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牛逵被推选参加省里村干部培训班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回沉寂好些天的 上花堡。村民们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那种热烈的气氛就好像过年一样。民兵连长 蔺大有和妇女主任黄宝珍,分别提着一桶搅拌好的白石灰,往村路两边的砖墙上涂 写着鼓舞人心的大字标语。陈旺、田守成和一大群村民走过来,人们一边看着墙上 的大标语,一边议论纷纷,觉得这一次总算赚回一点儿面子。远远传来摩托声。村 民们纷纷抬起头望着村头。牛逵和赵来发各自骑着一辆大红摩托从村头驶过来。蔺 大有突然领头振臂高呼,村民们纷纷跟着呐喊。大红摩托嚓地停在村民们面前。蔺 大有又举起手臂,牛逵一把将蔺大有的手臂按下,蔺大有,你也不怕浑身起鸡皮疙 瘩? 蔺大有不服地,这叫大造革命舆论! 你瞧,接到来发电话,我和宝珍就满村刷 标语,上花堡要借这个东风,把泄掉的士气再鼓起来! 牛逵目光冷冷地扫视着村路 两边砖墙上的大字标语,声音低沉地吩咐蔺大有和黄宝珍,赶快把那些恭维话都刷 掉,一个字也不许留。 蔺大有还要分辩,牛逵勃然变色,狠踹一脚摩托,喷着一股蓝烟匆匆驶去。赵 来发讥讽地望着蔺大有和黄宝珍,这事儿办的,真臭! 蔺大有恼火地龇着两颗有些 发黑的假牙,你说谁臭? 黄宝珍生气地,不是你在电话里说,要大造革命舆论么? 赵来发心绪烦乱地,算啦算啦,都是我不好,行了吧? 牛书记有令,吃过中午饭, 都到村委会开会! 蔺大有和黄宝珍烦恼地看着赵来发骑着摩托走了。村民们交头接 耳纷纷散去。蔺大有和黄宝珍相视苦笑,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石灰桶扔到路 边。 牛逵的大红摩托刚刚在自家院外停稳,大黄狗就晃着尾巴亲呢地跑过来,围着 牛逵身前身后哼哼着,牛小闯最先从屋里迎出来。牛逵脸色一沉,问儿子怎么还不 回姥姥家上学去? 随后跟出来的闫新蕾不满地说,瞧你那张脸子,今天不是星期天 么? 就不兴儿子回家陪陪我呀? 牛逵没做声,走进屋里。牛小闯笑嘻嘻地尾随其后, 闫新蕾也笑逐颜开地跟进来。牛逵昭昭他们,乐啥呀? 捡到狗头金啦? 牛小闯瞧瞧 闫新蕾,妈,你看我爸多能装! 闫新蕾格格笑出声,到底还是成熟了点儿,沉稳了 点儿! 牛逵苦笑着,别忽悠我啦,我成熟个屁,沉稳个蛋,不就是被推选参加省里 村干部培训班么,听说还要出国考察,多大个事儿呀,没见着过呀? 闫新蕾愉快地, 关键不在于事儿大还是事儿小,乡里以前有啥亮堂事儿,都叫小闯他三姨夫一个人 包了,没想到你这次还真露脸,听广播里说,是乡干部和各村一二把手投的票,这 说明你在豆儿乡的威信,比孙天鹄还要高呢! 牛逵铁青着脸不说话,闷闷地看着闫 新蕾,你下午替我去下花堡办件事儿,你向小闯他三姨转达我对孙天鹄的谢意。记 住,不许跟孙天鹄当面说,只许背地跟小闯他三姨说,只要把我这个意思透过去就 行,要不,我这心里憋得慌! 闫新蕾和牛小闯都吃惊地看着牛逵。牛逵站起来在地 上来回晃悠着,我这个人不能平白无故受人好处,特别是自己的对头冤家! 闫新蕾 担心地,你说,你和孙天鹄是不是又顶牛了? 牛逵摆摆手,不要问了,你就对小闯 他三姨这么说,我牛逵心领了! 闫新蕾小心翼翼地,这么说,你俩疙瘩要解开了? 牛逵哼了一声,那是两码事! 这件事我感激他,不等于别的事我也感激他,不管他 心里咋想的,总算给我转个面子,我不能叫他笑话我不讲究! 牛小闯晃着牛逵的胳 膊,爸,我三姨夫对你好啦? 牛逵想说什么,嘴嘎巴两下,没有说。闫新蕾恳求地 望着牛逵,你还是告诉我吧,要不我见着三妹也说不明白! 牛逵低声说,我这次能 选上,都是因为孙天鹄背地给我拉的选票! 闫新蕾和牛小闯都惊讶地看着牛逵。牛 逵盯着闫新蕾说,你对小闯他三姨把话就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要太掉价! 还有, 我和来发从乡里回来时,看见高乡长了,他说江东梧桐庄那位苏总由咱家老爷子陪 着,先到了下花堡,你顺便打听打听,孙天鹄有什么动静? 他是不是要把梧桐庄的 资金都引去? 闫新蕾不安地望着牛逵,我说你怎么还跟他较劲呢? 他不是让你一马 了么? 牛逵冷冷一笑,来发提醒我,他这是故意给我来个高姿态,那小子鬼点子太 多,万一他要麻痹我,再给上花堡设窟窿桥呢? 我不能不提防着点儿! 闫新蕾赌气 地,要是那样,我还去下花堡干啥? 我不去了! 牛逵说,为什么不去? 你看中国和 美国矛盾那么大,不也动不动就互相访问么? 这叫斗争策略! 牛小闯冲着牛逵一竖 大拇指,爸你可真牛! 牛逵呵斥着,写作业去,你要再老玩游戏机,不好好学习, 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本来按照牛逵的意思,是想叫闫新蕾自己骑摩托去找闫新蕊给 孙天鹄捎话,不料闫新蕾头有些晕,牛逵只好亲自骑着摩托送闫新蕾去下花堡。闫 新蕾坐在摩托的后座上,两手紧紧搂着牛逵的壮腰,温言软语劝慰丈夫不要再跟三 妹夫为敌,既然人家都高姿态了,为什么就不能投桃报李呢? 说得牛逵心也软了, 表示日后决不再跟孙天鹄当面冲撞。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摩托就到了下花堡村头。 牛逵刹住摩托,满脸歉意地看着闫新蕾说,委屈你了老婆,要不是怕丢这张脸啊, 我就把你一直送到小闯他三姨家! 闫新蕾嘟囔着,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脸咋就 那么薄? 牛逵哼了一声,你以为男人的脸只是脸? 不,那是做人的资格! 人要是连 脸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闫新蕾从摩托后座上跳下来,中啦,晚上别忘了 给小闯做饭,我兴许不回去了,我还要跟三妹好好近便近便呢! 牛逵笑嘻嘻地,跟 她近便行,可别跟别人近便啊! 闫新蕾狠狠拍了牛逵一巴掌,咋不烂掉你的舌根子 !牛逵笑着调转摩托车头。 蓦地,从不远处传来闫四海的叫喊声,牛逵和闫新蕾都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 闫四海和苏来凤越走越近。闫四海气喘吁吁,有些奇怪地看着牛逵和闫新蕾,我说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呀? 闫新蕾笑着,我想三妹了,要到下花堡看看她! 闫四海摆摆 手,别去啦,她回娘家啦,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江东梧桐庄的苏来凤总经理, 这是我二闺女闫新蕾,这是我二姑爷牛逵! 苏来凤和牛逵热情地握手,牛书记,我 现在就想去你们上花堡,你欢迎么? 牛逵喜出望外地,当然欢迎啦,高乡长都跟我 说了,你是女财神,请都请不到呢! 闫新蕾奇怪地,爸,你们怎么走着来啦? 小闯 他三姨夫不有车么? 闫四海生气地,别提他,别提他,牛逵呀,你是不是先回村准 备准备,欢迎远道来的贵客呀? 牛逵猛然醒悟,对呀对呀,你们先慢慢走,我马上 就回村! 苏来凤笑着,不用客气啦,我们还是边聊边走吧! 牛逵不说话,骑上摩托, 使劲一踹,一溜烟奔向上花堡,一路烟尘地冲进村委会大院。赵来发、蔺大有、黄 宝珍和老会计都从村委会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从大红摩托上跳下来的牛逵。牛逵 大声喊着,来发,你赶快找两个人,每人骑一辆摩托,顺着去下花堡的路,接我老 丈人和江东梧桐庄那位苏总;大有和宝珍,你们两个立刻把民兵和妇女都集中起来, 敲锣打鼓吹喇叭,迎接女财神光临上花堡! 赵来发兴奋地,是不是那位苏总要来上 花堡考察? 牛逵指指院墙上的大标语嚷嚷着,我早就说过,压倒下花堡,砍倒梧桐 树,要引资金来,提高知名度。别看运动会上我们栽了,要在招商引资上给我找回 来! 蔺大有、黄宝珍和朱会计都惊喜地相互望着,几个人纷纷跑出村委会张罗起来。 不一会儿,远远传来摩托声,赵来发和陈旺、田守成,每人骑着一辆大摩托, 迎面驶过来。闫四海笑着,来发,你们来得好快呀? 赵来发炫耀地,闫乡长,你应 该知道啊,我们上花堡不是一般战士,只要牛书记下令,想摘星星就摘星星,想摘 月亮就摘月亮! 闫四海眨眨眼睛,又来一个能吹的!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中,闫四海、闫新蕾和苏来凤分别骑到赵来发和陈旺、田守成的摩托后座 上。三辆摩托喷吐着烟雾朝上花堡方向驶去。过了大约十多分钟,苏来凤遥遥看见 一溜高大扶疏的白杨林带。 两棵白杨树上,晃动着两条人影儿。两个小伙子瞧见远远驶来的三辆摩托,迅 速从白杨树上跳下来,兴奋地边跑边喊着什么。 苏来凤吃惊地睁大眼睛瞧望,只见一个小伙子迅速点燃手中的二踢脚。二踢脚 在空中炸响。紧接着,距离第一个点燃二踢脚的小伙子五十米开外,又有一个小伙 子点燃了第二个二踢脚,等候在一百米开外的小伙子,又点燃了第三个二踢脚,第 四个,第五个……一直向上花堡村头延伸,上花堡的民兵和妇女排成长长的两列队 伍,站在村路两侧。刹那间,村民越聚越多,好似乡村赶大集一样,摩肩接踵人头 攒动。一挂高高挑起的霸王鞭响起来。两面大红鼓擂起来。四面大铜锣敲起来。六 副小手钹打起来。还有八只长管唢呐吹起来。鞭炮声、锣鼓声和唢呐声轰然大作。 白杨林带中惊起好多花喜鹊,聒噪着飞向蓝蓝的天空。 三辆摩托在各种声音的包围中驶进村中。上花堡村民呜嗷一声拥了上来。三辆 摩托车在男女村民的簇拥下驶进上花堡村内。 苏来凤吃惊地望着,他们这是干什么呀? 闫四海笑着,这是上花堡欢迎客人的 最高礼节,那年联合国来了七八个人,要考察他们的卫生免疫情况,我正好赶上了, 和这个场面一模一样! 苏来凤啼笑皆非,闫乡长,你快告诉他们,不要这样,我又 不是联合国官员! 闫四海摇摇头,这是他们对远方客人的尊重,你就入乡随俗吧! 苏来凤无可奈何地望着上花堡热情的人们。三辆摩托沿着村路缓缓驶向上花堡村委 会。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早已站满前来欢迎的上花堡村民。大黑板上写着“热烈欢 迎江东梧桐庄苏来凤总经理光临上花堡考察指导”等字样。苏来凤从摩托后座上跳 下来。蔺大有和黄宝珍一抬一夯地挥舞着手臂领头喊口号,气氛分外热烈。苏来凤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牛逵穿着皱皱巴巴的西服套装,从村委会大院走出来,他顺手 拉拉有些歪斜的领带。赵来发动作很大地摆摆手,锣鼓声、唢呐声和口号声戛然而 止。赵来发大声介绍着,村民们,今天是非常吉祥的好日子,江东梧桐庄农工商贸 公司苏来凤总经理大驾光临上花堡,下面请牛逵书记致欢迎词! 牛逵郑重其事地咳 嗽一声,有个村姑扑哧一笑,赵来发瞪她一眼,村姑吓得缩到人群里,人群顿时鸦 默雀静。牛逵从兜里掏出一张刚刚写成的讲话稿大声念着:尊敬的江东梧桐庄苏来 凤总经理,我代表上花堡党支部、村委会和广大村民,对你表示一百二十万分的欢 迎和致敬! 赵来发和村民们使劲鼓掌,苏来凤有些尴尬地望着他们:牛逵滔滔不绝 地介绍着,我们上花堡现有七个自然屯,土地面积六百六十三垧,蔬菜基地大棚五 百八十四座,村办企业八家,年总产值一亿三千万。截至今天为止,总人口两千四 百八十五人。据调查,半月之内将有七个婴儿出生,如果没有老人突然死亡,年内 总人口准确数达到两千四百九十二人,不包括年轻媳妇正要那啥的指标! 人群哄地 爆发出大笑,苏来凤也忍不住捂着嘴巴笑起来。牛逵威严地环视四周,待喧声落下 之后,继续敞开大嗓门喊着,上花堡父老乡亲们,为了表达我们对远方尊贵客人的 美好情谊,上花堡民兵连要为苏来凤总经理表演满族风俗——野祭! 人群沸腾了, 上花堡男女村民因为在全乡运动会上惨遭失利而被压抑的激情,瞬间好似火山爆发 的岩浆,不可遏止地喷涌出来。 上花堡村有个传统,凡有外来参观者或上级领导视察,他们总要拿出自己的绝 活儿表示欢迎,其中包括汉族大秧歌、朝鲜族舞蹈、蒙古族摔跤、回族民歌和满族 祭祀。可能是上花堡村民中不乏这方面人才,牛逵才敢动辄向客人炫耀。至于今天 为什么选择满族野祭,主要考虑苏来凤来自江南,对满族风情可能会更觉新鲜,另 外民兵连长蔺大有本人就是满族后裔,这个祭祀队伍就是他带着民兵连组建起来的, 一听说苏来凤携巨款要来考察农作物投资项目,一蹦好几尺高,强烈要求表现一把。 牛逵因为刚被乡里推举参加省村干部培训班,潜意识里还是很愉悦,于是便答应了 蔺大有的请战。 据说大清顺治年间,为了保证紫禁城内御膳房的供应,朝廷着意在关东设立渔 猎集团机构,将若干祖祖辈辈环绕长白山、大小兴安岭、松花江、乌苏里江和黑龙 江等广袤地面采集山珍、捕捞鳇鱼、狩猎野味的满族土著组织起来,名之日“打牲 丁”。通过一个个驿站,将无数鲜美野味源源不断送进紫禁城御膳房和诸位王公大 臣的内厨房。那时的关东虽然已经氤氲着数千年的人间烟火,但“打牲丁”们毕竟 要经年累月出没于深山老林,其中艰险可想而知。为了激励后代不忘先人的英勇壮 烈,也为了向神秘大自然祈求庇佑,“打牲丁”家族频繁举行各种祭祀活动,其中 主要有两项,即家祭和野祭。家祭是祭祀祖先,野祭是祭祀大自然。蔺大有率领民 兵连要表演的就是野祭。无论家祭还是野祭,都离不开一种道具,那就是鼓。满族 用来祭祀的鼓分大鼓和单鼓,一般都由满族能工巧匠制作完成。蔺大有外祖父其实 就是制造诸多神具和神器的满族高级工匠。蔺大有十几岁的时候曾亲眼目睹外祖父 制鼓的全过程。首先将牛皮羊皮鹿皮用泡在大缸里的火硝去沤去泡。牛皮羊皮鹿皮 沤好泡好之后,还要刮去皮子里肥肉去掉火硝,然后方能用来蒙鼓。这道工序完成, 接下来就要涉足深山老林去寻找一种特殊的木藤诸如圆枣藤之类,要有拳头那样粗 细,一劈两半,形成鱼脊骨似的凸棱,之后浸泡呈圆,使其固定为一种形状。剩下 的工序则是做抓环。抓环是在鼓的背面,选用上好的皮筋制成八根皮弦,取其四面 八方之意。所有的准备工作就绪,最后的关键时刻,也是最撩人最考验工匠高超技 艺的“崩皮”时刻来到了。制作人要用双膝紧紧夹住藤圈鼓边,手举小锤,迅速将 边钉钉在鼓帮上,一面用来祭祀的鼓就这样诞生了。当下,蔺大有率领民兵连二十 个小伙子,身着满族猎装,每人手擎一面皮鼓,一边敲打一边唱,一边唱一边跳, 载歌载舞,响遏行云,简直把从未见过这种民俗风景的苏来凤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