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年轻人哎,你可别住嘴的吃呀,我干爹在世常说,不管天塌地陷,不能忘记 吃饭,就是上刑场要砍脑壳了,也要填饱肚子,挨饿滋味儿不好受! 你问我当年讨 饭怎么个讨法儿? 怎么跟你说呢? 好比一块漂白布掉进大染缸,花花啦! 有善讨、 恶讨、赖讨、玩讨、骗讨、笑讨、哭讨、喜讨……我要挨个给你说呀,三天三夜说 不完……就说喜讨吧,赶上人家娶媳妇、孩子出满月、老人过生日,还有买地、盖 房、考中举人……反正都是喜事,趁主人心情好。叫花子就带挂鞭炮,手摇‘哈拉 巴’登门喜讨,进院先放鞭炮,看见什么唱什么,一跨门槛先唱‘抬腿迈进你家来, 贵府财门大敞开’,走进堂屋再唱‘高朋满座面带笑,喜气洋洋扑满怀’,要是看 见新郎新娘就唱‘天上玉女配金童,早生贵子喜盈盈’,看见老人祝寿就唱‘福如 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反正主人喜欢听什么就唱什么,主人给什么就 要什么,也不挑挑拣拣,这是叫花子赶酒,喜讨! ” 12 红殷殷的夕阳将要没入地平线,中花堡鸡不叫狗不咬,也很少有人出来走动。 一溜溜一排排一间间矮趴趴的土平房和茅草屋,七扭八歪地戳在坑坑洼洼的村路两 边,散散落落地分布在面积很大的水泡子周围。多亏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都长着 葳蕤茂密的杨树、柳树和榆树,仿佛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总算穿上了体面衣服, 骨瘦如柴的身躯和满脸菜色都被遮掩起来。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现在正是春 夏之交,还没到忙铲忙趟的时候,中花堡的大多数村民个个闲得无聊,整个下午不 是看纸牌、搓麻将,就是睡懒觉。倒是受人尊敬的乡间老学究张尔先生和他的棋友 石老大,时常在张尔家里或坐在石家炕头上,拱卒出车跳马飞相,玩个不亦乐乎。 石老大独生儿子石富是闫四海大姑爷,前几天刚刚被选上中花堡村委会主任,而且 还代理党支部书记。石老大心里高兴,天天陪着张尔下象棋。他身子骨结实,一脸 憨厚相,土改时曾给工作队做过饭,看着那些工作队员下象棋,就在旁边卖呆,一 来二去也学会几步,不料日后竞能跟张尔对弈。张尔腰弯得像个虾米,三圆四不扁 的脑袋,瘦瘦的长条脸,长着一双鼓鼓的金鱼眼睛,陌生人看见就想发笑。只有石 老大,对张尔崇拜得五体投地。不只是因为张尔的棋术比他高明,石老大其实更佩 服张尔的满肚子学问,别的不消说了,就是这中花堡的历史,除了张尔,谁能说出 个子丑寅卯呵? 中花堡和上花堡、下花堡一样,都是原来花子堡的一部分。 清末民初战乱频仍饿殍遍野,每年都有大量灾民从关内逃荒到松苑平原。这里 天高地阔草木葳蕤土肥水美,插跟木棍儿就结穗儿,攥把黑土也流油,加上豆儿河 两岸生长着绵延不绝的茂密柳丛,既便于土匪出没,也便于乞丐栖身。每到夏秋两 季,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手里拎着打狗棒,怀里揣个讨饭碗,黑鸦鸦出现在豆儿河 畔,数来宝和莲花落的吼唱声不绝于耳。日子久了,这里居然成为叫花子们聚散栖 息之地,花子堡也由此得名。解放后应当地群众要求,县政府报请上级部门易名花 堡,意谓告别苦难历史,这里不再是贫穷的符号,而是鲜花盛开的村庄。因为原花 子堡的范围很大,沿着弯弯曲曲豆儿河,哩哩啦啦足有二十多里,于是又一分为三, 据其地理位置分称上花堡、中花堡和下花堡。三村村民绝大多数是汉族,当然也有 满族、回族、蒙古族和朝鲜族,甚至还有几户锡伯族和鄂伦春族。也许三村的村民 们有意要把从前的贫穷和屈辱驱逐,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每逢元宵节、端午节 和中秋节,三村村民都成群结队去豆儿河边放河灯,河灯做成各种花卉形状,似乎 要和花堡的村名契合。河灯内容也与时俱进,先是祭奠祖先亡灵,送走各路乞丐, 随后增加了若干吉祥色彩,及至二十世纪过去之后,这种放河灯的风俗蔚然成风, 甚至老年人寿诞年轻人新婚小孩子满月,人们也都做成各种花篮,点上明亮蜡烛, 写上祝福话语,一河灯火,一河鲜花,灿若繁星,顺流而下,花堡似乎名副其实了。 传说公元一七六五年,也就是大清帝国嘉庆皇帝出生那年,地处关东腹地的豆 儿河两岸还荒无人烟。据说有三位家资原很殷实的商人兄弟,突遭变故家道中落, 便带着各自的家眷一起来松苑平原谋生。他们原本是要钻大山寻找人参采集药材, 却因路径不熟流落这里。商人老大粗通八卦略识风水,他登上高冈四下一瞧,心里 怦然一动。但见雄浑浩荡的豆儿河从东面山区逶迤而来,拐了个大大的几字弯儿, 然后向西部草原流去。他颔首微笑,对夫人悄悄说,这儿风水不错,东河套要出一 位状元,西河套要出一位娘娘,北河套要出一位将军! 夫人沉吟半晌,老爷,你我 膝下只有一子,既然东河套能出状元,我们就不走了吧? 商人老大点点头,随即向 两个兄弟宣布,他们这一房要在东河套开荒占草。商人老二的夫人和长房嫂子平时 相处融洽,她很快就获悉冈西河套风水也好,就和商人老二商量,既然大哥大嫂要 在东河套落脚生根,我们就在西河套安营扎寨吧,正好我们有个女儿,没准儿日后 真能当上娘娘哩! 商人老二平素就对夫人百依百顺,于是便依样画葫芦,学商人老 大的样子,宣布在西河套开荒占草。商人老三是个老实人,他的夫人比他还要老实。 夫妇俩见大哥二哥分别在东河套、西河套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两人悄悄合计后, 也宣布在北河套立家。随着岁月流逝,从关内迁徙来的移民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这 里的人间烟火也越来越繁盛。 遗憾的是直到大清帝国退出历史舞台,东河套从未出过一个状元,西河套从未 出过一个娘娘,北河套也从未出过一个将军,倒是这三个河套延伸的地面,接连不 断出现大批叫花子,仿佛野生韭菜一样,割一茬又长出一茬。到了清末民初,绵延 数十里的豆儿河畔,几乎变成叫花子世界,花子堡的大名也由此进入堂皇的松苑县 志。 张尔的祖父本不姓张,生于一八七四年京畿近郊举人村一户孔姓书香门第,那 正是大清帝国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年头。 年仅十九岁的同治皇帝呜呼哀哉,慈禧太后宣布立醇亲王之子人承大统,也就 是后来窝囊一辈子的光绪皇帝。张尔的祖父于光绪十八年荣膺大清国乡试举人,光 绪二十四年纠结一帮子京郊秀才匿名上书,声援著名的百日维新运动。后来慈禧太 后发动政变,百日维新发起者康有为梁启超流亡国外,那些参与其事的秀才举人们 四处逃窜。张尔的祖父化名张皓,跑到松苑平原腹地豆儿河畔花子堡落脚。开始他 只想在这里暂时避祸,后来才逐渐明白,普天之下这里竟是最安全之地。因为花子 堡穷名远播,官府差人极少涉足这里,那些公开以乞丐身份自居的村民,有时竟能 躲过苛捐杂税,谁能把叫花子怎么样? 要命一条,谁愿意拿谁就拿去! 土匪也不到 这儿骚扰,那些腰别家伙的强盗们,要的是钱粮和衣物,花子堡除了“哈拉巴”和 讨饭碗、打狗棍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抢劫的东西,即或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也都天 天脸上抹着锅底灰,浑身散发着尿臊味儿,哪个土匪头儿稀罕这样的压寨夫人? 因 为花子堡太贫穷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谁也不歧视谁,一家有事大家帮,哪怕 你身上有杀人越货惊天动地的大案,也能在这里隐姓埋名生存下来。张尔的祖父是 何等精明之人,他很快就深谙花子堡的诸多好处.干旱就和一同从京畿近郊逃出来 的丫环私定终身,打定主意在这里繁衍生息苟且偷生。平时除了种几亩自家开垦的 薄田外,还偶尔到豆儿河东岸教书卖字,其余的时间就都花费在教育儿孙上。张尔 后来之所以成为花子堡的饱学之士,很大程度得益于祖父的悉心点拨。 时至二00一年春天,张尔已经满七十岁了。古稀之年的他,精神矍铄身体硬朗, 干瘦干瘦的身材仿佛散发着永不枯竭的生命活力,一双圆鼓鼓的金鱼眼睛也仿佛能 把世事一眼看穿。 张尔的父母寿路太短,刚刚生下张尔的翌年秋天,就在一场传染病中双双诀别 人世。因此在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九年这十八年动荡的岁月中,张尔的存活和成长, 完全靠祖父张皓一手拉扯大。一九四九年之后,惊心动魄的运动一个接一个,张尔 竟然毫发无损,中花堡村民没有一个不叹服。张尔的人生智慧表现在很多方面,譬 如他就是固执地不肯认祖归宗,不肯将自己现在的张姓改回原来的孔姓。张尔祖父 一九五。年去世,老爷子临终前只叮嘱孙子一句话,咱是圣人后代,现在用不着躲 避慈禧老佛爷追捕了,你可以不离开中花堡,但无论如何要认祖归宗,把姓氏改过 来! 张尔默默点头,将七十岁高龄的祖父埋葬在豆儿河边。五年过去了,张尔没有 兑现自己对祖父的承诺;十年过去了,张尔还是没有兑现自己对祖父的承诺。张尔 当然有他自己的想法,整个中花堡,除了十八杂姓而外,最大宗族就是张姓,几乎 占整个中花堡百分之六十,排在第二位和第三位的另外两个大姓就是王姓和沈姓。 张尔凭着自己的人生经验,深谙张姓在中花堡的分量,如果他继续姓张,他就能继 续保持在中花堡百分之六十张姓中的地位。如果他现在认祖归宗改回孔姓,他在整 个中花堡立刻就会成为孤家寡人,除非他搬回老家京畿近郊。可他能搬回去么? 那 里连一个熟人都没有,对于出生在关东腹地中花堡的张尔来说,尽管那里是自己祖 宗的发祥地,可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尔顽强地驱逐自己内心对祖父的歉疚感, 始终没把张姓改为孔姓。时光又过去六年,惊心动魄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城 里和乡下“砸烂孔家店”的口号震天动地,张尔暗自额手称庆。当一大群红卫兵来 中花堡破四旧时,他竟然慷慨陈辞,绘声绘色地诉说自己没有将张姓改回孔姓,完 全是出于对孔老二的蔑视,深受感动的红卫兵小将们,将一块写着“革命无罪”的 牌匾,高高地挂在张尔家的门楣上。 一九八四年,豆儿乡前任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闫四海,在几上几下之后,又 重新当上乡政府的掌门人。这位已经五十八岁的农村基层干部,当众将胸脯子拍得 啪啪作响,发誓要在退休前的两年时光,把豆儿乡的道路整治好。那时的豆儿乡还 很穷,乡政府根本拿不出这笔修路费。闫四海就把各村头头召集到公社,苦口婆心 动员,声色俱厉恐吓,各种能想出来的招数全都使出来,最后强行通过一项决议, 由各村按人口平均摊派,哪个村交不上来,就拿哪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 是问,轻则罚款重则撤职。那时的中花堡党支部书记王彪,已经不再兼任村委会主 任,他把这个职位让给了外甥沈贵,自己在后边摇羽毛扇。因为沈贵是中花堡最大 姓氏张姓的女婿,又有姨夫王彪作靠山,中花堡大事小情都由他出头露面处理。村 里人明知沈贵手脚不大干净,谁也奈何他不得。只是眼前这一关怎么才能过去呢? 沈贵急忙去请示王彪,王彪叫他去找张尔问计。 张尔瞧瞧沈贵急得猴腚儿模样,慢悠悠地说,中花堡从前也是花子堡一部分, 土匪不来打劫,官府不来收税,这是为什么? 沈贵眨眨雀蒙眼,还用问,因为穷呗 !张尔点点头,解放后改成中花堡,铁杆贫农最多,每年一进腊月,上级都派人来发 救济,这又是为什么? 沈贵又眨眨雀蒙眼,还是因为穷呗! 张尔笑了笑,好了,现 在虽然离腊月还早着,可既然闫乡长要集资修路,那你就干脆带领全村老少爷们, 到乡里去申请提前发救济,你就说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记住,一定要等上面来 人时再去,千万不能闹事儿,最好把压箱底的破衣烂衫穿上几件,越破越好! 沈贵 雀蒙眼停止眨动,心里话险些脱口而出,好你个张尔,你这叫什么馊巴主意呀? 乡 长闫四海叫我集资修路,你叫我领人去乡里申请提前发救济,你这不是成心给我设 窟窿桥踩么? 沈贵很快就把张尔的主意向王彪禀报,王彪一拍大腿连声叫好。沈贵 吃惊地睁大雀蒙眼望着王彪,怀疑自己这位姨夫脑子出毛病了。他心里犯着嘀咕, 硬着头皮带着十几个中花堡村民,穿着破衣烂衫到乡里提前申请救济,正赶上几个 地委干部在豆儿乡搞调研,闫四海极好面子,惟恐中花堡的十几个穷光蛋把豆儿乡 脸面丢尽,就亲自接见沈贵,叫他赶快领人回村,并且悄悄告诉沈贵,豆儿乡今年 的救济款一分都没拨来,为了解决中花堡燃眉之急,乡里修路集资的款项暂时不收 了。沈贵克制着内心的喜悦,回村立刻向王彪报喜。王彪赞不绝口说,这个张尔, 简直赶上诸葛亮了,往后村里大事小情,都要请他出主意! 沈贵心里对张尔深深折 服,对姨夫王彪的想法点头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