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这是个分外晴朗的艳阳天,这种天气在夏季将要过去的松苑平原时常出现。湛 蓝色的天空优哉游哉地飘浮着若干朵似乎能够数得出来的白云,出神人化地变幻出 各种各样的生动造型,呈现在无数乡间孩子们好奇的童眸中。风,显然要比仲夏时 节凉爽许多,钻进那些至少衣食无忧的庄稼人汗衫里,先前肉皮子上黏黏腻腻的感 觉已不复存在,一张张粗糙黧黑的脸上本能地洇出新的渴望。古有明训饱暖生淫欲 啊,于是豆儿乡新任党委书记薛五车亲自策划的全乡农民运动会,自然就成为豆儿 乡庄稼人宣泄激情的最好渠道。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运动会开幕这天,整个豆儿 乡都沉浸在难以抑制的亢奋之中。不只是各个村委会组织的运动队分外齐整,就连 自发看热闹的村民也特别多,那场面,就是每年正月的大秧歌比赛,也没有这么红 火。 比赛场地就设在豆儿乡中学宽敞的大操场。围绕着高大扶疏的白杨树梢盘旋聒 噪的花喜鹊和在白杨树权上悬挂的彩旗形成蔚为壮观的画面。近百名穿着蓝裤子白 衬衫的豆儿镇中学仪仗队员们,敲着锣鼓,吹着铜号,奏出一曲又一曲激扬明快的 迎宾曲和进行曲。来自全乡十个村委会管辖的近百个自然屯的上万名男女老少,黑 鸦鸦地围坐在大操场周围。每个村委会驻地前面,都插着一面题写着各村参赛代表 队名称的大旗。卖小吃的卖水果的卖饮料的卖各种各样乡村土特产的小贩,挎着篮 子,背着箱子,推着车子,抻着脖子,扯着嗓子,吆五喝六,高声叫卖,撩逗着无 数个男孩子女孩子,围着他们和她们团团乱转。醒目的运动会横幅标语下,是临时 搭起的大会主席台。主席台前高高竖立着国旗旗杆。主席台上坐着松苑县副县长杜 荔、豆儿乡党委书记薛五车、乡长高八斗、前任乡长闫四海和另外几位乡党委副书 记和乡政府副乡长等。他们的前边都放着一个字牌,分别写着他们的名字。嘉宾席 上坐着几十位前来观摩的本县其他乡镇代表,还有从省城和县城赶来的电视台以及 报社等新闻媒体的记者,有的人早早就抢占有利位置,把摄像机镜头对准场面壮观 的大操场。 乡长高八斗胸前戴着红布条:红布条写着四个醒目大字:总指挥长。乡党委书 记薛五车一脸踌躇满志的样子,他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碰碰身边的高八斗,高乡 长,各村是不是都到齐了? 高八斗点点头,我再叫唐秘书催一催! 薛五车指指手表, 再过半小时,准时开会! 高八斗用手碰碰面前的麦克风,唐秘书,请你到各村驻地 看一看,还有哪个村没来? 唐秘书正在运动场内忙着,听见广播喇叭里的声音,急 忙蹬上一辆自行车,从运动场人口处,绕场转圈骑去:在一处村民稀稀拉拉的地方, 唐秘书停下来问道,你们怎么就来这么几个人? 好像放屁崩出来似的,哪村儿的呀 ?一个小伙子手擎一杆破旗,嬉皮笑脸地,中花堡!唐秘书奚落地,怪不得呢,你们 哪位领导带队呀? 刘五毛硬着头皮跨出一步,我,新任村委会会计刘五毛! 唐秘书 打量着他,新任会计? 怪不得我不认识你。你们石主任怎么没来呢? 刘五毛掩饰地, 他病啦,正躺在炕上哼哼呢! 唐秘书眉头一皱,咋这么巧? 要开运动会,他就躺在 炕上哼哼? 刘五毛苦笑着,我怎么知道? 都吃五谷杂粮,谁能保证不生病? 生病难 受,不哼哼还能哈哈? 周围的中花堡村民又都哧哧笑起来。唐秘书不满地咧咧嘴, 你少跟我练嘴皮子,乡里通知看见了么? 刘五毛点点头,当然看见了,运动会要举 行运动员入场式,各村一把手在前边领队。快给石富打电话,马上就要举行入场式, 薛书记有指示,不管哪个村,要是一把手不来,不但点名批评,还要对一把手经济 制裁,罚款! 刘五毛愣住了。唐秘书大声地,愣着干什么呀? 赶紧通知呀,×! 刘 五毛撒腿跑去。他一口气跑到邮局,心情焦灼地往中花堡村委会拨打电话。真是越 急越出岔,中花堡村委会的电话一直占线。他觉得很奇怪,谁在这时候打电话呀? 他其实不知道,中花堡村委会的电话没放好,整整一上午,什么电话也打不进来。 村委会副主任张秀心绪烦乱地坐在办公桌前,胡乱翻看着已经过时的报纸。老邢头 从外边走进来,我说张主任,今天乡里开运动会,你怎么不去呀? 张秀恼火地,石 主任有指示,我俩都不去,叫刘五毛带队! 老邢头阴阳怪气地,怪事儿,人家当官 儿都巴不得出头露面,可石主任呢? 走道往后使劲,啥事儿都想往后缩,要这样缩 下去,中花堡不成了缩头乌龟? 张秀心里很烦,将脸掉过去。老邢头讨了个没趣, 尴尬地走了。张秀下意识地摸起电话,似乎又想起什么,撂下了。没想到电话突然 响起来。 张秀伸手摸起电话,五毛? 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一想你又没手机,就撂下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一直在豆儿镇邮局手擎电话的刘五毛舒了口气,张姐,是不是 老邢头跟谁打电话呀? 他咋占这么长时间? 都快把我急死了! 你赶快去找石主任, 叫他火速来乡里,唐秘书说,新来的薛书记要抓反面典型,哪个村一把手不到场, 要全乡广播点名批评,还要罚款! 张秀没好气地,批就批,罚就罚,反正也不批你 和我! 刘五毛急了,那怎么行? 中花堡本来就什么也提不起来,一把手要是被点名 批评,以后村里工作还咋做? 村委会能有威信么? 张秀发泄地,我不管,反正过几 天我就到城里去打工,这个破地方我真住够了! 刘五毛声音透着哭腔,张姐我求你 了,你快去找石主任吧!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张秀轻轻叹口气,转身走出中花堡村 委会。老邢头站在门外,似乎还想说什么,张秀狠狠瞪他一眼,吓得老邢头没敢再 出声。 张秀快步走进石富家院子。她老远就听见石富正在屋里唱唱呵呵。张秀走过去, 两手遮住窗镜上的反光,瞧见石富四仰八叉躺在自家南炕上,两只脚耷拉在炕沿下, 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地方戏。石老大躺在北炕上忧郁地抽着烟。闫新蓓扎着围裙从 灶房走进屋。石富还在唱,“包龙图稳坐在开封府啊,掌管着龙虎狗三口大铡刀! ” 闫新蓓烦躁地,你别唱了好不好? 唱得我心里直发毛! 石富笑了笑,你毛啥呀? 也 不铡你! 闫新蓓瞪他一眼,铡你! 张秀在窗外咧咧嘴,她想笑,却笑不出来。闫新 蓓在屋内没好气地继续数落石富,你瞅瞅你,也不去乡里看看,躺在炕上好像大牙 掉了,哪有一点儿村干部的样儿? 石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村干部啥样儿? 你以 为有多了不起呀? 我告诉你吧,村委会干部只比芝麻绿豆大一圈儿! 闫新蓓将鸡食 瓢往炕上一撂,不管是大是小,你抱着磨杆儿就得给人家转,哪有你这样的,把脑 袋往脖领子里一缩,整个中花堡都叫你缩回去了! 石富不以为然地嘿嘿笑着,你呀 你呀,头发挺长,见识挺短,怎么跟你说呢? 我的战略(1iQo)你们不懂! 闫新蓓刚 要搭话,听见院子里大鹅哏嘎叫起来。闫新蓓下意识地一抬头,瞧见张秀正站在窗 外捂着嘴笑,急忙嚷起来,张秀,来了怎么不进屋啊? 石富微微一怔,急忙坐起来。 张秀匆匆走进屋里,极力掩饰着不满,石主任,五毛从乡里来电话了,说唐秘书叫 你马上到运动场,薛书记三令五申,各村运动员领队必须是一把手,还要参加检阅, 哪个一把手不去,就抓反面典型,点名批评,还要罚款! 闫新蓓愣住了,躺在北炕 上的石老大也急得咳嗽起来。 石富笑了笑,我就盼着这一天呢,他越是点名批,我就越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就越冲我这条道上来! 闫新蓓和张秀莫名其妙地望着石富。石老大从北炕上爬起来, 伸出烟袋锅往炕沿上使劲一敲,磨得光溜溜的烟袋杆儿,嘎巴断成两截,石老大心 疼得直咧嘴。石富弯腰捡起那两截断了的烟袋杆儿,冲着石老大笑嘻嘻地,爹,你 老是不是要忌烟? 石老大眼睛一瞪,我要忌饭! 石富嘿嘿一笑,你要忌饭还能活了 么? 石老大火冒三丈,就’冲你这熊样,我迟早不是没饭吃? 石富皱皱眉头不再理 睬石老大,回头似乎想跟张秀说什么,张秀也转过脸去不理睬他,石富尴尬地抬头 望着闫新蓓,妻子忧郁地叹口气。石富淡淡一笑,他很理解这几个人的心情,只不 过他现在还不能公开自己的想法,就仿佛一场舞剧,演员都有自己的舞步,不到万 不得已,他绝不会盲目地跟着别人的鼓点乱跳,纵然是自己的亲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