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中花堡从拂晓中苏醒过来。一阵电话铃声在中花堡村委会里鸣响着。看屋的老 邢头一骨碌从热炕上爬起,懵懵懂懂地摸起话筒,听了好半天才听清是乡里唐秘书 的声音。 唐秘书告诉老邢头,薛五车今天要到中花堡调研,请他转告石富做好准备,说 完撂下电话,把老邢头耳根子震得直发麻。老邢头恼火地冲着电话吼着,你摔谁? 有种你别撂电话,还没人了呢! 把刚走进来的刘五毛吓了一跳,刘五毛惊讶地看着 老邢头,我说老爷子,你训谁呢? 老邢头撂下电话,还有谁? 乡里那个说话总带× 字儿的唐秘书! 刘五毛吃惊地,你把唐秘书骂了? 老邢头脖子一梗,他多个屁? 兴 他撂电话摔我,就不兴我撂电话摔他? 我要叫他知道,我老邢头不好惹! 刘五毛越 发乐了,行,你行啊,他都撂电话了,你还敢骂他,你可真行! 老邢头胸脯一挺, 你在中花堡打听打听,哪个老光棍在村委会待这么多年? 我是中花堡五朝元老,多 大人物我没见过? 他一个毛孩子,敢跟我摆! 刘五毛坐下来打开账本,我知道啊, 你是老资格,中花堡社会主义优越性都体现在你身上,快说吧,唐秘书一大早打来 电话有什么事JL? 老邢头眨巴眨巴眼睛,事儿倒是有一件,好像是……对啦,说有 个姓薛的要来中花堡调研……对,就这点儿小屁事儿! 刘五毛腾地跳起来,这是小 屁事儿么? 我马上去找石主任! 老邢头追出屋喊,你忙什么呀? 不要拿鸡毛当令箭 !刘五毛头也不回,撒腿跑出中花堡村委会大院。他匆匆忙忙跑到石富家大门口,推 了推院门,院门反锁着,急得他咚咚捶门。正在屋里北炕上抽闷烟的石老大,喊着 闫新蓓的名字,快出去看看,有人敲院门! 闫新蓓从南炕上爬起来,顺手推了推鼾 声如雷的石富。院外传来刘五毛的喊声,石主任,我是刘五毛,有急事儿找你! 闫 新蓓拉开窗帘,有些沙哑的嗓子答应着,听见了! 石富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一骨 碌又翻了个身,你怎么这个声啊? 就跟破锣一样! 闫新蓓快步走出去,打开院门, 刘五毛匆匆走进来说,嫂子,石主任醒没醒啊? 闫新蓓笑着,我要不掐他一下,还 打呼噜呢! 刘五毛走进屋用眼睛踅摸着,石富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脖颈。刘五毛快步 走过去说,石主任,刚才乡里唐秘书来电话,说薛书记今天要来中花堡调研! 石富 吃惊地看着刘五毛,好半天才沉吟着说,薛书记? 他来干什么? 不是陪江东梧桐庄 那个苏总来吧? 刘五毛摇摇头,兴许是吧? 老邢头说个稀里糊涂! 石富急忙穿上裤 子,趿拉上鞋子,往外匆匆跑去。闫新蓓蹲在灶坑前正要点火,她头也不抬地问着, 我说你早晨想吃点儿啥呀? 喝鸡蛋羹还是吃热汤面条? 石富头也不回地嘟囔着,形 势严重,什么都不想吃! 刘五毛快步走出屋。闫新蓓奇怪地看着刘五毛,什么事儿 呀? 看你俩慌慌张张的! 刘五毛有些不安地说,乡里唐秘书电话通知,说薛书记要 来中花堡! 闫新蓓笑着,他来就来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乡干部检查工作,不是很 正常么? 刘五毛晃晃脑袋,嫂子,你怎么忘了中花堡的历史? 凡是乡里主要领导来 咱村,不是改选支部书记,就是改选村委会主任,连续三年调整班子,选来选去, 支部书记始终没选出来,只好叫石主任代理! 闫新蓓心里有些不落体了,她担心地 问刘五毛,照你这么说,薛书记来中花堡,是要把石富的村委会主任拿下? 刘五毛 忧虑地,谁知道? 可我总觉得乡里不会再叫石主任代理党支部书记了,特别是咱村 在乡里运动会的表现太糟糕,薛书记肯定对石主任印象不好,这还没过多少日子呢, 就要亲自登门,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我敢肯定要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 石 富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从胡同走出来,五毛啊,我都想好了,要是薛书记真来选党 支部书记,你们就投张秀的票,要是不叫我干村委会主任了,你就接我的班,这样 有个好处,中花堡的对外政策能够延续下去! 刘五毛纳闷地望望石富,你说什么呀 ?中花堡还有对外政策?对外政策是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呢? 石富不高兴地,瞧你还 是中花堡的会计呢,连中花堡的对外政策都不清楚,你怎么接我班? 我怎么能放心 ?刘五毛眨眨眼睛,你是不是说,中花堡的对外政策就是甘居落后?石富严肃地纠正 着,你呀,原则错误,理解不上去,我再给你强调一遍,不是甘居落后,是假装落 后,甘居落后是表面口号,假装落后才是实际内容,就是说中花堡一定要摆脱落后, 但要叫人家觉得现在还很落后,不会威胁任何人,这样就什么风险也没有啦,什么 摊派也落不到头上啦,中花堡虽然没赚到虚名,经济上一点儿也不受损失…… 你懂不懂啊? 刘五毛拉长声调呵呵着。石富满意地,好,你马上去叫张秀,我 们先开个小会,研究薛书记到中花堡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采取什么对策? 我在村委 会等你们,要快! 其实石富和刘五毛都有些多虑了,薛五车根本没有重新调整中花 堡村委会班子的念头,他只是想利用豆儿乡这个最落后最贫穷的村子做篇文章罢了 :昨夜睡得很晚今天又起得很早的薛五车,伸伸胳膊蹬蹬腿,心情愉悦地走出宿舍, 开始刷牙漱口。 唐秘书从前院走过来,小心翼翼看着薛五车的脸,说着肉麻的客套话,薛书记, 我已经通知中花堡了,说你今天要去搞调研! 薛五车倏地抬起头,谁叫你通知的? 唐秘书一怔,小黑板上不是写着你今天要到中花堡,我提前给他们打个招呼,叫他 们有个准备! 薛五车不满地,那是给乡里机关同志看的,不是叫你下通知的! 唐秘 书木讷地。以前乡领导下乡.都先下通知,别说一二把手,就是一般干部也这样, 不然会叫底下措手不及! 薛五车口气缓和下来,乡里干部下到各村,这是正常工作, 用不着兴师动众! 你通知下边,叫人家准备接待,这不是给基层添麻烦么? 这不是 去工作,这是添乱! 唐秘书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解释着,这是惯例,哪位 乡领导下乡,都事先告诉下边,免得人家觉得是突然袭击! 薛五车生气地,鬼子进 村呀? 同志,我们是去工作,不是去混吃混喝。你记住,从现在开始,这个作风一 定要改过来! 唐秘书沮丧地直劲拍脑门,瞧我这事儿干的,还寻思把工作干到前头 了呢! ×,白忙乎了! 薛五车咧咧嘴,你呀,去吧,去吧! 唐秘书如释重负地转身 走去,不料薛五车刚刚走进食堂门口,突然又回过头喊他回来。唐秘书急忙回转身 子看着薛五车。 薛五车沉吟一下,你今天不是要到县人事局开会吗? 唐秘书诡秘地笑了笑。薛 五车诧异地看着他。唐秘书苦笑着,就咱那台破吉普,叫我怎么陪苏总? 再说我说 话好带脏字儿,一不留神顺嘴溜达出来,不是给豆儿乡丢人么? 薛五车笑了笑,可 也是,你这张嘴太没组织性纪律性了……你现在跟我来吧! 唐秘书忐忑不安地跟着 薛五车,走进食堂小餐厅。薛五车望望唐秘书,要他一起吃早饭,唐秘书有些受宠 若惊。薛五车指指对面空座位,唐秘书坐下来,眼睛不停地眨动着。食堂老师傅端 着小米粥、馒头和小咸菜走过来。薛五车和唐秘书摸起筷子吃起来。薛五车喝了两 口小米粥,抬头盯着唐秘书说,运动会结束了,我还想干点儿什么,要不这心里就 不落体,你说干点儿什么好呢? 要不,也学省里开办一个村干部培训班? 唐秘书一 直在揣摩薛五车的心理,自诩已经完全掌握了薛五车的思路,就顺着杆子往上爬, 慷慨激昂地说,薛书记,我一直对上届乡党委的工作思路有看法,以前杜书记和高 乡长只重视抓经济,不重视抓政治,好像谁把经济抓上去,谁就是好家伙,就像牛 逵那类干部,很吃得开呀! 薛五车显然对唐秘书的话很感兴趣,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唐秘书却适可而止地笑了笑,我不能说了,我要是再说,就犯错误了! 薛五车点点 头,好吧,这事不用你说了,我想咨询你,如果我们这个村干部培训班真的开办起 来,能不能流于形式? 换句话说,能不能有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 唐秘书眼珠 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这个么……薛书记,你这个问题很突然,我还没有思想准备, 不过我这么想,要是每期都能在培训班上抓出一个有代表性的典型,比方说先前这 个村干部很一般,甚至非常落后,用老百姓的话说,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了,可 是呢,经过培训班一培训,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和先前判若两人,这个培训班的成 果,不就出来了? 薛五车眼睛里漾出欣赏的光亮,唐秘书,你说得很对,接着往下 说! 唐秘书越发来了精神,索性口若悬河,你就比方中花堡的石富吧,他是豆儿乡 妇孺皆知的孬种,要是首届村干部培训班把他列为重点对象,那说服力可就太强了 !薛五车哈哈大笑,越笑越响亮。唐秘书怯怯地站起来,薛书记,我说错了么?薛五 车笑着指指他,你坐下坐下,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正是我心里一直想的。唐秘书, 你说话虽然好带个脏字儿,没想到很有水平嘛! 唐秘书喜出望外地看着薛五车,谢 谢薛书记鼓励,我希望领导以后给我压重担子! 薛五车点点头,好吧,你先把乡里 日常接待工作,暂时交给别人吧! 唐秘书吃惊地,那我干什么呀? 薛五车郑重地, 你给我当助手,专门抓村干部培训班的工作,打个比方。如果我是校长,你就是教 务长,负责具体的教学安排! 唐秘书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不得不堆满笑容,薛书 记,我不是那块料,我真的不是那块料,你还是另选别人吧! 薛五车鼓励着,没关 系,只要你大胆工作,出了问题我兜着! 唐秘书有苦说不出地,那我的乡政府秘书 呢? 这可是我的老本行啊! 薛五车一眼就看穿了唐秘书的心事,他笑着拍拍唐秘书 的肩膀,你放心吧,秘书的职务还给你留着,等培训班一结束,你照样管公章! 唐 秘书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中花堡村委会如临大敌。石富吩咐老邢头把墙上的表格都扯下来。老邢头说这 是刘五毛刚贴上去的。石富又重复一遍,老邢头还是纹丝不动。石富生气地走过去, 伸手扯着那些用红蓝箭头标示的数据表格。刘五毛快步走进村委会办公室,嘴里嚷 嚷着说这是他算账用的,省得翻账本,一抬头就看见了。石富申斥他想把中花堡现 有这点儿穷家底都泄露出去,刘五毛困惑不解地望着石富。石富笑骂着,你还愣啥 呀? 如果乡里薛书记三天两头整景儿,我们不装穷能躲过去么? 老邢头和刘五毛若 有所悟地望着石富。石富继续撕扯着贴在墙上的表格。老邢头也迟疑地凑过去帮着 撕扯。石富将他扒拉一边说,你不是没把我的话当回事么? 村委会不用你了,收拾 铺盖卷走人吧! 老邢头呆住了,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刘五毛,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刘五毛急忙赔着笑脸替老邢头讲情,说老邢头六。年就吃住在村委会,那时还叫生 产大队呢,现在他无儿无女,如果离开村委会怎么活呀? 石富脸色很不好看,将脊 梁骨对准老邢头说,现在已经不是大锅饭年代,中花堡不能再养社会主义叫花子了 !老邢头连连打拱作揖,几乎就要跪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石主任啊,你就饶我 这一次,我还能扫个地,沏个茶,收个报纸,接个电话,我不是白吃饭,你要是叫 我离开村委会,我就跳豆儿河喂王八! 石富缓缓转过身子,倒背着手盯着老邢头说, 看在刘会计面子上,暂时叫你留下来! 老邢头眼泪汪汪地连声道谢。石富笑了笑, 你不要以为我顶个孬种外号,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没错,我是孬种,可要逼急眼了, 天王老子也甭想叫我低头! 刘五毛大为惊讶地看着石富,他没想到石富的脉管居然 也流淌着阳刚血性。 老邢头战战兢兢地看着石富,捶胸顿足地咒骂自己有眼无珠,信誓旦旦地表示, 往后石主任叫他干什么决没二话。石富用鼻子哼了一声,吩咐老邢头现在就去院子 里可劲儿糟蹋,要做到脏、--乱、差。刘五毛和老邢头都吃惊地望着石富。老邢头 还不放心地问石富是不是把话说反了? 石富又大声强调一遍,老邢头爽快地答应着 走出去。 石富看着老邢头的背影,冲着刘五毛笑了笑,小声说,这个老邢头啊,非给他 点儿颜色看看不可,要不他还不照我说的去做。不过话说回来,别说他现在还能干 点儿什么,就是有一天真的瘫在炕上了,我们也不能撒手不管! 刘五毛困惑地,可 我有点儿不明白,你为什么故意叫他糟蹋村委会呢? 石富狡黠地笑着,我要叫薛书 记只来这一次,下次再也不想来,这就叫豁出形象差,上个安全阀! 刘五毛忧心忡 忡地,石主任,张秀就是不赞同你这种做法,才想辞职去城里打工! 石富吃惊地, 你说什么呀? 张秀要辞职进城打工? 她人呢? 刘五毛忧郁地,她昨天晚上才从城里 回来,我头会儿去找她来村委会开会,她说什么也不肯来! 石富蹲在椅子上,卷上 一根劣质烟,抽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拍拍刘五毛的肩膀低声说,五毛啊,我 早看出来了,张秀对你很在意,你们都是年轻人,话能说到一块,我现在交给你个 任务,无论如何要把张秀留住,要不,村委会的力量就更单薄了.你懂我的意思么 ?刘五毛无声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