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节 流产后卧床休息的文竹一再回忆着她近日经历的所有事情的每个细节,最后 她确认,她从药铺抓 的中药被红香掉包了,因为她记得抓药时医生曾把一种棒状的草药放进药包, 而她熬药时却没看到棒状药草。文竹痛苦地拷问自己怎么可以这么粗心大意,她 怎么可以不经思考就把那药给喝了呢?后来文竹推测她的药被掉包的时间就是她 帮红香洗床单的那一天。她知道红香在自己的床下储藏了许多中草药,但是她做 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掉换药草的事情来。 她真是个恶毒的女人!文竹对自己说。文竹把发生的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做 了分析,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红香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在于她不愿意承认自己 和鹿恩正的母子关系,正因如此红香才想方设法阻止她涉及这个隐秘。文竹由此 判断红香对鹿恩正的情感里包含着浓厚的庇护之情,同州城的人都知道鹿恩正是 名门鹿家之后,是个杰出的企业家,可是人们并不知道他不是鹿家的子嗣,人们 更不知道他有个做过妓女并身居偏僻的水果街长达三十年的母亲。这个秘密多么 具有爆炸力呀。 流产之后的文竹开始体会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情感,那情感是无私的和永 恒不变的。在文竹的人生观念里,世界上也许只有母子之情是值得信任的,而别 的情感她一概持质疑态度。 李健康很厌恶文竹埋头沉思时全神贯注的样子,他拍打着客厅的沙发扶手嘟 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他娘的一样愚蠢,天天都在琢磨那个女人。” 文竹不快地朝着玻璃吐了口痰,痰没吐到玻璃上,落在了窗台上。 李健康对着文竹的那口痰说:“你们不知道她是来毁灭李家的,可是我知道, 李家迟早会毁在她手里。” 文竹现在对李健康的感觉是越来越接近于厌恶。她不愿意回应李健康的话, 也不想看到他,不过她偶尔想到自己空荡荡的肚子时还是会觉得李健康的话有一 定的道理。文竹闷闷地想,红香使她流掉了李家的孩子,她这样做不仅是想以此 警告她,她还想叫李家绝后。这样想的时候文竹的心里升起一阵无法遏制的恐惧 感。 “她要叫你们李家绝后。”文竹忍不住地对李健康说。 李健康很夸张地挥了挥手,警惕地说:“谁要叫我们李家绝后?” 文竹忽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在一切没有把握之前文竹不想向任何人暴 露这个秘密,她闪烁其辞地闭上了嘴巴。李健康站在客厅的沙发前还在愤怒地喊 道:“谁要叫我们李家绝后?你说,你说出来我立马去要了她的命。”李健康很 颓丧地跌坐在沙发上,文竹看见他手中的收音机落在了地板上,哐当一声。 “你们都想把我们李家毁掉,可是我告诉你们谁也别想,没有人能毁掉李家。” 李健康喃喃自语道。李健康这时候话倒多了,他甚至突然厉声喊道,“我要枪毙 她。” 文竹说:“你要枪毙谁?” 李健康说:“谁要让李家绝后,我就枪毙谁。” 文竹隔着被子小声地诅骂了句什么,声音微弱而模糊,可以想象那句话是针 对李健康的。 文竹不相信自己会输给红香,她决定孤注一掷。她仇恨地想道,既然你心狠 手辣让我流掉了孩子,我就一定要得到我该得到的。文竹想,红香最害怕的事情 就是被人发现这个秘密从而对鹿恩正产生不良影响,那么她现在就专门由此入手, 她要朝对方最薄弱最易痛的部位出击。文竹咬着牙齿对自己说:“难道我能这样 白白流掉自己的孩子吗?不,我不能。”可是文竹不想很快和红香撕破脸皮,她 很清楚那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文竹为此前思后想了很久,最后他决定再次 去找鹿恩正。 这天中午,文竹在红星集团办公大厦旁的西餐厅的小包厢等到了鹿恩正,鹿 恩正夹着皮包匆匆走了进来,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忙,是抽时间来的。不过眼疾的 文竹在一瞬间就注意到了鹿恩正的皮包,它鼓鼓囊囊的。 文竹的谈话开门见山。她在这个时候突出地表现出了一个女强人的胆识和魄 力。 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令文竹深感意外的是鹿恩正的大方,她看见他从 皮包里掏出了一个很厚的纸包,直觉告诉她那是一沓排列整齐的钱。 接下来的事情就该令鹿恩正意外了。文竹推开了他的钱。他听见文竹说: “我没有想要你的钱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事情。” 鹿恩正的嘴角抽出不可置否的冷笑,他默然地看了看文竹的脸,然后再次从 皮包里掏出了一沓钱。他做这些动作时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表情始终充满僵硬 而且难以揣测。文竹很害怕男人的这种表情,她忽然间觉得鹿恩正的这种表情和 李健康的常有表情颇有相似之处。 文竹很惊诧地发现鹿恩正的皮包里装的全是钱,一沓又一沓。文竹的脸色因 为那些被牛皮纸包裹起来的钱而表现出惊惶的绯红,她知道鹿恩正这次是有备而 来的,而且看起来是准备有获而归的。 文竹在心里想,也许这正是我们双方的最好结果。可是她并没动手,她的表 情努力地坚持着刚开始时的平静和无谓。 鹿恩正最后掏光了他的皮包,整整五个小包裹。 从小包裹的厚度,文竹猜测出至少有两万块钱,她暗暗盘算着:以自己每月 四十块钱的工资来算的话,两万块钱足以收买自己的后半生时间了。鹿恩正的手 指敲着桌面,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面前的五个小包裹上,一会儿落在文竹的脸上, 一会儿又看看小包厢墙壁上猩红的绒布。 包厢里的光线黯淡而柔和,很适时地隐蔽了文竹内心的急剧争斗,同时也掩 饰了文竹最终伸手把那些小包裹装进自己皮包时脸上的尴尬之色。 文竹和鹿恩正一前一后走出西餐厅,她走出门后才发现自己刚才连口水也没 喝,她捏着皮包里的五个小包裹心里一阵紧张,这紧张让她很警惕地环视了一遍 周围,她看见鹿恩正已经走进了红星集团的大楼,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门厅的玻 璃门后,玻璃门恍然闪过,反射出秋天阳光凌乱的碎片。 文竹回到家时正是人们吃过中饭后准备去上班的时候,她在卫生间匆匆洗了 把脸,然后关上了所有的窗子并拉上窗帘后进了卧室,她打开了自己的皮包。 那五个鼓鼓的牛皮纸小包裹像五块金灿灿的金砖一样照耀着她的眼睛。 文竹拆开一个纸包,她看到的情景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一厚沓钞票整整齐 齐地摞在一起,棱角分明。 临黄昏时天色忽然晦暗下来,文竹在自己的卧室听到外面有人说下雨了,她 很奇怪地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细细的雨丝已经斜挂在狭窄的街道上 了,一些未带雨具的人匆匆而过。文竹小声地说了句:“真是奇怪,怎么忽然说 下雨就下雨呢。”她望着街道上湿漉漉的青石板,眼睛里是一种兴奋但却茫然的 光。她的手将窗户上的小手柄轻轻拉了拉,窗户的轴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天晚上文竹的心情很复杂,她坐立不安地等李健康下班回家吃饭,可是她 不想在家做饭吃,而是想和李健康一起去街道口的饭馆吃饭,如果李健康问起, 她就说今天单位发福利费了。 一直等到七点也没见李健康回来。夜幕已经落下,文竹通过窗户看到别的人 家已经亮起了灯火,可是她没开灯,她很索然地在灰暗中无所适从地走来走去。 最后走到阳台上,隔着厚厚的帘子望着对面的楼房。 文竹看见了红香的阳台,这个时候那个阳台上的灯是灭的,微微透出客厅原 本就很黯淡的光线,她恍然间看到有人影在闪动,她想红香也许正在和公公李秉 先吃晚饭。文竹一想到红香喉咙处立即被某种难咽的东西所充塞,她的心不由得 泛起一阵抽搐,由此她很快想起了那两万块钱,她把它们已经藏在了自己陪嫁来 的红色皮箱里,她想她应该尽快把这些钱分批存进银行,最好能用母亲的身份证 存一部分,或者再给三个大哥每人一笔钱,让他们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文竹的思考,打开门,李健康携裹着外面的湿冷闯 了进来,与此同时她还闻到浓烈的酒气。文竹说:“外面雨很大吗?你看你的衣 服都透了。” 李健康站在门后说:“你没开灯,你在干什么?” 文竹怔了怔说:“我什么也没干。”文竹很敏锐地意识到今天的李健康和往 日有所不同,他首先开口讲话了,并且语气中饱含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敌意。她 看见李健康匆匆地走向卧室。她对他说:“你先把脏鞋子换了,别把卧室弄脏了。” 文竹跟着李健康进到了卧室里,她看见他打开了卧室的灯,然后又劈劈啪啪地一 一打开了卧室的每个柜子。 “你想干什么?你快去把你的脏鞋子和湿衣服换了。”文竹在卧室门口喊。 “我不换,我什么也不换。”李健康打开了衣柜,把柜子里的所有衣服都扔 到了床上,然后又很愤怒地重重地关上了柜子,柜门晃荡了几下又开了。 文竹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神经病。” 李健康忽然间停住了。他回过了身子,手里抓着从衣柜里最后拉出来的一件 小衣服,那是文竹夏天时穿的丝绸文胸。李健康喘着粗气朝文竹走来,他在距文 竹一拳之隔的地方停下来说:“我就是神经病,你他娘的一直当我是神经病。” 文竹看见李健康的眼睛里面充满怒火,鼻头也因为那近在咫尺的怒火而变得红红 的。 文竹对李健康这一反常态的举止感到很不可思议,自从和李健康认识后她从 没见过他愤怒的样子。于是她转身朝客厅走去,边走边轻蔑地说了句随便你吧, 你就是砸了这个家我也不在乎,反正这里所有东西都是你们李家的。 “我知道你不在乎。”李健康很大声地喊,“你在乎的是怎么去偷男人!你 是来毁灭我们李家的。我早就应该知道你是来毁灭李家的,你和那个女人一样是 来毁灭李家的,你们女人都没有好东西。” 文竹惊讶地回过了头,她看到了李健康那张愤怒的扭曲的脸,那是一张俨然 陌生的脸,一张被激怒得失去了理智的脸。在那一刻文竹意识到有东西悄然破裂 了,不过她还是让自己镇静了下来,她无声地在沙发上坐下,脑子中升起不祥的 预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