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使牛逵声名远播的第二个重大事件,发生在二00五年夏天。松苑县副县长薛五 车,原本给市委主要领导当秘书,一位处级的后备干部,下派到松苑县锻炼。本来 松苑县政府在换届之后,各位副县长分工早已就绪,但县委考虑薛五车是市委下派 干部,就决定让他给张县长当助手,协助张县长主抓县政府全面工作,实际上等于 松苑县政府的常务副县长。薛五车深谙松苑县是全国著名产粮大县,抓其他任何工 作都不如抓农业更见成效。他很快就制定一套方案。他要举办一次大规模农产品展 销会,向全国各地招商引资,迅速改变松苑县财政的拮据局面。公允地说,薛五车 这套招数虽然不很新鲜,但却很对路子,只是筹办整个展销会的资金无法落实。他 亲自去找县财政局长,财政局长一脸苦笑,他告诉薛五车,松苑县是农业大县、财 政穷县,若能保证职工工资按月足额发放就阿弥陀佛了。 薛五车皱皱眉头。他想起县委王书记和张县长临去长江三角洲参观前,曾委托 他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他随即操起电话,想和另外几位副书记、副县长商量落实 资金,没想到几位副书记、副县长,个个都嘴里打着哈哈,和他绕来绕去兜圈子, 谁都不往正题上说。其实,也难怪他们这个态度,县委书记和县长都不在家,谁肯 在涉及到财政支出这样重大的问题上轻率表态? 既然薛五车协助张县长主抓县政府 全面工作,他完全可以自己决定嘛! 薛五车思索两天,突然想出一个主意,他立刻 吩咐县政府办公室下通知,迅速召开松苑县乡村基层干部工作会议。会议就一项议 题,由他作动员报告,请全县各乡、镇、村集资,帮助县政府开好这次规模宏大的 农产品展销会。参加会议的各乡镇村基层干部,足足有六百多人,个个都睁着一双 惊奇的眼睛,听着这位上任不久的薛副县长,慷慨陈辞,高谈阔论。 薛五车的确很有文采,先前给市委领导准备发言稿,几乎不用怎么修改,轮到 他自己当领导了,更是纵横捭阖,才华横溢,两个多小时的报告,从全球经济一体 化,讲到松苑县的经济布局;从政治哲学历史,讲到经济财贸文教,中间不时引经 据典,插科打诨,有时还来点儿小幽默,直把那些乡村基层干部侃得五迷三道,如 醉如痴,以至于薛五车讲话结束后,那些乡村基层干部,足足拍了一分钟巴掌! 可 惜,这种热烈气氛只维持半天,就风流云散了。到下午讨论的时候,那些乡村基层 干部,看着那张各乡、镇、村分摊的资金数额,一个个都张飞穿线大眼瞪小眼了。 这是什么呀? 这不是往各乡、镇、村搞摊派么? 按照这个数额,摊到每个村民头上, 平均至少一百元! 这些乡村基层干部,这些年最怵头的就是这档子事儿,哪个乡、 哪个镇、哪个村没搞过这些活动啊? 尽管中央和省、市三令五申不许搞摊派,可各 乡、各镇、各村都有自己的难处,有时候,为了支付乡里、镇里、村里各项开支, 就得硬着头皮掏老百姓腰包,每一次都不免遭老百姓唾骂。 现在薛副县长绕了很大圈子,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把大家侃得热血沸腾,原来 底牌在这儿呀! 各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们都沉默不语了。会议召开之前,县 政府办公室主任分别跟他们打过招呼,暗示他们要支持薛副县长的工作,毕竟他很 有来历,连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对他礼让三分,哪位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如果不 识时务,那不是自讨苦吃? 至于各村的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百分之九十九都 是各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们信任的干部,哪个不是看顶头上司的眼色行事? 只 是人们心里都很明白,如果完成县政府拨下来的这些摊派任务,就等于又在老百姓 身上刮一层油!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暖融融照进来,所有与会人员都分别坐在各个小 会议室里闷头不说话,只是低着脑袋捕捉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按照会议安排,每 个乡每个镇就是一个讨论组,县政府办公室在每个讨论组都派一名联络员,负责记 录和反映情况。 豆儿乡一共十个行政村,除了下花堡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孙天鹄, 因为去韩国招商没有参加这次基层干部工作会议外,其余九个行政村的党支部书记 和村长都来了,中花堡参加会议的还是当时未被撤职的党支部书记王彪和村委会主 任沈贵,只有上花堡例外,由一身兼二职的牛逵出席。主持讨论会的不是别人,恰 恰是曾经被牛逵当做越狱女囚犯擒拿过的原松苑县委书记杨自如的秘书杜荔,还有 接替已经退休的闫四海职务的现任乡长高八斗。那时的杨自如已是省农业厅副厅长, 杜荔作为市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年轻妇女干部,派到豆儿乡担任乡党委书记。乡干 部村干部们用眼角昭着低头记录的县政府办公室联络员,一个个面面相觑不说话。 说什么呀? 明摆着这位联络员是来记录的,谁不识趣偏把脑袋往钉子上撞? 杜荔将 目光缓缓地移到坐在角落里的牛逵脸上,笑着问他,牛逵呀,你往日在乡里开会讨 论都第一个发言,今天怎么也不吱声了? 牛逵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杜书记啊,我想请教一件事! 杜荔微微一笑,你要说什么就说,不要谦虚! 牛逵嘴 角漾出嘲讽,我想向联络员同志打听打听,薛副县长是不是没念过书? 他究竟识不 识字? 会议室哄声大笑,很快又鸦默雀静了,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看着牛逵,不明白 牛逵想要说什么。高八斗绷起面孔说,牛逵,这是讨论会,你可不要胡闹! 牛逵咧 咧嘴巴,我没胡闹啊,我怎么敢胡闹呢? 我就是弄不明白,薛副县长是不是文盲? 中央文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不许对农民乱搞摊派,他怎么明知故犯呢? 我怀 疑他真的不识字,请联络员同志给薛副县长念几遍中央文件! 会议室杂音顷刻消失 了,人们屏声敛气,紧张地看着杜荔和联络员。中花堡党支部书记王彪,冲沈贵使 个眼色,两人悄悄溜出门口,后边接二连三跟出去好几个胆小怕事的村干部。牛逵 鄙视地望望他们,气呼呼坐下,伸手从耳丫上摘下吸了半截的烟卷,刚叼在嘴角上, 坐在旁边的宋家窝堡党支部宋书记嚓地给他划着火柴,牛逵大声喊谢谢,大口吸烟。 人们会心地微笑着,纷纷掏出香烟,个个鼻孔朝天喷云吐雾。 县政府办公室联络员掏出手绢擦擦额头的汗珠,低头匆匆忙忙写了几行字,又 对杜荔和高八斗嘀咕几句,立刻合上记录本悄悄离开会议室,身后倏地爆发一阵掌 声,有人大声喊牛逵,还有人直劲冲他竖大拇指。县政府办公室联络员虽然钦佩牛 逵的勇气,但他不敢隐瞒牛逵的原话,在薛副县长办公室门前踌躇好久,最后还是 推门进去,一字不差地向薛副县长作了汇报。薛五车简直气炸了肺,把写字台上的 日历牌都摔了! 这还了得么? 这个口无遮拦目无领导的基层干部牛逵,大概在上花 堡一亩三分地豪横惯了,简直谁都不放在眼里。如果不将他的气焰煞下去,不但他 薛副县长威信扫地,就是县政府权威也将化为乌有! 薛五车在办公室内转了足足半 小时,最后决定在总结大会上将牛逵的发言作为例子狠狠抨击。这真是一次惊心动 魄的场面啊! 薛五车坐在主席台上,采用层层递进的方式,雄辩论述举办松苑县农 产品展销会和松苑县长远利益的辩证关系,呼吁每位乡村基层干部都要支持县里决 定,不允许和县里唱反调,更不允许极个别调皮捣蛋的村干部,借故挑衅和诬蔑县 政府领导。薛五车越说越激动,最后竞冲着台下六百多名乡村基层干部喊,哪位是 豆儿乡上花堡党支部书记牛逵? 请你到台上来,叫大家认识认识你的尊容! 坐在最 后排的牛逵呼地站起来,旁边的杜荔急忙去拽他衣襟,但是迟了,牛逵已经大步流 星冲出去。整个会议大厅仿佛滚开的油锅撒把盐轰地炸翻花。六百多双眼睛目送牛 逵登上主席台。牛逵紫涨着面皮盯着面色苍白的薛五车,薛副县长,我就是牛逵, 我来了,你不是说叫大家认识认识我么? 我形象一般,脾气不好,喜欢说真话,把 领导得罪了! 薛五车后悔刚才太冲动,不该贸然激怒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村干部。 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挺着,否则他还怎么在松苑县立足? 薛五车威严地逼视牛 逵,我听说你对举办农产品展销会很有意见? 请你对大家重新说说你的看法! 薛五 车这番话其实是在暗示牛逵尽快转弯子,如果牛逵不想得罪薛五车,完全可以借坡 下驴,更正自己头会儿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偏偏牛逵是个犟种,根本就不买薛五车 的账。他瞪着充血的眼睛大声说,薛副县长,你说得不对,我不是对举办农产品展 销会有意见,我是对你的做法有意见,你应该和中央保持一致,不要对老百姓搞摊 派,老百姓负担已经很重了,你不要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要为了出政绩就搜刮 民脂民膏,你要注意呢! 台下哄地笑起来。薛五车何时受过这样奚落? 而且当着这 么多乡、镇、村基层干部的面,几乎等于当众剥光他的衣服。薛五车愤怒极了,他 冲着牛逵吼着,你一个村官儿有什么资格指责县政府领导? 我看你是不想于了! 牛 逵呵呵笑着,薛副县长你吓唬不了我,我本来就是个农民,也从来没指望升个一官 半职,你要是能就地免我的职,等于把我身上的小夹板卸掉,我请你喝酒! 薛五车 脸色气得煞白,嘴巴嘎巴几下,眼前突然一黑,咕咚栽倒在主席台上。当他醒来的 时候,已经躺在县医院病房一天一宿了。闻讯从外地匆匆赶回的县委王书记和张县 长站在病床前忧郁地看着他,他们不忍心向他宣布上级组织部门的决定。 因为以牛逵为首的三百多名基层村干部联名向市委告状,市委批示要严肃处理, 建议松苑县人代会免去薛五车松苑县副县长职务。没有不透风的墙,薛五车很快知 道了,他默默地接受了组织上的决定,同时向市委递交申请书,要求到松苑县某个 基层乡镇工作,跌倒爬起,将功补过。市委经过缜密研究,同意薛五车的请求,委 托松苑县委妥善安排,降格使用。谁也想不到,豆儿乡党委书记杜荔竞在后来的县 人代会上差额当选副县长,于是松苑县委决定薛五车和杜荔对调,接替杜荔担任豆 儿乡党委书记。不久,薛五车在县委组织部主管干部的刘副部长陪同下到豆儿乡走 马上任。例行公事之后,刘副部长午饭也没吃就匆匆回县,乡长高八斗陪着薛五车 吃了顿简单午餐。午饭后,高八斗根据前些日子的安排要去各村转一转,临走吩咐 唐秘书妥善安置薛五车的单身宿舍,并和薛五车约定,等他从各村回来,再向其介 绍整个豆儿乡的自然状况。 这下子可把唐秘书忙坏了。他和乡通讯员小陈把乡领导单身宿舍拾掇得干干净 净。刚要把新买来的被褥铺在砖炕上,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操起电话, 特意给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的熟人打个电话,获悉薛五车特别不习惯睡热炕,一睡 热炕鼻孔就流血。另外他还有个嗜好,睡觉之前喜欢做健身运动。 于是唐秘书先打发小陈去集市上叫来几个力工,三下五除二就把砖炕扒了,然 后亲自和小陈开车到松苑县城最大的商店买了一张大床、一个电暖风还有几样诸如 哑铃、弹簧拉弓等健身器械,墙上挂上石英钟,贴上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松苑县 地图和豆儿乡行政区域图。黄昏时分,请一直在办公室看材料的薛五车,去宿舍休 息。 薛五车一走进单身宿舍,脸上就洇出愉悦的微笑。这也许是他到豆儿乡上任第 一天最开心的时刻。本来杜荔没等他来豆儿乡就提前去县里报到,已经令他隐隐不 快,县委组织部的刘副部长不痛不痒的几句套话,也令他有些不满,至于豆儿乡乡 长高八斗不冷不热的样子,就更叫他心里堵得慌。迎接他的第一顿午饭也很简单, 两碗手擀面条,一盘生葱拌豆腐,一盘炝拌土豆丝,还有一个鸡蛋瓜片汤,还美其 名日给他接风洗尘,简直就是应付叫花子呢! 其实薛五车平素对吃什么穿什么很不 在意,他只是有点儿敏感,是不是因为他受到降职处分,人们就不把他当回事了? 薛五车轻轻叹口气,刚刚躺在大床上抻抻腰,门外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唐秘书拎 着一只熏兔和一瓶当地烧酒快步走进来。薛五车急忙起来,看着唐秘书将熏兔和酒 放在桌子上,满意地笑着,唐秘书你太客气了,我又不是客人,干吗这么麻烦? 唐 秘书不以为然地,这算什么呀? 你不是豆儿乡一把手么? 就这待遇呀? ×! 薛五车 忍不住笑出声,他发现唐秘书虽然长得很白净,说话竟不时冒脏字儿,也不知道怎 么养成这个坏毛病。 唐秘书显然没察觉薛五车笑的原因,依旧信口开河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 的健康直接关系到豆儿乡老百姓的幸福,谁要敢说个不字,我就问问他,有本事你 当一把手啊,×! 薛五车一边笑着一边指着椅子,你请坐呀,咱俩一块吃晚饭,顺 便听你聊聊情况! 唐秘书正求之不得呢,急忙赔着笑脸接着说,薛书记,我再到厨 房弄点儿下酒菜,反正今天也没别的事儿,我向领导详细汇报! 唐秘书说着快步走 出去,不大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酒盅和两双筷子,还有一盘切成三角 形状的葱花油饼、一碟油炸黄豆和一盘酱牛肉。薛五车满意地笑着,很丰盛嘛,比 中午高乡长给我接风还要丰盛! 唐秘书奚落地,中午那还叫接风? ×,高乡长就这 习惯,跟闫四海学的,滴酒不沾,省长来了,他也用大豆腐招待! 薛五车脸上洇出 惬意的笑。他忽然明白高八斗其实并不是有意冷落他,既然这样他心里反倒平衡了, 只要能得到尊重,喝口凉水也舒心。唐秘书谦卑地将两个酒盅斟满,满脸谄笑地将 其中之一捧到薛五车面前,薛书记你先品品,地道本地小烧,纯粮食酒,喝多少都 不上头! 薛五车接过酒盅沾了沾,唐秘书,我新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你给我介绍介 绍么? 唐秘书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