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石英钟在牛家客厅发出悠扬的音响,闫新蕾还在厨房煎炒烹炸,空气中飘浮着 诱人的香味。牛逵父亲早亡,只有一个姐姐经人介绍嫁到外省一个富庶小镇。母亲 腿脚不好,不能照料自己,姐姐不放心,几年前就把老人接到身边,临走叮嘱弟妹 照顾好牛逵,特别是牛逵脾气不好,他发火的时候不要跟他硬碰硬,要以柔克刚。 其实闫新蕾比牛逵姐姐还熟谙丈夫的脾气禀性,她爱他心疼他,只要牛逵在外边遇 到烦心事儿,回家总会受到优待。这不,闫新蕾端着个漂亮的长条托盘,从厨房走 出来。托盘上放着六盘非常精致的农家小菜,都是牛逵平素最喜欢吃的。牛逵看着 闫新蕾汗津津的鬓角,有些心疼地嘟囔着,谁叫你弄这么多呀? 你下午不还有课吗 ?闫新蕾将那六盘菜肴一样一样摆好,一边解下腰间的围裙,一边看着牛逵,你还没 跟我说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瞧你霹雳火爆的,好像天要塌了! 牛逵气哼哼地, 孙天鹄这个野种欺人太甚,他竟敢收买省外贸公司逯长河,把上花堡的玉米订单给 搅黄了! 闫新蕾将信将疑。牛逵却口气笃定,狠狠发泄对孙天鹄的愤懑。闫新蕾忧 郁地看着牛逵,就因为两个连襟斗来斗去,把她和三妹闫新蕊夹在中间,姐妹俩每 次见面都很尴尬。闫新蕾也曾试图说服牛逵不要再跟孙天鹄较劲,可是牛逵怎能听 得进? 每次只要一提这个话题,两人总会闹个不愉快,鉴于这个缘故,闫新蕾索性 不再劝阻牛逵,日子久了,竟习以为常了,似乎听不见牛逵咒骂孙天鹄就感觉奇怪 了。闫新蕾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拉开酒柜门,摸出一小瓶半斤装本地小烧,往餐桌 上一放,随即掏出钥匙哗啦将酒柜锁上。这是她平素给牛逵定的规矩,每次喝酒不 能超过半斤。牛逵咧咧嘴,看着闫新蕾走出院门,用牙齿嗑开半斤装本地小烧,咕 嘟嘟就喝了一多半。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牛逵借着酒劲儿摸起电话,还没等 说话,电话里就传出逯长河不快的声音,我说牛逵呀,你一口一个逯大胖子,把我 骂得狗血喷头,能不能耐着性子听我说几句? 牛逵本来已有三两白酒落肚,现在一 听逯长河的声音,窝憋在心底那股怒火腾地又蹿到头顶,他咬牙切齿地吼着,逯大 胖子,我不吓唬你,你如果真叫孙天鹄贿赂了,你就等着上法庭吧,不判你个三年 五载,我就倒提人头见你! 你想说啥? 你说! 逮长河说,我说犟种牛逵,你不要望 风捕影胡说八道,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到省外贸公司问问,老逯是不是 等闲之辈? 牛逵火冒三丈,咕嘟嘟将瓶子里剩下的白酒一口气喝个精光,陡然高了 八度的嗓音震得逯长河耳根子嗡嗡直叫,逯大胖子,你也到松苑县打听打听,我牛 逵怕过谁? 天老大,我老二,你不过是个三孙子,我不鸟你! 逯长河狠狠回骂着, 你是个混蛋,一条道跑到黑,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等逯长河骂完,牛逵啪嚓撂下 电话。逯长河苦笑着,他知道牛逵老毛病又犯了,现在怎么跟他解释都没用,这个 死爹哭妈的犟种,他能荣膺犟种绰号并在松苑平原享有很高知名度,绝非偶然啊! 一九八八年人秋时节。牛逵当时刚满二十六岁,当选上花堡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 任不到一年。是个阴雨绵绵的秋日,庄稼在这个季节早已黄熟。忙里偷闲的庄稼人, 有的在家喝小酒睡懒觉,有的聚在一起搓麻将看纸牌。只有牛逵和村委会朱会计, 各自穿着一双破雨靴,打着一把破雨伞,沿着上花堡几个下属自然屯地头,察看那 些在绵绵秋雨中发出簌簌音响的庄稼。 他们正在评估上花堡当年粮食产量。按照历年惯例,每到秋收时节,乡里总是 要求各村先把当年的粮食估产数字及时呈报,然后再向县里呈报全乡当年粮食产量。 当然县里也是例行公事,依样画葫芦向地区和省里呈报。据说这是计划经济时代一 件不容忽视的工作,有关部门要提前根据这些估产数字规划明年的各种预算,当然 也有许多党政干部,要透过这些估产数字来衡量政绩,从而决定他们是否升迁和调 离。牛逵虽然很讨厌这种方式,但毕竟这是他荣膺上花堡一把手之后第一年的粮食 估产,其实也是考察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是否有能力胜任,于是他也只 好耐着性子,和朱会计一连好几天踏着泥泞,总算走遍了上花堡下属自然屯的每一 块地头。牛逵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嘴里冒出一串脏话,朱会计,你说说,这叫 什么事儿? 眼看就要秋收了,还估个屁产? 能估准么? 估多了说咱吹牛,估少了说 咱没本事,你说怎么办才好? 比牛逵年龄整整大两轮的朱会计,脚下一滑,险些跌 倒。他两只胳膊使劲晃了几圈保持平衡,手里算盘珠子发出哗哩哗啦的响声,就势 蹲在一片大垄高梁地头,掏出烟口袋和早就撕成一条条的卷烟纸,低下头慢慢卷了 起来。朱会计的不动声色感染了牛逵,他那份焦躁似乎被冲淡了,顺势也蹲在朱会 计对面。朱会计将卷好的纸烟递给牛逵,自己另外又卷上一支,两人继续合作,一 个用身体挡风,另一个划着火柴,两支纸烟很快都点燃了。 朱会计轻轻叹了口气,牛书记你不用急,这都是例行公事,从来没人认真过, 年年都是村里糊弄乡里,乡里糊弄县里,县里糊弄地区,地区再糊弄省里,要不是 你非要到地里转一圈,我就坐在家里热炕头上,一天一夜定把上花堡今年的粮食产 量估算出来,你要不相信,我现在就回去弄给你看,保证明天早晨把所有表格全都 填好,横平竖直,丁点儿不差! 牛逵黑着脸,这不是八路军糊弄共产党么? 要都这 么整,估产还有个屁用处? 朱会计笑了笑,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刚上任不习惯, 慢慢就适应了! 牛逵冷笑一声,我才不会适应呢,这叫什么事儿呀? 上花堡今年不 估产了! 朱会计吃惊地看着牛逵,怎么行? 乡里开估产汇报会,你叫我如何递报单 ?牛逵摆摆手,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朱会计昭他一眼没说话,心里嘀咕,你以为你 是谁呀? 闫乡长那张脸一黑,我一看心里就哆嗦! 牛逵盯着默不作声的朱会计,你 可要想好啊,要是不照我说的做,我就叫别人接替你这个会计职务! 朱会计愣了好 半天才醒过神,他冲着牛逵赔着笑脸,牛书记,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脾气挺犟! 牛 逵扑哧一笑,犟? 出水才看两腿泥,我犟的日子在后头呢! 两个人有些话不投机, 先后站起来,闷头往村里走。耳边似乎捕捉到一种奇怪的簌簌音响。牛逵和朱会计 起初都没在意。 秋风掠过偌大的田野,能一点儿声音没有么? 只是那簌簌声越来越大,甚至还 传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牛逵收住脚步,示意朱会计蹲下来。两人睁大眼睛,顺着 垄沟往高粱地里仔细瞅。只是视野一片黑糊糊,瞅了半天什么也没瞅见,倒是说话 声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两个女人,一个声音很脆,大姐呀,怎么这么倒霉呢,一个 乌米也看不见,我都快饿贴壳了! 另一个声音语速稍慢,小荔你再坚持一会儿,等 会儿到上花堡讨碗饭吃! 很脆很急的声音敲击着牛逵的耳鼓,大姐,听说上花堡、 下花堡和中花堡,从前是叫花子聚散地,没想到我们现在倒成叫花子了! 语速稍慢 的声音透着责备,谁叫你把拎包弄丢了? 不过你放心好了,过了豆儿河,就是我的 根据地,我会叫你撑得直咧嘴! 牛逵将嘴巴贴住朱会计耳朵,你赶快回去找赵来发, 叫他多带几个民兵,来抓这俩狐狸精,我在这儿盯着她们! 朱会计一愣,她们是坏 人? 牛逵口气笃定,百分之百! 大前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公安局发出通缉令,有两个 监狱女犯,越狱逃跑了! 朱会计神情有些紧张,但也透着疑惑。牛逵催促着,白纸 黑字不会错,你快走吧,等会儿她们就溜了! 朱会计跌跌撞撞跑回村。牛逵索性趴 在地垄沟,大气不出,直勾勾地盯着黑糊糊的高粱地。也许两个女人饿得没有气力 说话了,好半天也没听见她们的声音。刘逵怀疑她们是不是已经走了? 正要站起来 寻找,就觉得脑门子前边,淌来一股水流子,很快传来很脆的女人声音,大姐,这 高粱地空气真好,方便也比室内卫生间舒服! 另外一个女人笑骂,你快点儿吧,天 黑之前我们还要去下花堡呢! 两个女人拨拉着密密的高粱叶子走远了。 牛逵皱着眉头轻轻啐了一口,凭借高粱叶子发出的簌簌音响,仔细判断两个女 人离去的方向悄悄跟踪。朱会计很快回村找到民兵连长赵来发,把牛逵的意思大致 学了一遍。赵来发立即领着四五个基于民兵,飞快跑到上花堡村外那片高粱地,正 好和刚从高粱地钻出来的牛逵会合,一行人撒开脚、r 子追到豆儿河边,到底将两 个女人逮住了。 牛逵仔细打量她们。年纪大的三十七八岁,气质很好。另外一个年纪很轻,看 样子也就二十三四岁,长得非常漂亮,但怎么看都不像两个刚从监狱逃出来的女犯。 朱会计和赵来发等人犹豫地看着牛逵。牛逵心想,罪犯还论丑俊么? 哪个罪犯脑袋 贴帖? 电视转播审判犯罪分子实况,不是有好些年纪很轻的帅小伙和漂亮姑娘以身 试法? 牛逵不由分说,吩咐赵来发把她们带走。年纪小的女人似乎要分辩,却被年 纪大的女人制止住了。 两个女人被连推带搡押到上花堡村委会。牛逵虎着脸一拍桌子,你俩快老实交 待,什么时候从监狱跑出来的? 两个女人哭笑不得,互相交换着无奈的眼神。年纪 大的女人望着牛逵说,你的警惕性可真高啊,不过,你显然搞错了,我们不是从监 狱逃出来的犯人,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是相信我们,就请招待我们一顿 饭,然后放我们离开! 牛逵讥讽地,你说你们不是从监狱逃出的犯人,为什么不暴 露自己身份? 这又不是解放前搞地下工作呢,你们害怕什么呀? 说吧,到底是什么 人? 钻进我们上花堡高粱地干什么? 年纪小的女人脱口而出,这是组织秘密,没必 要告诉你! 牛逵和赵来发都讥讽地笑起来,连朱会计和几个民兵也对牛逵的判断深 信不疑了。年纪大的女人微笑地望着牛逵,你是上花堡村干部? 我实话告诉你吧, 我是新任松苑县县委书记.我叫杨自如:她是我的秘书杜荔,农大刚毕业的学生, 你马上就给县委办公室打电话,问有没有这么回事? 朱会计、赵来发和几个民兵都 吃惊地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闯下大祸的牛逵,朱会计和赵来发的手心湿漉漉攥出 一把汗。 牛逵开始也很震惊,但很快他又哈哈大笑了。两个女人惊讶地望着他。牛逵黑 脸一麻搭,少跟我玩轮子! 拿谁不识数呵? 新任县委书记钻我们上花堡高粱地? 你 们大伙听听,这故事编得合不合牙? 离不离谱? 朱会计和赵来发相互交换疑惑的眼 神,几个民兵也在交换疑惑的眼神,几股疑惑的眼神反复交织之后,随即爆发一阵 哄堂大笑。年纪小的女人急了,你们不要笑,杨书记上任之前,要搞一次摸底调查, 看看各乡、各村今年的庄稼,到底长势怎么样? 现在不正在估产么? 她不想坐在办 公室,看报上来的那些虚假数字! 村委会办公室刷地静下来。朱会计心里咯噔一下, 心想这小女子的话很在行啊,不像临时编出来的。他悄悄扯了扯牛逵的衣袖,提醒 他不要犯鲁莽。不料牛逵眼睛一瞪,少给我打马虎眼,别以为会唠两句干部嗑,就 能混过去,狗掀帘子没门儿! 头会儿你不是说,在豆儿河东有根据地么? 说吧,那 儿是不是罪犯窝点儿? 年纪大的女人有些啼笑皆非,你胡猜什么呀? 什么罪犯窝点 儿? 那是我前些年插队的地方! 朱会计碰碰牛逵,要不,我给县委办公室打电话问 问? 牛逵脖子一梗,不用问!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去问县委办公室,叫上级笑话上花 堡的村干部水平太低! 赵来发凑过来,牛书记,我相信你的正确判断,你就说这两 个逃犯怎么处置吧? 牛逵摸摸后脑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有一条? 不虐待俘虏, 对,就这么办! 先给她们弄点儿吃的,晚上关在村委会,你们几个民兵轮流看守, 明天早晨押送豆儿镇派出所! 年纪小的女人愤怒地喊,你简直是胡闹! 年纪大的女 人幽默地,小荔啊,我看这样很好嘛,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还有人给放哨站岗, 享受一级保卫待遇! 年纪小的女人勉强咧嘴笑笑,朱会计和赵来发也笑了。牛逵冲 着赵来发和几个民兵呵斥着,不要听她们顺嘴胡诌,她要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我就 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牛逵很快就晓得自己大错特错了。翌日上午,松苑县委、 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县纪检委五大班子,呼啦啦开来十几辆越野吉普车,将 上花堡村委会的院子都塞满了。县里五大班子一把手,纷纷前来迎接即将到任的县 委书记杨自如。窘迫万状的豆儿乡老乡长闫四海,望望里三层外三层赶来看热闹的 上花堡村民,用严厉的目光逼迫牛逵给杨书记赔礼道歉。牛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 的样子,脖子仰得老高,硬是不理不睬。倒是新任县委书记杨自如,分别和松苑县 五大班子一把手见过面后,带着杜荔走到牛逵面前,仔细打量着红脸汉子牛逵,微 微笑着,你叫牛逵? 要不是朱会计往县里打电话,我和小杜现在还是你的阶下囚哩, 这样吧,看在朱会计面子上,我就不叫你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了! 牛逵的脸更 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儿,好像涂了一层红红的油彩。他尴尬地回头瞧望,瞥见朱 会计正在人堆里冲他挤眉弄眼,周围的人也都憋着笑不说话。杨自如又拍拍牛逵的 肩膀,不过对你这小伙子,我还是要夸两句,上花堡庄稼长势不错,听闫乡长说, 你这是头一年担任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 能干到这个成色很不容易,希望继续 努力,争当全省粮食状元! 牛逵心里一热,喉头有些哽咽,杨书记……我……杨自 如转身钻进吉普车,回头冲牛逵幽默地摆摆手,我领教你的厉害了,你是个不折不 扣的犟种! 吉普车在上花堡村民的大笑声中开走了。勃然大怒的闫四海冲着牛逵咆 哮,你把豆儿乡的脸都给我丢尽了! 牛逵脖子一梗,不对! 我给豆儿乡争光了,杨 书记还送给我一个外号呢! 闫四海哭笑不得,牛逵的犟种也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