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农历乙酉鸡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中秋节一过,萧瑟秋风就一天比一 天强劲起来。对于仍把来年的生计寄托在今年收成好坏的中花堡村民来说,这是很 关键的月份。 无需村干部动员,家家户户几乎倾巢出动,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小孩全都和青 壮男女一样,天蒙蒙亮就走出家门,不到红日西坠绝不从田里回家,甚至连午饭也 在自家承包田里吃。忙收忙割也是一门学问啊,什么时候收割什么品种的庄稼,这 其中都有奥妙。今年的雨水勤,日照期也长,收成好是眼见的了,但倘若收割时机 掌握不好,也会把将要到手的粮食丢在地里一些。虽然中花堡家家户户多数都种玉 米,这种农作物不但高产,还好侍弄,什么时候收割都无大碍,但收割那些糜谷和 豆类可就不那么简单了,最好选择没有风,阳光又不很强烈的日子,因为糜谷和豆 类成熟之后最怕风吹,谷穗和豆荚分外干燥,只要轻轻一碰就都进裂开来,那些饱 满的谷粒儿和豆粒儿会接二连三掉下去。 只是秋天无风的日子也不很多,于是人们就大多利用早晨的时光收割糜谷或者 豆类,因为这个时候一般都无风,而且还有霜露,糜谷和豆类的秸秆也比白天柔软, 抓在手里要相对舒服一些。本来,诸如下花堡和上花堡这些经济比较富裕的村落, 家家户户很早都不种植除了玉米之外的糜谷豆类和其他经济作物了,兜里有钱,到 县城农贸市场,要买什么没有啊? 大米、白面、小米、高粱米、黄豆、绿豆、红豆 甚至上等的荞麦面粉……只要你能想出来,笃定就有货在那儿恭候着呢! 可惜中花 堡实在太穷了,家家户户年头岁尾依旧凭借卖鸡蛋赚一点儿购买油盐酱醋的零花钱 儿,哪里肯舍得去县城农贸市场买大米白面啊? 没法子,只好延续先前的生产方式 和种植结构,一切生活必需品全都在自家承包田里解决。你想在年三十吃上象征吉 祥如意的饺子么? 你就得种植小麦;你想在农历春节之前淘米蒸黏干粮么? 你就得 种植糜谷;你还想要榨油或者吃上香喷喷的大豆腐么? 你就要种植几垄大豆。当然 这些农作物的种植面积一般来说都比较有限,只要能满足自家年节需要就行了。但 不管怎么说,中花堡的农作物分布显然要比下花堡和上花堡复杂多了,大概也正是 因为这个缘故,中花堡的收割季节也显得比下花堡和上花堡更加忙碌更加红火。 石富家的承包田坐落在弯弯曲曲的乡道附近,不远处就是那片荒凉的大草甸子, 盐碱和火硝好像癞痢头上的秃疤,斑斑驳驳分布在大草甸子上,仿佛连毛儿都不肯 多长一根。环绕大草甸子周围的可耕地,开垦的历史很短,每年的粮食产量都低得 可怜,因此中花堡大多数村民都不情愿自家的承包田分到这儿。 然而这又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总要有人充当这个吃亏的角色。 按说中花堡原本姓氏比较复杂,后来不知怎么演变的,竟然渐渐集中为张王两 大姓氏,有些杂姓人家受不了冷落,先后都迁走了,剩下的零星散户,在整个中花 堡不足百分之二十。前些年,王彪是中花堡党支部书记,明里暗里代表王姓家族的 利益。村委会主任沈贵虽然不姓张,但却曾经是张姓的女婿,那时候他还没和张五 爷的女儿离婚,自然也能代表张姓家族的利益,况且沈贵的母亲和王彪老婆还是亲 姊妹,两个党政一把手这样的特殊关系,顺理成章地使整个中花堡成为王姓和张姓 的一统天下。 如果平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似乎也看不出这种姓氏分布会有哪些作用,但是 一到类似划分承包田范围的关键时刻,马上就能看出蹊跷了。凡属王和张这两大姓 氏人家,分到的承包田大多都是中花堡比较肥沃的好地,而类似石家这样的杂姓, 也只有无可奈何地舔点儿碗边儿的残羹剩饭,于是围绕荒凉大草甸子的瘠薄土地, 便成为中花堡各户杂姓人家的承包田。尽管待遇很不公正,石富家仍把这片承包田 看做是养家煳口的命根子,年年都施好肥,好像侍弄孩子一样精心侍弄这片土地, 石老大和闫新蓓几乎一有空闲,就到地里薅草松土,石家没有多余的钱买除草剂和 农药,农家肥和传统的耕作方式反倒使这片贫瘠的承包田免受化学物质的伤害,收 获的五谷杂粮居然成为城里人分外喜欢的绿色食品。 正是中午歇晌时分,石老大、石富和石大力祖孙三代疲倦地坐在刚刚割倒的玉 米秸上,焦灼地等待闫新蓓送午饭来。这儿离家有三四里地,走回去吃午饭不但消 耗体力,还浪费时间,不如闫新蓓在家把饭做好,不等爷仨肚子饿了,就尽早把饭 送来。 秋收这些天,石富家的午饭都是这么安排的,只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太阳都升 到头顶了,还不见闫新蓓影子。石大力嚷嚷着,都什么时候啦? 我肚子快饿瘪了, 我妈是不是把我们给忘啦? 石富瞪他一眼,整天就知道吃,你还有没有点儿出息了 ?石大力不服地,有出息就不吃饭哪?你咋一顿吃光一盖帘黏豆包呢? 石老大呵斥着, 大力,怎么说话? 没大没小,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 石大力嘟囔着,今天要不是星 期天,我才不来这儿干这破活儿呢! 石富瞪他一眼,明天就不用你了,给我好好上 学。听着,再逃一次学,打断你的腿! 石大力不满地嘟囔着,就跟我有能耐,跟别 人咋一点儿也耍不出威风呢? 要是有真本事,承包田还能分到这么远的地方? 还用 得着我妈天天大晌午颠颠送饭? 石老大叹口气,你爸那时候不还没当上村委会主任 么! 石大力斜眼看着石富,他当不当上有个屁用? 天生是孬种,还能成英雄? 石富 腾地跳起来,小兔崽子,你敢说老子孬种? 我今天叫你尝尝厉害! 石大力惊慌地躲 到石老大身后,爷爷,你儿子要打他儿子! 石富扑哧笑起来。石老大嗔着,瞧瞧你 们这爷俩,还有一点儿正形没有? 算啦算啦,周围都是割地的乡里乡亲,也不怕别 人笑话? 还村委会主任呢,家里事儿都整不明白,还能领导一个村? 石富不满地, 你就惯吧,惯不出好孩子! 石老大刚要接石富的话碴儿,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乡路上 驶来一辆带斗的绿色摩托,摩托渐渐放慢速度,停在石家承包田地垄头。一个瘦削 的身影从摩托上跳下来,冲着驾驶摩托的民警摆摆手,那辆带斗的摩托掉头又向豆 儿镇方向驶去。石老大微微一愣,石富你看,那个人怎么好像是沈贵? 石富吃惊地 抬起头,脸颊下意识地痉挛一下,可不是沈贵么! 只见他拎个黄帆布兜子,嘴里哼 着民间小调儿,顺着石富家的玉米地垄沟缓缓走过来。石富腾地站起,盯着越走越 近的沈贵。沈贵走到石富面前,轻轻收住脚步,咧嘴一笑,我就猜出来了,石主任 肯定在自家承包田。怎么样? 石主任,这芝麻绿豆官儿你当得还挺滋润? 我回来先 向你报个到,犯人沈贵回来了! 石富木讷地,沈贵…… 你,你怎么……出来了? 沈贵奚落地看看石富,你是想问我,这笆篱子还没蹲 到时候,怎么就出来了? 是不是越狱潜逃啊? 跟你说吧,我有立功表现,提前释放 了,怎么样? 还想问什么? 石富一迭连声地呵呵着,好哇,好哇,好,你回来得好, 村里正需要人手呢! 沈贵脸上洇出一丝苦笑,你可拉倒吧,我回来对你有什么好啊 ?你缺人手还敢用我这个有前科的人么?我跟你说吧,你能选上中花堡的村委会主任, 第一是你们老石家祖上有德。这第二么,多亏张尔那老杂种上蹿下跳给你打场子。 不过我可提醒你,别看那老杂种现在给你出谋划策,没准什么时候就把你送进去, 我就是吃了他的大亏! 跟你明说吧,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干一件事,把张尔这个老杂 种从中花堡赶出去! 石老大忍不住插嘴,沈贵,你这是何必呢? 常言说得好,得饶 人处且饶人哪,再说张尔又是中花堡坐地户,好歹和你原来的老丈人家都一个姓,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 沈贵冷笑,石老大,你别替张尔那老杂种擦胭抹粉了,当我不 知他的底细呀? 他姓什么张啊? 他姓孔! 披蓑衣进灵棚,他装哪门子亲门近支? 这 回我要不好好折腾折腾他,算我沈贵白活了! 石富还想说什么,沈贵摆摆手,算啦 算啦,你就等着瞧热闹吧,我回来跟你说一声,就算跟村委会打过招呼了,不管怎 么说,我也曾是个村干部,这点儿组织性纪律性还懂,回头见! 石富默默地看着沈 贵的背影朝村里晃去,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直到妻子 闫新蓓挎着饭篮子提着小水桶走过来,他才从呆呆的遐想中摆脱出来。闫新蓓满脸 歉意地,你们爷仨都饿坏了吧? 灶坑今天犯堵了,老是往外炝烟,把我的眼睛都熏 红了,一锅黏豆包,好不容易才蒸熟! 你们快吃吧,这有炖豆腐、拌黄瓜菜,还有 黄豆芽儿汤! 石大力饥不择食,夹起黏豆包就往嘴里塞,石富和石老大也分别从闫 新蓓手里接过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闫新蓓迟疑地看看石富,头会儿我在路上 看见沈贵了,他说刚跟你打过招呼。我好像记得他判了三年,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 了? 这小子可不是一只好鸟,他回来了,中花堡就不会安静了! 石富将一口炖豆腐 咽下去,他说有立功表现,提前释放! 石老大哼了一声,什么立功表现? 没准儿有 什么猫腻儿呢! 石富眯起眼睛,看着岚雾飘荡的秋天田野,一个奇怪的念头闪闪烁 烁地萦绕在他的脑际,一缕狡黠的微笑居然显现在他那肉嘟嘟的嘴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