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年轻人哎,你叫我怎么说呢? 我生下就双目失明。十五岁认中花堡石老大他 爷爷当干爹,跟着他河东河西讨了十年饭。二十五岁嫁给死鬼老头子,二十七岁生 下我儿子王兴富,哦,就是院子里编苇席那个小老头儿,他也七十二了。明年就是 他的坎儿呀……哈哈哈,你放心吧,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可我不 是连过两道坎儿活到今儿个么? 人活着靠的是股精气神儿,我就想看看我的后代子 孙能不能活得比我风光比我体面! 我从小就很要强,多亏眼睛瞎什么都看不见,要 不当年哪好意思跟着干爹人前人后讨饭? 现在好了,我小孙孙儿是王家五辈儿单传 最大的官儿,就是王小适,村委会会计呀,赶上花子行‘帮落子’啦……我总跟他 叨叨,‘小孙孙儿呀,你能在下花堡人前露脸,奶奶就心满意足了,等我九九归~ 那天,我会告诉你爷爷,王家那棵叫花子树连根儿带梢儿拔出来了……’唉,你问 我为啥活得劲劲儿的? 皆因这个! ” 86 赵来发和牛逵不愧是从小的光腚娃娃,彼此心事几乎一眼就能看穿。虽说牛逵 临走时对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的事儿,已经在原则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 深谙牛逵性格的赵来发早就心领神会。因为按照先前的惯例,这么大个事儿。 牛逵肯定会留下一二三四非常具体的意见,他绝对不会就这样大撒手全权交给 赵来发处理。牛逵明明知道赵来发对这件事的真实态度和对下花堡始终没有消除的 敌意,还要对赵来发委以重任,其中很难摆到桌面的缘由,分明就是想叫赵来发充 当得罪下花堡和孙天鹄的替罪羊。偏偏这个赵来发心甘情愿充当这个角色,牛逵心 里很感激,嘴上又不便说破,只是不时给赵来发打个电话表示慰问。于是这样做的 结果,直接导致孙天鹄惨淡经营的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最先在中花堡失利 之后,第二次在上花堡也遭遇相同命运。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责怪牛逵,毕竟这种双高大豆的市场前景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不能指望人们都跟着孙天鹄去冒这个风险。别说牛逵和孙天鹄之间先前还存在那么 多纠缠不清的芥蒂,就是素来和孙天鹄毫无任何隔阂的石富,不也机巧地和孙天鹄 摘了钩? 倘若说先前牛逵与孙天鹄的不合作纯粹是出于个人恩怨,那么随着牛小闯 的被救,似乎这个疙瘩已经解开了,倒是现在开始触及核心问题,究竟下一步应该 怎么走? 特别类似松苑平原上花堡和下花堡这样有一定经济实力的村子,是继续走 先前的老路子呢,还是另辟蹊径闯新的路子? 牛逵心里很困惑,也很彷徨,他一方 面感激孙天鹄,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处处和他较劲,但也不情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 着孙天鹄亦步亦趋。至少牛逵要弄个明白:这样干到底行不行? 能不能使父老乡亲 更富裕? 牛逵就是带着这种困惑参加省村干部培训班,他很想在短时间内就把答案 弄清楚。然而半个月过去了,牛逵虽然多次亲耳聆听专家学者关于三农问题的讲座, 但他依然如坠十里云雾,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到后来头都涨大了,于是强迫自己 溜号,独自到大街上散心,没想到恰好碰见刚刚进城来打工的上花堡大队人马。最 先发现牛逵的是陈旺和田守成。他们已经在城郊一家煎饼铺简单吃过中午饭,现在 马上就要分头去那个早就联系好的建筑工程队和几家餐饮酒店报到,因为事前都说 好了,许多手续都免了,大多数人干的都是力工,计件工资,多干多得。 也有好几个瓦工和木工赚的是死工资,其中还有好几个年轻人,在一家大酒店 专管停车场,那活儿比较麻烦,但每个月工资五百元,管吃管住,乐得天天看城里 大酒店的好风景。 牛逵听着他们的介绍,心里对赵来发来这一手很满意,这其实等于变相告诉下 花堡和孙天鹄,那个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的事儿,丝毫没引起上花堡多数村 民的响应和赞同,赵来发和村委会组织人进城打工也无可挑剔,因为松苑县委和县 政府曾三令五申叫各乡镇各村屯狠抓劳务输出,他们不正是在落实县委和县政府的 通知精神么? 但牛逵也有一点儿担心,如果以后上花堡的青壮劳力都陆续走光了, 那本来就很难维持的村办企业不是更难维持了么? 地里的庄稼倒好说,剩下的妇女 和到岁数的人也能种得过来,只要不参与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就成! 陈旺兴 奋地看着牛逵,牛书记,你很有眼光啊,叫赵来发在家主持工作,没想到这小子还 真有两把刷子,不但合作医疗恢复了,很快到城里联系好打工的地方,这不,我们 二百多号人全都出来了! 田守成望望牛逵,牛书记你听说了么? 中花堡前两天闹得 很凶,好几百人把村委会包围了,玻璃砸碎了好多块,差不点儿就把石富选下去。 听他们村里人说,石富已经正式宣布,不参加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了! 牛逵 睁大眼睛,真的么? 赵来发怎么没把这事告诉我呀? 陈旺狡黠地眨眨眼睛,来发说 啦,你临走有话,一定要辅助下花堡建成双高大豆育种基地,他可能担心中花堡的 消息会影响你的情绪吧! 牛逵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哦,是这样……还有什么要告诉 我的? 田守成突然叫起来,对啦,上午我们从村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孙天鹄开着车 去咱们村,准是商量什么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的事儿……叫我说呀牛书记,你干脆给 赵来发下一道圣旨,别理下花堡啦,人家中花堡都杀猪不吹——蔫退( 褪) 了,我 们还傻狗不知臭地跟着瞎混混什么呀? 陈旺也随声附和着,老田说的对,正经大豆 都没种明白呢,还整出个双高大豆,叫我看往后种粮食这一单儿,就从根上免了, 现在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连大米都好几十样,过年那阵儿我买了二十斤绿色 大米,焖出的饭喷喷香! 牛逵摆摆手,好啦好啦,不跟你们扯闲篇儿啦,你们到新 的工作岗位,一定给我好好干,不能丢上花堡的脸! 众人纷纷答应着,一个个驾驶 着摩托走了。牛逵压抑着兴奋,回到培训班宿舍。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别的学员都 纷纷去食堂吃饭了。牛逵操起电话,很快按动一串电话号码,不大一会儿传来朱会 计的声音,我是上花堡,你是哪一位呀? 牛逵压低嗓音,朱会计,我是牛逵,说话 方便么? 正在上花堡村委会最里屋会计室的朱会计一愣,随即也压低嗓音,孙天鹄 和李小山来了,来发子正跟他们拼酒呢,你有什么话等会儿跟我说! 外屋传来猜拳 行令声,赵来发和李小山的声音最响亮。牛逵迟疑一下,好吧,你把我的话都记下 来,传达给来发,别叫外人知道! 朱会计皱皱眉头,好吧,我去撒泡尿,顺便把门 关上,你略等一小会儿! 牛逵催促着,你动作快一点儿,我还没吃晚饭呢! 朱会计 放下电话,悄悄走到酒气熏天的外屋,冲着坐在边上的孙天鹄点点头,小声在他耳 边嘀咕几句,孙天鹊一愣,悄悄站起来,跟着朱会计走进里屋会计室。赵来发和蔺 大有可一下子逮到李小山了,正在一左一右地拼酒,丝毫没注意朱会计和孙天鹄的 动向。倒是黄宝珍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俩的背影。 朱会计操起电话话筒,牛书记,你说吧,我记着呢! 说完,将话筒撂在桌子上。 牛逵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分外清晰,朱会计,你向来发转达我的话,第一,我对他这 段工作非常满意,特别是劳务输出和合作医疗,干得非常好,值得表扬! 朱会计一 边冲着话筒啊啊着,一边用圆珠笔潦潦草草地记着。孙天鹄不动声色地听着。牛逵 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还有,关于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么……牛逵的声音越 来越低,孙天鹄屏住了呼吸。朱会计催促着,牛书记你倒是说呀,下花堡孙书记他 们来,就是要和我们商量这件事,可赵来发东遮西挡就是不往正题上说,叫我看, 要真想跟人家合作,就拿出诚意,一铺一节商量怎么干,要是压根儿就不想跟人家 合作,干脆明着告诉人家,何必这么悠着人家烫着人家? 这不是拿人家不识数么? 做人不能这么做,办事也不能这么办! 传来牛逵的叹息声,朱会计,你不知道我有 多难哪,我欠孙天鹄的情分,大概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朱会计意味深长地抬头看看 孙天鹄,又低头冲着话筒,牛书记,这是两码事,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把公和私 搅到一起。我知道你三妹夫救了你儿子,你觉得怎么还人情都不够份儿,可你要是 心里不想参与三村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你也不要勉强表态嘛,省着我们还得天 天揣摩你到底怎么想。这件事你现在就应该明确说,干还是不干? 干就像样干,不 干就说不干,也不要怕伤他,雪里埋孩子,纸里包火,迟早迟晚不都得露馅儿? 牛 逵显然很矛盾,一直过了好长时间,才吞吞吐吐地说,你告诉赵来发吧,那件事我 从来就没想好……只是碍于他的面子才不得不答应。你们现在最好开个会,做出个 决定,否决我临走时说的意思,这是我牛逵这一辈子干的最见不得人的事,我从来 都好汉做事好汉当,只有这件事,我实在不忍心伤他,无论日后他怎么恨我,我都 认了……朱会计,你能理解我么? 隐隐传来牛逵的啜泣声。朱会计轻轻放下电话, 会计室里一片寂静。孙天鹄缓缓站起来,他紧紧攥住朱会计的手,谢谢你朱会计, 你叫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尽管这个真相很残酷,但我必须面对! 朱会计满脸歉意, 孙书记,我知道你是个有大抱负的人,可恕我直言,你想当汉高祖打天下,你就得 有张良和韩信来辅佐,叫我看,你的大连襟石富和二连襟牛逵八成都不是这块料! 只是我求你了,千万别怪罪牛逵,他是个好人、好干部,我这些年跟着他干,就没 看见他坑过人害过人,也从没看见他属大爪子往自己兜里划拉钱财,他就是个地地 道道的庄稼人,顺着一条垄沟跑到底,要想叫他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不是很 容易的事。世上的路很多,你也不能只盯着一条走。我这人没多大学问,古书还看 了不少,周易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你好自为之吧! 孙天鹄的眼泪潸潸流了出 来,他使劲摇晃着朱会计的手,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时候门开了, 黄宝珍走进来,冲着孙天鹄鞠了个躬,孙书记,你和朱会计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明 白怎么回事,我向你表示歉意,也表示敬意,来日方长,你们下花堡如果有用得着 我的地方,我宁肯搬你们村里去! 喝得醉醺醺的赵来发大声嚷嚷着,黄宝珍,你说 什么屁话? 我们和下花堡还要斗下去,三十年之后再看看,谁是龙,谁是虫! 李小 山也醉眼懵懂地吼着,赵来发,我到什么时候都不服你! 蔺大有啪地一拍桌子,李 小山,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这两颗门牙,这是叫你们下花堡人打掉的,这是什么? 奇 耻( 齿) 大辱! 李小山刷地撕开衬衫,瞪着猩红的眼睛喊,看没看见,我胸前这道 疤痕? 这是你们上花堡给我留下的永远烙印! 三个人越说越冲动,仿佛三个临近燃 点的火药桶,马上就要爆炸了。孙天鹄心情复杂地看了看他们,什么也没说,转身 走出上花堡村委会办公室。他很想驾车一路狂奔而去,可是忽然发现车的一只前轮 胎已经明显瘪了,车瓦盖上用砖头压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红色的 毛笔字:孙天鹄你这个野种,你是不受欢迎的人,你赶快滚出上花堡,要不连人带 车都给你废了! 孙天鹄的两眼瞬间透出冷峻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赵来 发、蔺大有和李小山还在屋子里面红耳赤地争论,朱会计和黄宝珍心情忧郁地走出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