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李健康和文竹的婚礼在皇家饭店举行,热闹非凡,来了很多人,其中有很多 是李秉先的新老同事。小梅看着熙熙攘攘的客人,突然觉得女儿也许真的命好, 嫁了个好人家。在回家的路上她对丈夫说:“你看到了吗?市长都送来了贺礼。” 阿财说:“我当然看到了,我还看到了民政局的王局长。” “王局长长什么样子?”小梅好奇地问。 阿财嘿嘿地笑了笑说:“我当然不认得,我看别人都叫他王局长。” 小梅说:“你这个老糊涂,现今也学聪明了。” 结婚后文竹不再住在学校,而是住进了水果街,每天搭坐公交车上下班。文 竹很快就熟悉了水果街的人情世故,她谦卑而外向的性格帮了她的忙,水果街的 人也相应地很快接受了她。他们对这位逢人总要笑脸问候的李家媳妇颇有好感。 水果市场建成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开业时,鞭炮连天,来了市里的许多领 导。不过水果街上的人对此表现出来的热情却有所保留,比这热闹的场面更叫水 果街上的人关心的是,他们听说新建的水果市场将要招收一些人去做管理和勤杂 工作,那段时间很多人提着礼物来敲李家的门。人们发现每次前来开门的都是文 竹,她总是穿着淡红色的睡衣出现在来人面前,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把来人请进屋 子。文竹对每个来找李主任的人都一视同仁,她把刚沏的茶水和一盘瓜子端到来 人面前说:“我爸爸去市里开会还没回来,你有什么事情给我说,我一定传达给 他。”来人不好意思笑着说:“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李主任,大家都是街坊。” 文竹便说:“是呀,街坊就应该多串门,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要多来哦。”说着 她就看一眼来人手里的袋子,莞尔一笑,说:“街坊串门还带东西,这么客气。” 来人只得尴尬地红着脸,坐不了多久就走了。 李秉先用这种方法婉拒了很多人。他私下里对儿子李健康说:“你媳妇是个 厉害女人,她撒起谎来比男人还厉害。”李健康的脸上露出模糊而短暂的得意之 色,随即便又去听他的收音机去了,那段时间他正沉迷在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 隋唐演义》里。 事实上,文竹也想凭借公公的面子进水果市场去某个好差事,不过李秉先公 事公办的架势让她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她想,也许李秉先真的是个大公无私的 人,那样的话她向他说了也没用。文竹在这种小事情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晚上睡觉时文竹总逼着李健康去洗澡,她朝他嚷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你的 脚能臭死人吗?”于是李健康不得不去卫生间,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文竹惊奇 地说:“你怎么洗得这么快?”李健康指指自己的脚说:“我洗脚,你说脚臭。” 文竹很无奈,翻过身子面对墙壁一边躺下一边嘟囔道:“说你脚臭你就只洗个脚, 难道洗澡会要了你的命么?”李健康不回应她的话,在 被窝里打起了鼾。文竹一直很惊异李健康的睡觉速度,她觉得他就像头猪, 只要一沾床就能睡着。刚开始的时候文竹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工作劳累的缘故,后 来慢慢地她就开始怀疑李健康可能存在着生理上的问题,事实证明文竹的怀疑是 正确的。她的挑逗从未能阻挡住李健康的睡眠,有天夜里文竹曾偷偷摸他的裆部, 但无论她怎么动,他那里还是瘫软如一团泥。文竹在黑夜中隐隐地叹息着。她不 无忧虑地想,也许这正是当年的那一棍子所造成的。 关于李健康挨的这一棍子,先前住在水果街口的张永祥最清楚,那天张永祥 刚好目睹了那场武斗,他亲眼看到李健康被三截棍击中了脑袋,所以张永祥总是 说:“健康这孩子,要是不挨那棍子的话,肯定是个人物,可惜呀。” 张永祥现在更瘦了,他憋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端着陶制茶壶在水果街游荡, 逢人便说:“我快完了,这胃不中用了,吃什么都吃不下,活受罪。”张永祥的 儿子曾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患上了胃溃疡,给他开了不少药,医生叮嘱他 吃完药后最好能喝点糖红茶,有助于消炎。所以张永祥总是端着他的茶壶,慢慢 悠悠地从街心走到街口,驻足在那里看水果市场前的人来人往,然后小口吸一口 茶水,慢慢吞咽下去,间或对旁人说道:“水果街看来真要变喽。”没人附和张 永祥的话,张永祥只好自言自语:“变了好哇,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变了好。” 有一天下午张永祥看到一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头提了个马扎从远处走来, 然后在街口的水果市场旁的空地上坐定,然后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把签和一本 书。张永祥由此判断这老头是个算卦的,他心里一乐,走了过去。 张永祥刚走近老头的卦摊,老头就回过头来,看了张永祥一眼。张永祥这才 看清他不仅长发长须,而且连眼眉也都垂至颧骨,洁白如雪,很有一股道家飘飘 欲仙的风范,不过仔细看去,他又觉得老头十分面善。于是他说:“老人家,这 里已多年没人卜卦了。”老头没回应他,只顾瞄视来往人群。于是张永祥又说: “老人家,那你看看,我这人运道如何?” 老头斜睨了他一眼,然后侧目凝神,说道:“运在天,道在人,天人合一, 运道自然旺盛。”张永祥有些不解,也便囫囵吞枣地不再多问,而是仔细地观察 了算卦老头一会儿,他忽然间就想到解放前的那个半仙。这一联想就联出了端倪, 他后来就越来越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他隐约看见多年前整日坐在水果街口昏昏 欲睡的年轻时候的半仙,那时候他面对着喧嚣而杂乱的水果街,目光混浊而复杂。 张永祥想,时隔三十多年,这老头也该有八十岁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老头就说:“我三十年前就在这里卜卦。如今时过境 迁哪。”张永祥说:“你三十年前就在这,还认得出我不?”老头不看他,抚着 胡子笑语:“你就是再瘦上二十斤,我也能认出你,你身上有香蕉味。”张永祥 不计较老头言语的刻薄,心一乐,当下就把手里的茶壶递了过去,却被老头拒绝 了,老头说:“我喝白开水,胜过世间所有好茶。”从闲谈中张永祥得知,半仙 的这三十年是在乡下度过的。 水果街的老人们也都渐渐地想起了半仙来,他们进出街口时,和半仙招手问 候,也经常有人围着他问长问短,然而却少有人找他卜卦。水果街人的心态颇值 得玩味,他们不愿意花钱,却都想从半仙嘴里掏出自己的后半生机缘。 唯一不同的是红香。 红香是水果街上唯一一个向半仙付过钱的卜卦者。有天黄昏红香提着篮子出 门,独居生活使得她不得不自己出门置办生活必需品,不过她两周才出来一次, 时间往往在黄昏时商店即将关门之际。女售货员每每看到她来,都要古怪地彼此 对望一眼。红香的手是那些女售货员最为有兴趣的话题,她们不约而同地羡慕红 香那双手生得白皙和修长的手。 红香每次出门,样子都很引人注目,她不仅裹了头巾,而且戴着墨镜,大大 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脸庞,使人不由得侧目观望。 这天在路过街口时她看到了算卦的半仙,在某种心理的驱使下,她毫不犹豫 地走了过去。 红香走后,张永祥立即朝半仙围了上去,他很想从半仙那里知道她到底问了 些什么,半仙却说:“天机不可泄露。”张永祥问不出什么,生气地发牢骚: “这个老骗子,他娘的还学会了守口如瓶。”张永祥觉得他不计前嫌地把半仙当 作朋友对待,可他却连这点儿小秘密都不告诉他。 红香挎着篮子回家,她意识到这条街上许多人在注意她,所以脚步很快。三 十年来,她一直厌恶这条街道,厌恶它的狭窄和乌烟瘴气,厌恶它的气味和市井 之声,所以她每天要早中晚洗三次澡,饭前饭后都要刷牙,加上早晨和晚上,她 每天要刷八次牙,彻底地使自己远离这污浊的水果街,她对这条街上的住户们像 对待苍蝇那样唯恐躲避不及。 红香的阳台上每天都晾晒着床单或者衣服。春天的风飒飒地吹过来,吹得阳 台上的兰花簌簌响,很像是雨声。如果真的下雨了,湿漉漉的叶子响起来又像是 风声了。这时的红香就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注视着对面屋檐像小瀑布一样跌落下 来的雨水,雨水汇在水果街的石板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春天以来不知下了 多少场雨,水淋淋的雾气蒸腾着,飘来飘去,撞击着远近的墙壁,发出松软的声 音,很像沙滩上的涨潮落潮,潮声越过空旷的街道和房屋之间的缝隙,然后汇聚 在了红香的阳台上。红香一直在倾听那声音,她喜欢那种神秘的声音,她每次都 能在那种声音中睡去。 红香的梦顺着潮湿的雨水汩汩地蔓延开来,那雨水是浊黄的,她的梦也是浊 黄的,她看到浊黄的水头打着无尽的漩涡向远方流去,她还看到了某座城市的环 城河,那里面水面暴涨,那水也是黄色的,枯枝败叶和陈腐的动物尸体漂浮在水 面上,阻塞了水的流速,使得水面上形成了一大片白色的泡沫,然后她就看到了 一只猫,那是一只肥硕的通身乌黑的猫,它的绿眼睛飘出幽暗不定的光,很像两 颗璀璨的玛瑙。猫顺着护城河岸边奔跑,越跑越快,直到彻底消失。红香在对那 只猫的追赶中醒过来,她摇着发凉的手腕叹了口气。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她已经 多次梦到这只猫了。 红香晃着身子进屋去,在卧室的老式化妆盒里,她找到了当年葛云飞在翠莺 楼留下的那个玛瑙戒指,她看着戒指上绿荧荧的玛瑙,就像再次看到了梦里的那 只猫的眼睛。多年以来,红香都在想葛云飞死后一定是孤零零的,孤零零地在阴 间受苦受难或者到处逃窜,就像那只雨水中的猫。这样想的时候红香内心飘过一 阵忧伤,这是她仅有的忧伤,这种忧伤只有在想到葛云飞时才会有,而对于宋火 龙以及她的两个孩子,他更多的是嫉恨,她觉得宋家的人都狠毒地遗弃了她,他 们早早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来为宋家守门。 红香带着玛瑙戒指再次来到阳台,在阴雨天里那绿玛瑙更加显得油绿,像一 汪常年深锁的山池一样浮出深深的绿,于是她就再次看到了那只猫。 红香被这个梦烦扰得夜夜不安,她那天找算命的半仙,问询的正是这个梦。 算命老头捻着胡须才说:“猫者,阴险也,不祥之兆。”听到“不祥”二字,红 香的头皮一阵发麻,再想多问,半仙就摇晃着白发如雪的脑袋说:“天机谁人能 知?无人知。”红香无法知道这个梦的详细预示,她站在阳台上,望着湿汪汪的 街道,心里一阵一阵泛出迷惑。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看到对面小楼上有个影子倏 地闪了过去。 红香得病的那天,电工阿三刚好来收电费,阿三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开,阿 三很纳闷,正准备离开时他看到李秉先背着手爬上了楼梯。阿三想不到李主任会 来,连忙说:“我来收电费,没人开门。”李秉先不高兴地说:“没人开门你也 不用使那么大力,要注意影响,影响了整栋楼人休息。”阿三只好红着脸走了。 阿三对这位李主任的敬重多于恐惧,他的电工职位就是李秉先帮他争取到的。 阿三后来听到李秉先很夸张地喊了一句什么,他连忙回身往回跑去,李秉先 慌慌张张地从楼梯上下来,抓住阿三说:“你快去,快去把大熊的小货车找来。” 事实上李秉先本来是想让阿三喊辆出租车来的,可是水果街太窄了,出租车是不 愿意进来的。 阿三不解地说:“要小货车干什么?” 李秉先不耐烦地说:“叫你去你就去,快点。”他的声音显得异常焦躁和着 急,这让阿三很意外,拔腿就往街口跑去。阿三在水果市场门口找到了大熊,大 熊听说是李秉先要用车,二话没说就把车开进了水果街。大熊把车开到集体楼房 的小院子才知道李秉先的用意,李秉先对阿三说:“上去把你葛阿姨背下来,她 病了。”阿三犹豫了两下,还是上楼去了,他很不习惯李秉先让他称呼这个女人 为葛阿姨。 大熊把车开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而李秉先却说:“不是这里,去人民医院。” 于是大熊只得穿街走巷去了人民医院,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个女人到底得了什么大 病,非要去人民医院,后来他从车内的反光镜里看到李秉先着急得直流汗的样子, 隐隐觉得这是李秉先这头骚驴在献殷勤,意识到这个,他心里觉得真他娘的滑稽。 车到医院后,阿三背着红香跟着李秉先进了医诊室,大熊则坐在车里等他们 出来。他在车里接连抽了两根烟后看到了阿三,阿三悻悻地说:“肠胃炎。” 大熊调侃地说:“小小的肠胃炎搞得这么隆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市长 呢。”大熊觉得李秉先的小题大作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的不良动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