫉妒别人,那水果街的人就都成菩萨了。” 这一天家惠从鹿恩正口里得知了大字报的事情,家惠说:“要是我就去撕了 它。”家惠升到中学后,因为到学校和鹿恩正是同一个方向,所以他们可以经常 同坐一次公共汽车,这样在一起说话比以前方便了许多。鹿恩正无所谓地笑了笑 说:“我才不会那样做,随那帮庸俗的人怎么去做吧,我不在乎。” “你总说别人庸俗。”家惠说,“你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让你入党吗?” 鹿恩正转过身看了看家惠,摇摇头。 “你不知道我知道,就是因为你这人小资情调太严重。”家惠叹了口气说, “你们系没有批准你入党,肯定就是这个原因。” 恩正看着家惠一副教训他的口气就笑了:“你这个小家伙知道什么是小资情 调呀?” 家惠咬着嘴巴说:“我肯定知道。”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出乎鹿恩正的预料,第二天下午他看到系里的学生干事脸 色苍白地来教室找他,学生干事紧张地告诉恩正说:“糟了,批评你的大字报被 人撕了,书记怀疑是你撕的。” 鹿恩正赶到冶金系党委办公室的时候,书记正拍着桌子大吼:“这真是无法 无天,这明显的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的行为,有些人居然受不得革命同学的 一点批评,这不是反了天了吗?”恩正走到书记桌前,谦恭地说:“那张大字报 不是我撕的。” “不是你会是谁?难道你还有同党吗?”书记气冲冲地说。 “我没有同党,我也不知道是谁撕的。” “你还是不诚实。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知错就改,要主动接受别人的批评和自 我批评。你倒好,不仅不接受批评,还破坏革命同学的批评,要这样下去你怎么 才能进步。” “我没撕。”恩正说,“我也不会撕,你不能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怀疑是我撕 的。” 书记的脸色立即就变了,他抖动着的手指扬起来指着鹿恩正的脸,脸上全是 那种既恨又无奈的表情。在鹿恩正的记忆里,同州大学许多老师的脸上都喜欢挂 上这副表情,它就像是做老师的故意对无知学生表达某种切齿的爱一样。鹿恩正 厌恶这种表情,他觉得这种表情下面潜藏着的尽是虚伪和嫉妒。他狠狠地说: “你得好好地反省,要不会犯大错误的。” 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冶金系大楼的清洁女工给书记汇报说:她看到了撕大 字报的人,那是一个穿着蓝色高中校服的女孩。 书记揉着下巴说:“高中女孩?这肯定是被人教唆的。” 冶金系的人始终没有查出来撕大字报的女孩是谁,可鹿恩正知道那肯定是家 惠。他问家惠这个的时候,家惠咯咯笑着说:“就是我撕的,谁叫他们在那儿胡 说八道。” 恩正铁青着脸说:“他们还以为是我叫你去撕的。” 家惠停止了笑,一本正经地盯着恩正说:“本来就是你叫我去撕的。”说完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嘹亮而悦耳,带着某种明显的青春期才有的放肆、 无忌,以及娇嗔。恩正在家惠的笑声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年秋天他意外地发现 家惠的眼睛在注视他的时候总是充满柔情,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心也在隐隐 约约地发烫。 同州大学的大字报风潮正是从这张炮轰鹿恩正的大字报开始的,没过几天人 们就发现学校的所有墙壁上都贴满了大字报。鹿恩正听说过一个写得最多的同学 一天张贴了二十二张大字报,他就好奇地问:“张贴那么多大字报不要钱吗?那 些都是纸张。”被问的同学说:“只要是张贴大字报,学校免费提供纸张。” 迅速疯长起来的大字报热潮使得学校的墙壁变得不够用了,那些张贴者发现 自己的大字报没有半天时间总会被别人的大字报覆盖,尤其是张贴在食堂边的大 字报不要一个小时就会被覆盖。一名平常和恩正关系要好的同学问恩正说:“大 家都在写大字报,你怎么不写?” 恩正恍然地说:“我不知道写什么。” “这个简单,现在大家都在写大字报批判我们系的刘教授,你也跟着写就行 了。” 恩正想了会说:“我不会写。” “你要不写的话书记又得批评你了,连书记都给刘教授写了大字报。” “那得写刘教授什么?” “你就写他是资产阶级代言人,是资产阶级学霸,是混在劳苦人民中的牛鬼 蛇神。”这位同学说着就给他铺好了纸张,并把一支毛笔硬塞进恩正手里说: “我听学生干事说了,你要再不写的话书记就要写批判你的大字报了。”恩正看 着同学满含热情的样子,就觉得不好意思拒绝了,他握着毛笔说:“那我写什么 标题呢?”同学抿着嘴巴想了会说:“你就写炮打资产阶级学霸刘永良。”于是 恩正就按照同学的意思写了上面几个字,可是写完标题后他就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他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同学。同学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看来只能是 我帮你写了,但是我写了必须得你去贴。” 恩正捧着大字报去张贴,他先是试探性地绕着每条街道走了一圈,他想找个 人少的地方贴他的大字报,然而整个校园哪里都有人,每个墙壁前都站满着张贴 和观看大字报的同学。他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花花绿绿的大字报,眼前一阵一 阵的眩晕。有人看到他手里的大字报,喜悦地说:“鹿恩正同学,你也发现资产 阶级敌人了吗?”恩正不说话,红着脸走开了。路过冶金系大楼的时候,他看见 几个同学正围着刘永良教授,刘教授弯着腰站在台阶下,他看见有人给了刘教授 一巴掌,教授摇晃着身子坐在了地上。旁边的同学挥舞着手臂喊道:“‘文化大 革命’的车轮就是要碾碎你们这些历史的垃圾。” 直到傍晚的时候恩正才在学校水房旁的墙壁前找到了无人时刻,他卷起袖子 给大字报抹上浆糊,把它贴在了那面墙壁厚厚的大字报上面。这时一个推着独轮 小车的老人走了过来,恩正看见他走到墙壁前,伸手就撕下了他的大字报。老头 不仅撕下了他的大字报,还把墙壁上积蓄了一天的厚厚的大字报全部撕下来,放 进自己的独轮车里。临走时老头神秘地对恩正说:“同学,我是清洁工。” 同学们听了鹿恩正的陈述后既感愤怒又想笑,他说:“那老头根本不是什么 清洁工,他是捡破烂的,一到晚上他就来学校撕大字报卖钱,他这是破坏‘文化 大革命’的行为。”旁边立即有同学回应说:“那老头是烈属,四个儿子全部牺 牲在战场上了,谁敢说他是反革命?” 这天下午恩正放学回家后很意外地看见父亲正在收拾被褥,他看着父亲把被 褥捆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他问父亲:“你要出差吗?” 鹿侯爷看看儿子,轻声地说:“我去学习。” 恩正迷惑地挠了挠头。他看见母亲正站在院子中央的桃树下发呆,表情呆滞 而木然,胖厨子则埋着头蹲在厨房前的空地上。他走到母亲身后,闻到了母亲身 上散发出来的洗发精香味,他说:“父亲要去学习,这是真的吗?”福太太抚摸 着桃树的枝条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鹿侯爷被新驻进红星油厂的专政队送到油厂库房的学习班去学习。鹿侯爷进 到库房里面时才发现里面挤满了人。把他送进门的是油厂以前的门卫,他看着鹿 侯爷进了库房的大门后,从后面把门狠狠地关上了。鹿侯爷听见他很响亮地对着 地面吐了口唾沫说道:“狗屁资本家。” 库房里闷热,飘荡着难闻的油腥气味。关在油厂库房里的全是城北区各个工 厂店铺的经理,他们怀里抱着自己的铺盖缩在灰暗的角落里,有人忍不住这气味, 对着墙角呕吐起来,胃里的消化物散发出的浓浓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引起了更多 人的呕吐,不一会儿整个库房里就被各种胃酸味充满了,臭味叫人群发出一阵阵 难以抑制的牢骚声。库房里面人的叫嚷引来了外面的门卫,他隔着门缝喊道: “你们叫什么呀?没看到天黑了了吗?明天会有领导给你们上课的。”经理们只 得摸着黑把带来的被褥在地上铺开来,这个夜晚他们不得不忍受着这难闻的气味 而在此过夜了。 半夜时分鹿侯爷听到一阵艰难的咳嗽声,不少人都坐起身来朝咳嗽的方向看, 难闻的气味招来了大群的苍蝇,所以大家都没睡着。咳嗽声平息后,一个苍老的 声音说:“水,我想喝水。”接着便有无数个声音传送道:“他要喝水,他有肺 炎,要吃药喝水。”听到“肺炎”两个字,大家唰地都站了起来,原本靠近咳嗽 者的人们立即往四面退去。 “水,快给我点儿水。”那个苍老的声音接着说道,他的声音微弱极了,在 黑暗的库房里恍若游丝一样飘过来。有人摸到大门边对外面说:“长官,任经理 病了,需要吃药。”疲沓的脚步声伴着哈欠声而至,鹿侯爷听见外面的门卫说: “半夜三更我也没水,你们这帮资产阶级半夜还想剥削我们的水喝,明天领导会 给你们上课的,上完课你们就有水喝了。”说着门卫就走了,人们听见他边走边 不屑地嘟囔着:“晚上还要喝水,还叫我长官,一看就是国民党反动派。” 黑夜重新陷入了寂静,除了被人喊做任经理的人窝在墙角拼命咳嗽之外,油 厂库房里也是一片死样的宁静,蛐蛐在墙根处鸣叫,有老鼠迅速地从窗户爬进爬 出。 鹿侯爷流鼻血的毛病就是在这个夜晚复发的。黎明时分他觉得鼻腔里面痒痒 的,他用手指去摸鼻子,摸到了热乎乎的液体,借着从窗户透射进来的微弱晨光, 他看清楚了那是血。他找不到什么东西止血,便把棉被拆开,把里面的棉花搓成 一条塞进鼻孔。他感到棉花很快就被鲜血浸透了,血顺着棉花滴落而下,叭嗒叭 嗒地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城北鞋厂的吴经理第一个被惊醒过来,他惊奇地说: “鹿经理,你流鼻血了。” 吴经理迅速地冲到了门边,门卫正趴在门口的桌子上睡觉,听到吴经理的叫 声后他不耐烦地敲着桌面说:“你们这些人真坏,就是不想让我休息,流个鼻血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着朝大门踹了一脚,吴经理没来得及躲避,眼睛被门撞 到了,他“呀”地一声捂着眼睛蹲了下来。 天明时鹿侯爷面前扔了一小堆被血浸透的棉花,门卫打开门后很惊异地看了 眼他说,“鹿经理你流血了吗?流血也没人叫醒我。”然后他看了看旁边的人后 又说:“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看到鹿经理流血也不给组织汇报,他要是流血流死 了你们能负责吗?”鞋厂的吴经理说:“我叫了你的。”门卫立马扬着手说: “你告诉我了吗?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专政队的人第二天在库房前的空地上摆了一排桌子,鹿侯爷本以为那些桌子 是领导讲话用的,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桌子是专政队给他们搭建的舞台,专政队叫 他们全部站到桌上去。空地上围满了城北区各个工厂的工人代表和工宣会的人, 以及一些带着红袖章的中学生。 批斗会是从清早开始的。旭日东升之中,一个身穿绿色军装的专政队干部走 到舞台前面,他拿起话筒,声音洪亮地开始了对在场群众的讲话,它的讲话很激 昂,其间多次停顿下来回望站在桌上的经理们,脸上始终充满正义和愤慨之情。 干部讲完话后,便进入批斗程序。 首先走上台来发言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揭露的对象是城北鞋厂的吴经理,中 年妇女照着发言稿大声念了一遍,从她的讲话中人们听出她解放前是任经理鞋厂 的销售人员,然后举起手高喊了两句打倒资产阶级牛鬼蛇神的口号。她的声音很 尖利,刺破了会场原本的宁静,使得批斗会在一瞬间变得不再沉闷,增添了几分 激情,于是下面的人也不甘寂寞地跟着她喊了几句。只可惜前来参加批斗会的人 除了几个红卫兵之外都很漠然,尤其太阳出来后温度逐渐升高,坐在台下的人们 开始不断地擦汗,脸上纷纷露出了疲乏和厌倦的神色,喊口号的声音稀稀拉拉的。 中年妇女擦着汗水走下台去,她的表情让人觉得她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个艰巨 的任务。 接下来上台的人是吴让,这是鹿侯爷所没有想到的,他只知道吴让离开鹿家 后去了红星油厂下属的一个门市部做会计,一年来也不曾有过什么联系。在那一 刻鹿侯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小腿抖了一抖,差点从桌上摔下去,被旁边的吴经 理搀住了。 吴让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无力,也许为了显示自己并非有意如此,他故意接连 咳嗽不断,想给人一种他病了的感觉,念完发言稿后他没有像上个妇女那样举手 呼喊口号,而是低着头下了台。台下有人不满意地喊了一句:“打倒资产阶级反 动世家鹿家。”人们回头朝喊话的人望去,才看清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 着绿色的军装,头发梳得光光的。可是他的话并没掀起批斗的高潮,台下的大部 分人仍只是有气无力地跟着他喊了两句。 “吴会计你这样批斗可不行,你在鹿家做牛做马半辈子,对资产阶级的反动 性质应该有最本质的认识,应该有满腔怒火才对,你看看你怎么连个妇女也不如。” 刚才喊口号的人批评他。 吴让低着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很小心地说:“我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不是什么发炎,你是立场不够坚定。” 吴让连忙想辩解,却被专政队头头挥手示意沉默,专政队头头觉得这场批斗 会没有开出群众的革命热情,所以他们决定把批斗会的气氛调一调,专政队的干 部说:“同志们,今天要是不能斗出资产阶级的油,那就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失败。” 专政队拿出了提前预备好的西红柿,他们把西红柿发给台下的群众,叫他们用西 红柿砸站在桌上的经理们。专政队的头头本来是不想分发这些西红柿的,他想用 这批西红柿坐糖腌西红柿吃,批斗会的冷场叫他不得不忍痛割爱。 批斗会这才变得热烈起来,许多人站了起来把揉碎的西红柿往桌上站着的人 投掷,西红柿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鲜红的汁液四溅开来,然后顺着他们的脸颊 和衣服淌下来。专政队之所以选择西红柿作为批斗的武器,原因在于他们觉得西 红柿是红色的,代表着革命以及革命者的鲜血,专政队的头头说我们就是用革命 的颜色淹没资产阶级,叫他们在革命的红色中轰然倒地,永世不得翻身。不过没 过一会专政队的人就注意了问题,他们发现许多人并没有把手中的西红柿扔向桌 上的资产阶级经理,而是吃掉了。 专政队头头苦笑着说:“看来普通群众的觉悟还需要提高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