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如果仔细浏览G 省松苑县豆儿乡行政区域图,就会发现上花堡、下花堡和中花 堡,正好构成一个标准的晶字型,每个村子都分别占据一个日字的位置,相互毗连 彼此相对,俨然三足鼎立之势。那条源自松花江的豆儿河,从处于晶字右下角的位 置流入上花堡,然后再朝偏西北的方向流入晶字上方的位置,进人中花堡地面。只 是它没有直接向西北方向流动,却拐了个大大的几字弯儿,流人处于晶字左下角位 置的下花堡,逐渐展开一片宽阔雄浑的水面,然后才掉转头从容不迫地流向丰腴肥 美的松苑平原纵深地带。如果以豆儿河为线索,上花堡位居上游,中花堡处于中游, 下花堡则在下游。当然这只是就这三个村子的彼此关系而言,如果再向周围扩展, 这三个村子又分别和其他村落形成新的地缘关系。本来偌大的松苑平原,相隔三五 里便有个村落,这些村落之间的关系在世代刀耕火种的自然经济状态中,称得上自 成格局,彼此无关。虽然到了人民公社时代,行政区域内的村落之间,土地也都曾 连成一片,但人们却没有切肤之痛,似乎居住在哪个村子都无所谓,反正人们都吃 大锅饭,彼此之间的差距微乎其微。只是到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六十年代以后, 情况开始有了变化。人们越来越觉得,具体居住在哪个村子,因为所得工分值不一 样,各自的生活境遇,竞也迥然不同。时光流逝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整个松 苑平原全部实行联产承包之后,村民与村民之间,村子与村子之间,仿佛又回到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远古时代。其实这只不过是人们的错觉,历史 的时针永远不会倒拨。村民与村民之间,村子与村子之间,再也不能自成格局彼此 无关。即或从不来往的上花堡、中花堡和下花堡的多数村民,也从那场因为豆儿河 污染引起的三村纠纷中,恍恍惚惚觉得再也不能不看对方的烟囱怎样冒烟,再也不 能独自关上房门过自家的悠闲日子了。 处在中花堡和下花堡上游的上花堡,曾在九十年代中期开办过一个小型酿造厂, 后来因为赔钱,最后承包给几个南腔北调的盲流,每年交给上花堡十万元钱。上花 堡提供给他们的,除了一个营业执照外,只有靠近老撇河边的几间土坯房子。几位 盲流很精明,发觉酿造厂不赚钱,很快改变经营方向。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老撇河边 的几间土坯房子里都干些什么,直到有一天赵来发溜达到那儿,面对堆积如山贴着 各种名牌化妆品商标的塑料瓶子,他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制造假冒伪劣化妆 品么? 赵来发刚要发作,为首的一个人笑嘻嘻地从破草垫子下掏出厚厚一沓钞票, 往赵来发手中一塞,赵主任,通融通融,我们出来混饭吃,也很不容易,只要不声 张,我们每年悄悄给你本人两万元钱,保证不叫任何人知道,你看怎么样? 赵来发 勃然变色,将那一沓钱丢了回去,我看不怎么样! 你们把我赵来发看成什么人了? 别说两万元钱,你就是给我二十万,我也不动心! 这是上花堡的酿造厂,怎么弄我 说了算,你们要正当营业就接着干,要是玩邪的,立马把账算清给我走人! 几个人 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人满脸堆笑,赵主任,真没想到你还这么清廉,好,我们不 败坏你的名节,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们每年再多交给上花堡十万元钱,至于我们怎 么干,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出问题我们哥几个承担,保证不连累上花 堡任何人! 赵来发沉吟好半天,没说话。应该说他的确动心了。牛逵一直叫赵来发 主抓村办企业,这几年上花堡的村办企业每况愈下,牛逵已经火愣愣地发过好几次 脾气了,赵来发恨不得立刻就能叫那些正走下坡路的村办企业起死回生。现在不用 上花堡再投一分钱,就能给村里再赚十万,他要是拒绝了,不是有点儿太傻了么? 管他呢,自己又没往腰包揣,又不是他唆使他们制造低劣化妆品! 想好之后,赵来 发冲为首的人淡淡一笑,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听懂,我只听懂了你们要给上花堡每年 再多交十万元钱,空口无凭,要补签合同,只要你们认真履行合同,厂房规模还可 扩大,反正老撇河边有的是地方,只要不碰上涝年头,你们就可以一直于下去! 这 几个人喜出望外,一直把赵来发送出老远。 这些人果然说话算数,当然他们也赚取了高额利润。这还不算,他们得寸进尺, 又扩建十几间厂房,上马新项目,总之不管什么品牌的化妆品和什么品牌的好酒, 只要能赚大钱,他们就精心仿制。到了一九九九年初夏,靠近上花堡的老撇河沿岸, 已经形成相当规模的假酒厂和质量低劣的化妆品厂。大量有毒化学物质,昼夜不停 地排泄到老撇河。本来老撇河从上花堡村外,一直流到中花堡那片荒甸子。赶上涝 年月,这条老撇河两端,都能和流经上花堡和中花堡的豆儿河连接上。要是赶上旱 年月,这条老撇河两端又都和豆儿河隔离开。偏赶上那年夏天天旱,好多有毒化学 物质就在中花堡地段的老撇河漫溢开来,毒死好多鸭子和鹅,也波及到周围庄稼。 当时的中花堡党支部书记王彪和村委会主任沈贵私下合计,决定由沈贵去上花堡交 涉。 牛逵早就从赵来发的汇报中知道全部底细,他开始还觉得赵来发干得有点儿冒 失,万一出事儿,上花堡岂能逃脱干系? 只是因为连续几年都平平安安,上花堡又 能凭空净赚二十万,牛逵也就默认了。现在见中花堡找上门来,就借故去城里办事, 把这件事情交给赵来发处理。赵来发不等沈贵说完,就听懂沈贵的来意。他那时刚 恢复职务,对下花堡李小山的怒火还未完全发泄出去,一听沈贵嘟嘟囔囔说上花堡 排泄的有毒化学物质,把中花堡庄稼地污染了,脑里迅速萌生一个念头。他叫那几 个人,塞给王彪和沈贵两万块钱,先堵住中花堡的嘴。然后叫这几个人把老撇河连 接豆儿河的地段,挖出一条二百米长的引水渠。于是有毒化学物质,顺着老撇河流 进豆儿河,很快到达下花堡村外。下花堡村外也有一条人工干渠直通豆儿河,为的 是大旱年月引水浇灌庄稼。这些有毒的化学物质,又顺着那条人工干渠,一直流到 下花堡的果园苗圃。下花堡村民很快报告孙天鹄,孙天鹄亲自率领李小山和王小适, 还有下花堡的新任妇女主任吴小蜻,顺着那条水渠上溯豆儿河,最后查到那条新近 挖成的连接老撇河与豆儿河之间的水渠。孙天鹄立刻委派李小山去找中花堡村委会 主任沈贵交涉。沈贵慌了手脚,被迫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李小山听完之后,怒火 中烧,他没有回村请示孙天鹄,而是直接坐车去松苑县城,立刻将上花堡告上松苑 县经济法庭。 李小山所以先斩后奏,就是逼迫孙天鹄跟牛逵公开摊牌。因为李小山知道,尽 管孙天鹄和牛逵两人心里暗暗别着劲儿,但毕竟还没彻底撕破脸皮,不管怎么说, 他们也是连襟,万一孙天鹄有所顾虑下不了狠心呢? 下花堡不又吃亏了? 李小山实 在咽不下这口气。去年他被赵来发抽的那顿大耳光子,只要一想起,脸上就火燎燎 的,不光肉体痛苦,难堪的是尊严扫地,李小山窝在肚子里的火气动辄就往脑门上 蹿。 松苑县经济法庭火速传讯孙天鹄和牛逵,还有中花堡村委会主任沈贵。省市县 三级新闻单位大肆炒作,法庭公开审理,电视台现场直播。无需详细叙述整个诉讼 过程,反正上花堡全面败诉,中花堡也受了牵连。上花堡不但赔偿下花堡全部经济 损失,连每年给他们缴纳二十万人民币的假酒厂、假化妆品厂,也被勒令取缔,几 个盲流非法所得全部资金一律收缴。赵来发被豆儿乡党委和乡政府撤销上花堡村委 会副主任职务,中花堡的王彪和沈贵各罚款三万,牛逵也受到严厉批评,整个上花 堡仿佛发生一次大地震,整整一年没有笑声,没有歌声。虽然孙天鹄在法庭审理过 程中,始终一言没发,牛逵却两眼喷火,怒目横眉。 上花堡败诉之后,他立刻回村召开村民大会,发誓雪此奇耻大辱。二oo一年春 节刚过,牛逵就怒冲冲找到乡党委书记杜荔和乡长高八斗,声称如果不恢复赵来发 村委会副主任的职务,他就不干了。杜荔和高八斗觉得牛逵虽然有不少缺陷,但毕 竟是种粮好手,而且上花堡离开他,别人也很难驾驭,再加上赵来发被免职后表现 还不错,于是就同意赵来发官复原职。不久,牛逵立刻委派赵来发带着村民陈旺和 田守成,去省外贸公司找逯长河通融,满心指望再把上花堡今明两年玉米出口订单 落实到位。 没想到,整个粮食出口形势竞急转直下,上花堡面临空前危机。 赵来发带回的消息令牛逵情绪焦躁。他铁青着脸回到家,冲着妻子闫新蕾大吼 大叫。闫新蕾心疼地看着牛逵那张黑脸,知道丈夫正在气头上,什么话也没说,悄 悄地走进厨房。这似乎已成为惯例,牛逵凡在外边遇到不顺心的事,笃定要回家撒 气。虽然闫新蕾也是个轻易不肯服人的女人,但只要牛逵犟脾气一发作,她就有意 控制自己。她明白这时如果和牛逵较真,几乎等于火上浇油,失去理智的牛逵什么 蠢事都能干得出来。闫新蕾觉得牛逵虽然性格鲁莽,脾气上来像个凶神恶煞,可他 毕竟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自己在他面前受点儿委屈,值! 本来,闫新蕾在松苑 师范就读时,曾经有个男朋友,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独生子,一个相貌堂堂头脑 简单的公子哥。公子哥从第一学期就盯住了个头高挑的闫新蕾,使出浑身解数讨她 欢心。闫新蕾开始还矜持,但禁不住公子哥苦苦纠缠,终于在毕业前夕答应了他的 求婚。闫新蕾将这件事告诉退休在家的姑姑闫海鹰。闫海鹰对二侄女新处的对象未 置可否,只是催促她回家征求父母意见。闫新蕾走后,闫海鹰又给闫四海打电话, 说公子哥的父亲口碑很差,人们都怀疑他有贪污行为,据说现在还有人不断举报他。 闫四海和张秋禾悄悄商量,觉得还是要尊重二女儿的意见。闫新蕾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似乎意识到这里面好像有什么问题,于是打定主意又去县城,想和公子哥再聊聊。 也是命运弄人,她按照事先知道的地址,直奔公子哥家,老远瞧见门里门外人 流不断。闫新蕾没敢贸然进去,而是到邻居家打听。邻居也是县政府干部,他告诉 闫新蕾,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今天正给儿子举行订婚仪式呢,女方是县委副书记的女 儿。闫新蕾一愣,急忙询问今天订婚的是老几? 县政府干部笑了笑,说主任家只有 一棵独苗,哪来的老几? 闫新蕾愤怒地闯进公子哥家。 大客厅坐满嘉宾,满耳都是肉麻的奉承话。闫新蕾径直走近公子哥,伸手就是 一记耳光……闫新蕾后来才知道,公子哥疯狂追她的时候,他父亲已给他另外择定 婚事。自然是桩政治婚姻。 公子哥空有一副好皮囊,凡事都仰仗老子安排,岂敢违背父亲旨意,只好和闫 新蕾一刀两断。闫新蕾得知个中原委,虽然心里原谅了公子哥,但也觉得留在县城 没什么意思,干脆回豆儿乡当乡村女教师。不巧,豆儿镇中心小学已经没有全日制 教师名额,闫新蕾只能去还有一个空编的上花堡小学担任音乐教师。 牛逵当时还是上花堡村委会副主任,分管最棘手的计划生育工作。这项工作牵 扯千家万户,弄不好就得罪人。无论县里还是乡里,对这项工作抓得很紧,有关政 策相当严厉,不管其他工作多出色,只要突破生育指标,统统一票否决,其他成绩 都不算数。上花堡在牛逵还没出任一把手时,虽然不像他后来执政时那么红火,但 各项工作也都处于中游之上,前任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分别给牛逵下死命令, 不管哪一家,只要发现超生怀孕者,一律勒令打胎。牛逵虽然性格鲁莽,处理这种 事却粗中有细。他暗暗思忖,如果采取强硬手段,虽然能有效地控制生育指标,但 效果却不好。明智的办法莫过于加强宣传力度,使群众心悦诚服地接受这项利国利 民的长期国策。于是,牛逵就想策划一个宣传计划生育的文艺晚会,还把这个想法 跟当时的民兵连长赵来发说了,赵来发使劲拍着大腿叫好,又向牛逵建议,快去找 刚分到上花堡小学的闫新蕾,她在中学就是能歌善舞的文娱委员,又在松苑县师范 读三年书,文艺天才肯定出类拔萃。 牛逵心里盘算着见了闫新蕾应该怎么说,不知不觉走到上花堡小学。呈现在牛 逵视野里的都是清一色的砖瓦结构校舍,校舍周围环绕着修剪齐整的榆树墙,校舍 后边是蓊蓊郁郁的杨树林带和一马平川的田野。这时,一阵悠扬的风琴声从杨树林 带传过来。牛逵下意识地收住脚步,是他最喜欢的《康定情歌》。 初中毕业联欢会上,闫新蕾就是用手风琴演奏这首情歌儿把全班同学感动了。 没想到时过境迁,他竟然在这儿又听到了闫新蕾用手风琴拉这首歌儿。牛逵悄悄走 近那片蓊蓊郁郁的杨树林,用眼睛寻找闫新蕾的身影儿。牛逵当然不知道,赵来发 事先已经为他做了铺垫,还把牛逵喜欢听她用手风琴演奏《康定情歌》的秘密告诉 闫新蕾。闫新蕾心里悄然一动,一个念头竞闪闪烁烁地钻进她的脑子。有谁知道呢 ?其实读初中时,她就一直欣赏牛逵,她觉得牛逵像个男人,活得真实坦白,敢想敢 说,敢作敢为,从来就不像其他男生耍小心眼儿,畏首畏尾。他还很骄傲,虽然没 什么本钱,可从来不肯服输。闫新蕾认为高傲是人的优良素质,一个男人连高傲的 天性都没有,还能做什么事? 只是牛逵太粗心,根本参不透闫新蕾的微妙心理,两 人在学校期间甚至从来都没有交流过。后来闫新蕾考取松苑县师范学校,牛逵回上 花堡务农,两人似乎南辕北辙了。闫新蕾分配到上花堡小学任教之后,听说牛逵还 没结婚,到现在连个对象还没有,她自己都很奇怪,心里居然很快乐。闫新蕾下意 识地把牛逵和县城公子哥作比较,假如公子哥和牛逵调换一下位置,她笃信就是枪 口对准牛逵太阳穴,他也绝不会在老子面前屈服。这样一比较,闫新蕾觉得牛逵真 比公子哥可贵多了。 沉甸甸脚步声越来越近,手风琴也似乎奏出了颤音。牛逵和闫新蕾互相都发现 了对方。手风琴旋律戛然而止。牛逵有些慌乱,他佯装成无意间碰上闫新蕾,口气 惊讶地说,你不是闫新蕾么? 听说你分到我们上花堡小学当音乐教师啦? 闫新蕾心 里暗暗好笑,故意绷起脸说,老同学,你就别装了,男子汉来去明白,别遮遮掩掩, 快说痛快话,找我干什么? 牛逵嘿嘿笑着,这事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我想策划一 台宣传计划生育的文艺晚会,你能参与么? 闫新蕾抿嘴一笑,两手捧着手风琴,一 边拉着一边走到牛逵面前说,你想叫我帮你? 可以呀,只是你要替我做件事! 牛逵 沉浸在优美的《康定情歌》旋律里,迫不及待地催问闫新蕾要他做什么。闫新蕾抬 头望望前面一棵高大白杨树说,看没看见树梢上花喜鹊窝? 吵得我夜夜睡不好觉, 能帮我把这个花喜鹊窝捣毁么? 牛逵扑哧一笑,往两只手心吐了口唾沫,快步走到 高高的白杨树前,扬起脑袋瞧了瞧,突然搂住树干噌噌噌就往上爬。闫新蕾眼睛湿 湿地看着越爬越高的牛逵,心里一阵灼热,她撂下手风琴,不放心地走过去,只听 喀嚓一声,牛逵脚下的于树枝断了。闫新蕾啊的一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 才慢慢撩开眼睑,仰头瞧见牛逵正紧紧抱着树干,已经接近花喜鹊窝了。闫新蕾很 想喊牛逵下来,又怕分散牛逵注意力,她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不料牛逵 瞧瞧花喜鹊窝,愣了好长时间,竟连碰都没碰,又从树上出溜下来。闫新蕾奇怪地 望着牛逵,问他为什么不把花喜鹊窝捣毁? 牛逵嘴里嘟囔着,闫新蕾仔细听了好半 天才听明白,原来花喜鹊窝里有几个小花喜鹊崽儿正嗷嗷待哺呢.牛逵不忍心捣毁 它们的生存家园。闫新蕾眼睛湿润了,她动情地说,牛逵你心眼儿真好,我就喜欢 这样的男人! 牛逵好像触了电,浑身颤抖,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然后走过去, 掏出手绢小心擦掉头会儿落在闫新蕾胸脯上的花喜鹊屎,闫新蕾心里热辣辣的,一 阵眩晕倒在牛逵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