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许多个早晨家惠都在母亲的刷牙声中醒过来,他看见母亲蹲在客厅的脸盆前 刷牙,嘴角上凝结着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母亲的嘴里来回抽动,发出机 械的沙沙的声音。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煎药气味弥漫在整个房间,中间夹杂着 淡淡的牙膏香味。在家惠的记忆里,母亲经常熬那难闻的中药,那药味浓郁而古 怪。家惠知道再过一会儿,那罐药将被端下来,母亲会把药用纱布滤成一碗黑水, 然后母亲又把一锅泡饭端到炉子上,那是为家惠做的早餐。家惠在上学前必须吃 掉一碗泡饭,外加半块腐乳或者一条酱瓜。家惠很满意母亲能为她做好早餐。而 红香却说:“早餐有什么好做的,不就是把剩饭放进锅里热一下就行了。” 红香每天早晨都是在客厅刷牙的,她不去外面街道上刷,她把白沫和刷牙水 吐在脸盆里,然后等家惠起床洗脸时倒在外面的街道上。家惠洗完脸后坐在饭桌 前吃那碗泡饭,母亲则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喝她的药,药味徐徐飘过来,家惠便端 着碗转过脸去。 红香就说:“要吃饭就好好坐着吃,别扭来扭去的。” 家惠说:“你那药味太苦了。” 红香的眉头皱了皱,嘴角翘起来说:“这也叫苦?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什么是 真正的苦。”她说着把碗里的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找毛巾擦嘴去了。 家惠吃完泡饭,背上书包准备去上学,红香对家惠说:“去学校就好好读书, 别跟着别人学那些摸不着边际的东西。”家惠停在门槛前说:“现在学校都不读 书了,老师们都不上课。” “不上课干什么?”红香幽幽地说。 “闹革命。你天天憋在家里肯定不知道闹革命了。”家惠反唇相讥。 “是我愿意窝在家里的吗?你不知道我头疼,害怕看到亮光吗?真不知道我 当初是怎么生下的你,不懂一点儿孝道。”红香恨恨地说。 “新社会的孝道就是忠实于党和毛主席,而不是父母。父母只是给了我们身 体,是党给了每个人灵魂。”在从“文化大革命”降临到同州城的那一天开始, 家惠对母亲的言语之间总是或多或少地带着斥笑和讥讽。红香觉得女儿家惠变得 越来越放肆,她觉得她像着了魔似的变得和街道上那些高呼口号的人一样无聊, 有时候她能从女儿眼中看到某种冷漠,有时候看到的却是莫名其妙的热烈和激情, 而更多的时候她看到的则是可怕的仇恨。红香不明白家惠的仇恨从何而来,有许 多次她看见女儿提着养有小兔子的笼子回来,可是第二天她总能发现那些兔子被 戳瞎了眼睛。还有一次她听见女儿在门口和一个女同学谈论什么,最后听到家惠 很响亮地喊了一句:“我们应该打死他,所有的反革命都得死。”她不无担心地 推测道,她迟早会被自己所毁。 家惠过得很快乐,她喜欢那种自由自在而又能随心所欲的日子。学校已经停 课了,许多老师都被学校的军管队派去扫厕所和拔草了,学校里到处是红旗,一 片红色海洋。有一天班长弄了一些红袖章,他把红袖章发给几个同学说:“我们 以后就是红卫兵了。” 家惠特别羡慕那些有红袖章的同学,她曾向班长提出自己也想当红卫兵的要 求,班长看了看她说:“我的红袖章发完了。” 家惠咬着嘴巴说:“那你再去弄些来,我来做你的兵。” 班长想了想,最后说:“看在你家是工人家庭的面子上,我就再去给你弄一 个。” 当天下午班长就给了家惠一个写有红卫兵三个字的红袖章,家惠小心翼翼把 它戴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班长看着兴奋的家惠说:“你可记住了,你以后是我的 兵。” 班长给家惠的任务就是去侦查谁家有“四旧”。班长严肃地告诉问家惠: “你知道什么是‘四旧’吗?”家惠说:“我知道,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 俗,还有旧习惯。”班长说:“没错,你是个合格的红卫兵了,我们就是要破‘ 四旧’,把这些旧东西旧世界统统砸个稀巴烂。” 第二天班长带着大家一起焚烧课本,他语气豪迈地带着大家喊:“我们是无 产阶级的革命闯将,我们是光荣的红卫兵战士。”在大家一起唱着造反有理的歌 曲中,班长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全班同学早就聚集一堆的课本点燃了。班长说: “他奶奶的旧课本就是该烧。”那几天家惠发现所有班级的教室都有火苗和烟雾, 她这才知道大家都在焚烧课本。 班长烧书烧出了经验,这天他对同学们说:“我看到校长家里有很多旧书, 那里面一定是旧思想,肯定属于‘四旧’。”于是班长带着几个人去了校长家。 校长被军管队拉去学习了,不在家,校长的老婆正在院子里洗菜。班长冲到校长 老婆面前说,把你们的‘四旧’交出来。校长的老婆迷茫而胆怯地站起身子说: “昨天隔壁初中的革命小将已经来过了,我们的‘四旧’已经全部被消灭掉了。” 班长不相信,他带着几个红卫兵冲进了屋子。不一会儿班长就出来了,他怀里抱 着一堆书,歪着嘴巴说:“那些小兵不懂事,连这么多资产阶级余毒都没消灭掉。” 校长老婆说:“那不是余毒,那是我家老头的教学参考书。” “教学参考就是毒,最大的毒。”班长说,“我帮你们家消毒,烧掉,你服 不服?” 校长老婆低垂着头说:“服,我服。”于是班长掏出了火柴,动作稔熟地点 燃了搜出来的书本,他高呼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 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家惠看见书页燃烧时飞升起的纸烬一片一片,它们就 像一只只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和黑蝴蝶。这多么像她长时间来的某种梦境,充满徐 徐飘荡和幽幽坠落的影像。 烧过校长家的藏书后没多久的某天,家惠忽然发现一支全部由 学校的初中生组成的红卫兵队伍出现在水果街的街头,领头的是水果街街道 军管会主任李秉先的儿子李健康。家惠记得李健康有个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母亲, 而且他小时候总是病恹恹的,脸上总是挂着长长的鼻涕,所以李秉先给他改名为 李健康。这支红卫兵队伍沿着水果街的青石板一路向里走去,他们的呼喊声引来 了许多观看的人。 李健康率领的红卫兵去的是鹿家。他们敲开了鹿家的院门,来开门的是战战 兢兢的胖厨子。李健康指着胖厨子的脸说:“你开门这么慢,肯定是在窝藏‘四 旧’。”胖厨子连忙辩解说:“我们才不敢窝藏‘四旧’,我们消灭它都来不及 呢。”李健康不相信,他一挥手,他的兵就纷纷地冲向了各个房间。奇怪的是他 们没在房间里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后来李健康发现一间屋子的门被从里面死死 地关上了。李健康对胖厨子命令说:“你把这门给我打开。”胖厨子擦着汗说: “这是我们太太的卧室,她正在休息。”李健康挽起袖子说:“不管谁在休息也 不能阻碍我们共产主义红卫兵团,你不开的话我就要我的兵团砸门了,我们兵团 的战士全是战斗高手,你信不信我们能把门砸开?”胖厨子抖着肩膀说:“相信, 我相信。”“那你就把门打开,别让我们动手。”李健康说。 胖厨子为难地在门口喊着福太太,这时候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 后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打着哈欠从里面走了出来。生长在 水果街上的李健康从来没有见过皮肤这么白的女人,在那一瞬间他和他的小兵们 都被福太太那保养得洁白如脂的皮肤以及高贵气质惊呆了,过了好半天李健康才 对他的兵说:“她就是天天窝在屋里的资产阶级富婆。”李健康早就听人说过福 太太,他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他看见她穿着蓝底黄花的丝质旗袍,腰部 以上绷得很紧,她的嘴唇比水果街上的那些女人的嘴唇要红,李健康想她肯定是 涂了口红,平常人的嘴唇不会有那么红。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 那香味很像八月时候街上的桂花香。 福太太堵在门边,厌恶地缩起眉头平静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李健康咽了口唾沫,看看后面的红卫兵说:“我们是共产主义红卫兵团的, 我们奉毛主席的命令前来砸‘四旧’。” 福太太嗤着鼻子抬头看了眼院中央的桃树说:“我们家早就没‘四旧’了, 呶,你看那棵桃树,它是旧社会栽的,只有它是我们家的‘四旧’。” 这天的意外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候。据胖厨子后来回忆说,当李健康意识到 福太太是在用桃树揶揄他的之后,愤怒地解下了腰间的皮带。李健康的皮带是他 的父亲李秉先给他的,李秉先是转业军人,据别人讲家里收集了很多军用皮带。 胖厨子说:“李健康当时用皮带指着福太太的脸叫她让开,可是福太太却用手豁 开了他的皮带,福太太不仅豁开了他的皮带,还把门重新从里面关上了。” 被福太太拒之门外的共产主义红卫兵团砸开了福太太卧房的门,他们把福太 太从屋子里拖了出去。李健康命令红卫兵把福太太绑在院子中央的桃树上,他得 意地说:“看,资产阶级富婆就是鹿家最旧的‘四旧’。” 红卫兵砸烂了福太太卧房里的所有东西,有人提议应该烧掉那些衣服,立刻 得到了李健康的批准,于是他们兴奋地把福太太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抱到了院子。 李健康没带火柴,他叫胖厨子去找火柴。胖厨子擦着汗说:“我们没火柴,我们 不用火柴的。” “没有火柴你们怎么做饭?”李健康问。 “我们已经不做饭了。”胖厨子说。 “不做饭那你们吃什么?”李健康问。 “我们就吃冷窝头。”胖厨子说,“毛主席号召我们要艰苦朴素,所以我们 不敢贪图享受,天天吃冷窝头,报告李司令,我认为那些把窝头烤热吃的人都是 缺乏吃苦精神。” 李健康低着头沉思了一会,然后就说:“没有火柴也行,我们就把这些衣服 撕掉。”在李健康的命令下,共产主义红卫兵团的人争相去撕地上的衣服,然而 丝织的衣服太结实,几件衣服再怎么撕也撕不开。李健康跺着脚把衣服扔到地上 说:“他奶奶的这么费劲,我们不撕了。”说着他就对着那些衣服解开裤子,其 他人也跟着他朝衣服撒起了尿。 被绑在桃树上的福太太亲眼目睹了红卫兵撕扯她的衣服的全过程,起先的时 候她还呼喊两句,后来就变得沉默不语了,悲凄而绝望地对着天空。胖厨子在鹿 家当差半辈子,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福太太脸上看到悲凄之色,这神色 叫他在恍然中预感到要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发生。 从同州大学回家的时候,鹿恩正看到大街上满是红卫兵,他们挥舞着红旗成 群结队而过,公共汽车不得多次停下来等候红卫兵队伍通过,所以他回到水果街 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路灯昏黄的水果街上人迹稀少,飘浮着丝丝凉气,偶 尔经过的人也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鹿恩正一进入院子就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他敏感的鼻子首先嗅到了一股浓 浓的尿骚味,接着他就看到胖厨子从桃树后闪了出来。胖厨子瓮声瓮气地说: “少爷您回来了,晚饭在厨房的饭桌上放着。” 这天夜里恩正一连起了三次夜,令他觉得诧异的是他每次都看见母亲卧房的 灯是亮着的,橘黄的灯光映照着院子里的桃树,他看到树叶在幽暗中轻微地摆动, 发出沙沙的声音。最后一次从厕所出来后他曾把耳朵贴在母亲卧房的窗边想听听 她是否已经睡着,可是他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次日凌晨恩正被胖厨子的尖叫声惊醒,他听到胖厨子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声 叫道:“少爷,你快起来呀,太太上吊了。”于是他迅速冲出了卧室,他一眼就 看到了吊在桃树上的晃晃悠悠的母亲的身体。 这个早上留给鹿恩正的是一望无际的惶恐、紧张、灰暗以及一切恍若都已远 去的疼痛感,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死人,他看到胖厨子把身穿紫色旗袍的 母亲从绳环中抱下来,母亲青紫色的脸近在咫尺,却越飘越远。他听到了死亡被 风吹动的声音,那声音和旌旗在风中呼啦拉响的声音一模一样,暗含悲凉。 福太太被火化后的第二天,街道委员会的人送来了她的骨灰盒,鹿恩正接过 轻飘飘的骨灰盒,步履沉重地把它放在了母亲的床上。得到妻子去世消息的鹿侯 爷破例被允许回家一次,这时他木然地坐在床头,他捧起骨灰盒,把它贴在脸上, 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晚饭之前鹿侯爷又回到油厂的仓库去了,胖厨子做了两个肉包子给他,让他 带在路上吃,被他拒绝了。 晚上睡觉前鹿恩正看见胖厨子依然坐在院子里,目光对着母亲的房间,房间 里点着一根蜡烛,烛火若明若暗。恩正说:“胖姨,该睡觉了。” 胖厨子声音沙哑地说:“小少爷先睡吧,我给太太守夜。” 鹿恩正的鼻子一酸,眼泪便哗地流了下来,不由得在胖厨子身边坐了下来。 后半夜他听到外面有敲门声,胖厨子警觉地去开门,然后一个影子跟着她走了进 来,那个影子轻手轻脚地跨过院门,来到桃树下面。借着灰暗的烛光,鹿恩正看 清来人是他们以前的管家吴让。 恩正搀着他的胳膊想把它扶起来,而吴让却死死不肯起来,压抑地哭诉: “我对不起鹿家,对不起老爷太太。”等哭够了,吴让又坐在桃树下沉默了很久, 然后才起身要走,胖厨子说再休息一会儿吧,反正天色还早。吴让痛苦地摇摇头。 夜半三更的水果街一片寂静,路灯昏黄暗淡,恩正目视着吴让离去的背影,回想 起当年吴让总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心里也是一阵阵酸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