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才 营业部经理朱子强张着双眼,紧盯着盘面,留心着公司里的成交汇报。 来了!终于来了! 一千张!又一个一千张!交易所毫不容情地强制性平仓,迅速斩去了几近爆仓 的几千张单子,公司席位上两千多万元的钱财,眨眼间烟消云散。 他眼望着盘面,但对不断变换的价位根本就是熟视无睹,脑子里一片空白,紧 绷的思想随着交易订单被砍尽而松弛下来。这下完蛋了! 昨天出市代表就带回交易所下的追加保证金通知书,并注明要公司在明天上午 九点半——也就是今天上午开市后三十分钟前,必须把应追加的保证金打到席位上, 否则,就强行平仓。 接到通知,他就急忙给公司的牛总打电话,讲明交易所的通知,和目前公司的 危险境地。 牛总听完后,只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实际上,不用说,牛总心如明镜。他是个老期货了,什么不知道?况且,那个 账户一直是他在做单啊! 还不到九点,他就让马甲去查资金到账没有。在知道并无资金到账后,他来不 及多想,就急忙和牛总联系。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打到公司财务询问,说 没有接到牛总要往席位上划钱的通知。就是接到了,也没有一分钱可划。这一下, 他这个营业部经理立时傻了眼。 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人家砍自己的头!喝自己的血!这就是人生存的价值原则 ——失去了价值,你就得死! 然而,他仍是不甘心地盯着盘面,暗自祈求行情能朝着有利于自己这方的发展, 希望交易所能手下留情,哪怕只有千分之零点一的可能。 但无情的事实最终不可改变。 这时,一个炒单手来到他的办公桌前,冲着他刚张开嘴还没吐出音,像是忽然 明白了什么,猛然抓起电话打给马甲:“还有多少头寸?” “一张都没有了。”听得出,马甲十分沮丧。 “啊!”纵然不无心理准备,他还是惊心地叫了一声。 即便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朱子强还是拨打了牛总的电话和手机,但依旧是音 信两茫茫。诚如公司财务人员说的,就是牛总让划,公司的账上没有一分钱,又怎 么划得出?也就是说,就算他和牛总联系上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无法回答炒单手疑问的目光,可又不能完全回避,只好无可奈何地对炒单手 傻笑了笑。 突然,他的心被空前地吊了起来!要是客户下不进去单,得知自己的钱已被悄 悄赔尽,还不把他撕成碎片,生吞活剥了!他想跑,可腿有些发软。只一瞬间,他 便赶跑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回头再说!”他低声对炒单手咕哝了一句,同时做出周围有人的手势。炒单 手转头看了一下周边的客户,就算朱子强是他的铁哥们儿,他也无法不生气,只好 默默不快地离去。很明显,今天的单子是不能做了,但问题究竟有多大?能否影响 到他,就不得而知了。 朱子强自然知道,纸里肯定包不住火。虽然如此,能瞒一时且瞒一时,为今也 算是权宜之计了。 可公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牛总去了哪里?是故意躲避还是……实际上,他对 总公司里的事一无所知。说白了,他不过是人家半路聘请的一个营业部的经理,又 能知道什么?他只能猜测。 事实上,从持仓和账面来看,情况已经一目了然。牛总所作的单子,几乎占去 了总公司大户所有的资金,不知何故,竟没有任何动静。那个大户在做什么? 随着行情的反向发展,牛总做的单子越套越深,资金被蚕食的面也在不断扩大。 为此,他提醒过牛总。 “事已至此,只有赌了。”牛总有些无奈地说。 “我看这事险。” “什么险不险的。期货不就是个赌吗?人生不也是个赌吗?赌对了,你是人中 之王!赌错了,你是人中之贼。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可是什么?真是个小胆子!”说完,不等他回话,牛总就挂了电话。 一介武夫!他恼怒地放下电话。 现在,该怎么办?他又无回天之力,只能毫无办法地听之任之。不过,据说金 华公司隶属于北方集团。而北方集团十分庞大,拥有几个亿的资产,资金当然不成 问题。想到这里,他的心底稍稍有些释然。加之现在更加完善的资金管理体系,想 要把客户的资金不明不白地陪掉不给,第一违法,第二有资金管理体系在控制你。 这样一想,心里才真的踏实起来。 “啪!”一个清脆的砸掉电话听筒的声音传来,“朱经理,怎么整的,单子咋 会下不进去了!”一个客户在给他配的显示器前站起身子,冲着朱子强大声嚷。 麻烦终于来了!庆幸的是他已理好思路,总不会因仓促应战而狼狈不堪。 “啊呀!我的也下不进去了!”一个女客户跟着嚷起来。 真是一人振臂,百人呐喊。朱子强只得强打起精神,竭力与客户周旋。他坐在 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说:“不会吧!”还没等人来得及说话,他紧接着又说:“对 不起,我给你们问问。”随之,他装模做样地拿起电话,拨到席位上。 “单子怎么下不进去了?”他大声问。马甲听到他的话语先是一怔,觉得朱经 理真让人奇怪。可还未等她回话,只听朱经理又说:“哦,是这样啊,知道了。” 接着,电话挂掉了,她也只好糊里糊涂地压上听筒。 “唉,不好意思!可能是公司往席位上汇款时出了差错,耽误大家下单。抱歉, 抱歉!”一咬牙,他把平时最讨厌的奉承话一古脑儿用上。就跟活生生把原来的那 个他杀死,自己把自己变成狗娘养的! “说得好听,管什么用!” “行情这样好,我们却只能瞎瞅着!” “过了这个村,哪还有这个店!” “你们公司真他妈的混账!” 朱子强说完自己该说的话,就沉默下来不再言语,任凭客户们责难甚至叫骂。 他也算是一个老期货了,能体谅客户的这种心情绝非无理,甚而是情有可原。也真 亏了那个大户交易保密系统。要是叫客户看到交易所对他们公司强行平仓的真相, 恐怕现在就不仅仅是责难或者叫骂了。 随着指责声渐趋平缓,交易部里暂时不再喧闹了。权宜之计固然能缓和一下局 势,可下午呢?明天呢?他心里没底。 不过,这都还是其次。最最令他不安的是,牛总一直音信皆无! 吃过午饭,他把炒单手约到海边。 蓝蓝的天空挂着几朵淡淡的白云,蓝蓝的海水微微摇晃着碧波。朱子强真希望 自己的心情能像蓝天上挂着几朵淡淡的白云那样美丽;能像蓝蓝的海水微微摇晃的 碧波那样飘逸、悠然。然而,这只能是他的向往与希望 “实在对不起,影响你做单了。” 炒单手轻摇了摇头,然后说:“你们公司也真他妈的恶心,什么都敢胡来!” 如果没有听错,这是在中州绿豆期货市场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到他骂人。凭 着多年的经验,他已经猜测出事情的来由了。 “资金你不用担心,一分钱不会少你的。”朱子强无话找话说。的确,他找不 出更为恰当的理由来安慰他。 炒单手摆了摆手,不紧不慢地说:“我倒不是怕钱的事,金华公司又不是个皮 包公司。问题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单?” 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是关心自己的钱财是否被流失,哪像炒单手能提出这样 尖锐的问题。朱子强有点措手不及。 他和炒单手都是内地人,五年前在中州做绿豆期货认识了,年岁相当,此后就 成了好朋友。在朱子强眼里,炒单手是一个问三句,才回答你一句话的人,从不见 他在人前夸夸其谈。除了炒单你能听到他清脆的话语外,平时就是他的笑也不见得 利落。整个儿一个把上等的金利来西服,拿来当十来块钱的褂子套在身上的人。 只当他在炒单时才会机敏起来,不料平时他竟也是如此之睿智。是期货市场造 就了他的睿智,还是他时常把自己的睿智踩在脚下? 正如他不能回避他疑问的目光一样,他也不能回避他提出的问题。但他实在又 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等等看吧!想来时间不会太长!”朱子强这时才感到,就是老乡加朋友,他 也得躲着他的话语。 整个下午,朱子强都躺在床上,他不愿,也懒得去营业部。资金没有,头寸没 有,去了只有挨骂。 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影响,他给营业部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说,客户要问 起他的话,就说他去总部查资金去了。一个人就这样被逼无奈地躲在住处,苦捱着 时间。 下午五点多钟,创金公司的客户胖子吴打电话要请他吃饭。虽然从内心深处他 讨厌胖子吴,可心里对他总有一点幻想,纵然他已感到这种幻想是他的一相情愿。 “去哪?”他问 “狗馆。” 人不去人馆,却去狗馆吃饭,听着真他妈的别扭!可在金钱全能的社会里,谁 能猜得透它下面涌动的究竟是什么! 五分钟后,朱子强来到狗肉馆。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饭馆,也许如此,它才比 较实惠。就跟一个人没有华丽的衣着,再不拿出点实际的东西就无法混一样。 “拜托!以后别再狗馆狗馆的,听着倒胃口。” 胖子吴已经坐在那里。他冲着朱子强“嘿嘿”一笑,说:“人和狗不都得吃喝 拉撒,有什么区别。” “你还不如说人和狗都是动物,只是人狗互吃的方法不同!”朱子强恨恨地坐 在胖子吴对面的椅子上说。 “聪明加幽默!”胖子吴笑笑地应道。 皮笑肉不笑——真是不可救药!朱子强懒得理他。谁知他却说:“其实,像我 们这些没爹没妈管的人,也真跟一条溜街狗差不多。表面上活得挺潇洒,肚子里却 都是硫酸。” 朱子强知道他的爹妈活得好好的,所以,这当然是另有所指。突然他心里一震, 蓦然猜出胖子吴何以言出于此。他指的是思想的家、灵魂的家与精神寄托。这些他 全都没有。看不出,这个手指上戴着宽大戒指、脖子上套着筷子粗的黄灿灿的金项 链、胖得俗不可耐的家伙,竟还有这等思想! 所以,他要叫狗馆! 他无言以对。 酒菜上来,没有过多的礼节,他们就吃了起来。 “还能涨多高?”胖子吴问。 “嗯?”朱子强抬起头 “我说的是大盘。”胖子吴补充道。 “至少还能涨一百个点。” “哇噻!”胖子吴兴奋起来,“已经净赚一百个点了,如果再涨一百个点!可 是四百张单子啊!” “怎么样?该兑现了吧。”朱子强不失时机地说。记得刚认识胖子吴时,正值 他由八十万赔掉四十万。也许是病急乱投医,也许是朋友帮的忙,总之,他们相识 了。朱子强说话就像他的为人,不愿给人半点的欺诈印象。他说他并没有百分之百 的把握,但由于多年的经验,情况会好一点。如果要他帮忙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第一,胖子吴必须按他说的去做,不得拿任何道听途说的消息来骚扰他;第二,回 本后,他得借给他二十万。末了又说,他也不是神仙,万一出现失误,请他不要介 意。胖子吴满口答应了。 他的特点是做长线,善于把握大势。他耐住心分析行情,小心地选择入市价位。 第一笔他做得很成功,不到两个月,两百张单子给胖子吴净赚四十多万,激动得他 直请他吃鲍鱼。他请胖子吴兑现第二个条件。“好说好说!”当时胖子吴说,“只 要你能赚来钱,别说二十万,就是二百万我也想法借给你。”朱子强的心“咯噔” 一下沉了下来。经历告诉他,话说得越美越动听,就越值得怀疑。大概胖子吴觉察 出他的沉默有异,说:“你担什么心啊!这样吧,等做完下一笔我就给你。喝酒喝 酒!”后来,胖子吴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见,惟一想做的就是朝他脸上猛击一 拳,然后离去。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因为他知道创业的艰辛,而且有着深深的体 会。拳打脚踢只能图一时痛快,却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他默默地看着盘中的菜, 静静地喝着酒。给他赚钱,严格来说他应当给他提成,然而他仅仅是借钱,他总不 会把事做得很绝吧。一种模模糊糊的希望产生于他的脑海!也许,他只有等待! 那次喝完酒,胖子吴又要请他泡桑拿带泡小姐,他婉言谢绝了。可胖子吴觉得 不在他身上再花点钱,就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似的,因此决不和他妥协。他也似乎 看透了他的无赖之心,便说:“明天你给我带两条烟就算请我了。”第二天,胖子 吴果然给他拿了两条烟去。烟倒不坏,大中华。两条烟就想兑换掉一个二十万的诺 言,他可真会算账! 思前想后,朱子强决定再帮他做一笔。由于急于得到二十万,也由于上次的成 功使他大意的缘故,第二笔做得有些失误。好的是他发现得及时,处理得果断,二 百张单子只赔了十来万。赚钱的时候尚不能让胖子吴兑现诺言,赔钱更是没戏。他 真恼怒自己的急躁。急躁、犹豫、感情用事、道听途说、主观臆断、盲从大流、不 选择入市点而随意下单,都是一个操盘手的大忌啊!总结上次失误之后,他又冷静 地分析行情,静待第三笔单子的入市点。机会来临,他打电话给胖子吴,要他一下 子补进四百张单子。 现在,一张单子已经净赚一百多点了。也就是说,现在平仓的话,至少能赚四 十万!所以,他有理由问胖子吴,至少是跟他提个醒。 “好说好说,等平完仓我立马给你。” “希望你不要拿上次的话来搪塞我。” “那是那是!我哪敢得罪你这个神仙啊。” “不敢当!”朱子强恨恨地说。他不知道等平完仓后,胖子吴会不会又玩什么 新花样。 吃完饭,胖子吴低声对他说:“跟我去找感觉,怎么样?” “找感觉?找什么感觉?” “真是个土老外——男人的感觉!”胖子吴不屑地扬声说道。 “男人的感觉?”朱子强还是糊里糊涂,“去哪找?” 胖子吴压低了声音说:“女人身上啊,笨蛋!”看样子,他对这个新名词非常 满意。 “哈哈!”朱子强大笑着走出狗馆。当今这个世界非常有意思,花样名词都在 翻新,就连找女人泡妞也被冠以新名词。找感觉——男人的感觉!如果男人混得只 剩下在女人身上才能找到自己还是一个男人的感觉,也只能在女人身上杀出男人的 雄性威风,在某种意义上,他真疑心男人还会不会使女人生小孩! “哈哈!”听到朱子强大笑,胖子吴被自己的成功大大的鼓舞起来,跟着笑了 起来。他就不信猫儿不吃腥,羊儿不吃麦苗。笑着笑着,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笑在 朱子强面前显得特傻。 “朱哥朱哥,你傻笑个啥啊!”人性的特点就是,发现自己犯傻时就急忙指摘 别人是个傻子。 “我笑现在的男人全不把自己当男人看。”朱子强显得非常慈祥。 胖子吴瞠着目,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瞪着朱子强,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真叫人有点爱怜。“你倒是去不去啊?” “你看,我像个需要去找感觉才能证明自己是个男人的人吗?” “朱哥,你还真不食人间烟火你!” “人间烟火的食法多种多样,我们国家提倡百花齐放,求同存异。你算一朵吧。” 胖子吴终于知道哭笑不得的滋味很难受,问题是人家的言语里满是文明的字眼, 叫你根本就发作不起来。可人性里某些不可理解部分最终虚荣起来。他恨恨地说: “你不去!我去!” “再见!没准儿警察老兄正愁没钱花呢。”朱子强笑着说。 回到住处,朱子强暗想,是不是对胖子吴有些过分。的确,现在人们都那样, 自己也许真的是不谙世情。正想着,头脑又被明天该怎么办弄得迷茫起来! 他躺在床上,信手从床头的书堆里拿过《老子》。曾记有一天,他正在办公室 看此书,一位他并不熟悉的电脑程序员到他们营业部,为电脑软件升级。跟他说, 看此书的人将来能当老板,并说有空一定找他一叙。当时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觉 得人们把它看得也太严重了。 但现在他却突然感到了这本书的分量,感到这本书所爆发的不可遏止的力量在 弥漫。他又想起了代表孔子思想的《论语》。孔子的先育人后做事的道德思想,被 今天的一切都系在金钱上的事物击得七零八落。人们宁愿骑在老子的驴子上,也不 愿跟着孔子的破牛车颠沛流离,忍饥挨饿! 应当说,老子的书讲的是鬼道,孔子的书言的才是人道。在如今这个为了金钱, 计谋、算计无处不在的社会里,哪个有着经济头脑的人不是舍弃人道而讲鬼道。 《孙子兵法》正是老子思想的具体展现! 正想着,电话响了起来。朱子强拿起电话,听出是散儿的声音,便说:“我在 家,你上来吧。” “老猪(朱)!”不知是散儿有意还是无意,让人听着是猪而不是朱。她说: “你的屋里乱的跟猪圈似的,我就不上去了,你下来吧。省得你难为情。”一阵笑 声之后,她便关了电话。 朱子强怔了一下。好嘛,刚才还是一只狗,这会儿可就变成猪了。唉!如果你 恰巧认识了这样一个女子,最好自认倒霉。 下来楼,他看到散儿的捷达王就停在楼边的道旁。 “上来。”散儿见他走过来,冲他一摆手说。那神情就像女人永远是男人的皇 后。 “干什么?”他钻进车里。一口标准的内地普通话让散儿又傻笑起来。 “请你吃饭,高兴了吧。” “算了,我吃过了。你去吧。”说着,他就想打开车门下车。 “这么早!干吗你,一个人回去想老婆啊,陪我吃去。”说着同时,开车向前 驶去。“我还有事给你说!”最后一句还像点人话,却给你哄小孩的感觉。 刚认识散儿时,觉得她和众多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交往的 增加,他感到在散儿身上凝聚着一股无可言说的力量,又有着狐狸一样的狡猾和机 敏,也正好吻合了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 事情还得从那个刻骨铭心的突变的日子说起。 那是他在中州做的最后一笔绿豆期货交易。上午盘面走得好好的,下午由于决 策层的原因,大盘突然出现了急剧的逆转行情,打得他措手不及。乱了,一切全乱 套了。赚钱的单子,眨眼间都成赔钱的单子。他慌忙下单平仓,却由于委托他做单 的客户多,不是忘了这个的账号,就是报错那个的单子。错乱里他败得溃不成军, 惨不忍睹!他那有限的钱财,在这次溃败里也损失不少。那时他不是营业部经理, 他也不愿当一个营业部经理。 从哪跌倒,就要从哪爬起来。人性里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执拗思想,使他渴望绿 豆期货能够再现昔日的火爆场面。然而,绿豆这个品种却如泥牛入海一样,就此没 了下文。 他转而做大豆期货。对大豆持怀疑的他,恰巧赶上一波行情。不到两个月,他 超头寸做单,资金翻了两倍之多。总算可以定下心了。可令人头疼的麻烦事也跟着 来了。 有几个他认识的小散户,听说他赚了钱,非要委托他做单。绿豆事件已使他心 有余悸,怎敢再答应他们。况且,他们之间的资金最大的也没能超过五万,钱不多 账号多,免不了重蹈绿豆期货上的覆辙。因此,他满是理由的拒绝了他们。然而, 他们为钱孜孜以求,苦口婆心,就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样,终于使他缴械投降。 现在他终于知道,所谓的小散户就是:你给他们赚来钱,最多被他们请去撮一 顿。如果把他们的钱赔了,你就会被骂的面目全非,满脸是血。最后,再在你那满 是血痕的脸上,抹上一把臭烘烘的人屎! 一天闭市之后,他回到住处,把当天的数据画在图纸上,继而细心地分析行情。 分析着、分析着,他的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这帮该死的小散户压抑得他心里只想 作保险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犯保险上的错误,而且整个儿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这一夜他失眠了。 为了避免上一次的错误,第二天他早早去了营业部,把那帮散户的账号一一抄 来,放在面前。心想,行情要真跟分析的那样,运气好的话,平仓带反手,兴许能 把损失夺回来。 九点整大盘一开,果然不出他所预料。他一面盯着眼前已排列好的账号,一面 快速地拨着电话号码。不通!再拨,不通!换个电话继续拨,仍是不通!扭头看看 大盘,价位直奔封停而去,他急得额头冒出冷汗。继续拨,不停的拨,电话仍是不 通!直至封停板! 他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没有哭,却感到一股血液像是顺着无 力耷拉下去的指尖,一滴一滴,滴落在红色的地毯上! 厄运当头,他已无回天之力。正在他走投无路之时,丽城的牛力打来电话,想 请他去丽城任营业部经理。这时,他才知道,牛力已荣任金华期货经纪公司总经理。 别无选择!他只给远在家乡的妻子打个电话,就带着伤痛,打点行装,辞别中州, 北上丽城。那个时候,他哪还敢有思念妻儿之心! 就在牛总给他接风洗尘的酒宴上,他认识了散儿。 大约是牛总已在散儿面前夸过他,酒席宴上,散儿对他表现出了极大兴趣,说 以后赚钱的事全指望他了。原来,散儿是他们营业部的一个客户。 谈话里他才得知,散儿还开着一家公司,所以平时很少有空去营业部,想委托 他下单。“不行不行!”他笑着说,“营业部经理是没有代理权的!不过,我可以 给你提建议。” 散儿真是个爽快人,立即说道:“好,什么时候你的建议到了,什么时候我就 做单。” 在营业部里,他翻了翻散儿的帐单。起初资金六十万,现有资金三十九万多。 也就是说,她已经赔了二十来万,和她介绍的情况基本一致。 他第一次帮散儿做单,自身的缺点便暴露无遗。 原本他已看出大盘要下跌,就打电话给散儿。散儿问他入市点选好没有,虽然 他心里想,现在就是最好的入市点,可行动上委实犹豫不定,总是担心。因此,跟 散儿说的是,再等等吧。 朱子强这一犹豫,实际上就错过了入市的最好时机。等他发现自己的错误,急 忙给散儿打电话说要她下单。散儿就是散儿,的确与众不同,立即扑进二百张单子。 他知道后,觉得散儿有点胆大妄为,便说:“你可真胆大啊,也不先下点,探探路!” 散儿长出一口气回道:“你这人可真有点怪!”说完就挂了电话。怪!人家也 是为你好啊。他只好听天由命地挂上电话。 随后几天里,虽说行情就像个小脚老婆慢慢腾腾地晃悠着,价位却是逐日攀升。 不用说,散儿的单子被套了。当散儿的单子被套八十点之多时,朱子强再也坐不住 了,他不安地打电话征求散儿的意见。散儿本想说当初你要果断点,哪有今天之事 啊!但她最终没有说,而是问:“照你的分析,这盘子还能跌吗?” “能是能,可是……” “好,别可是可是啦!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信你。”散儿果断地打断他的话。 在散儿以每张单子净赚一百五十个点时,朱子强给她下了平仓的指令。二百张 单子,盈利三十万。 那天平完仓,下午她到营业部签单,也许是由于兴奋,他们谈了很多。 在营业部的人都离去后,朱子强注意到散儿像是对他有话要说。就在吃饭时, 散儿却说出一番触及朱子强灵魂的话语,把自视为具有一个真正男子汉风度的他, 从皮肉一下子撕裂到心脏!自此以后,他对散儿的感情油然而生,散儿在他心中永 久地占据着一席之地,经久难忘! 在一块去吃晚饭的路上,朱子强看到路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坐在地上 向路人乞讨,一种流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 “你没有儿子吗?”他蹲下来问。 老人家张开一双朦胧的眼看看他,然后又闭上眼睛说:“生儿等于没生,他连 自己的儿子都难养啊!” 突然,他想起他的母亲。那时家里很穷,母亲有病不说。一天夜里,母亲突然 身发重病,不治而去!他想哭! 散儿看情况不对,急忙丢下二十块钱,拉起朱子强就走! 坐在酒店里,看着散儿不紧不慢地吃着菜,喝着啤酒,朱子强忽然对散儿产生 了一股恨恨之意。 “你怎么不吃啊?” “你这人怎么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散儿看出朱子强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便说:“如今,竞争这么残酷,谁还 有多少同情心可往外抛啊,没准儿自己就在生死线上了。要不是看你那可怜相,我 连一分钱都不会给。” 朱子强哑口无语,就跟刚刚才想起散儿给过二十元钱。 “就跟做期货一样,每成交一笔单子,就注定一个人要赔一个人要赚。你能同 情吗?除非你不做单,也不吃不喝。可人们往往对事不对人,一旦对起人来就显得 迷茫不堪!拿你做期货来说,你行情分析得很棒,可一到做单时,就犹豫不决,谨 小慎微起来。想要保险一点,事事搜求成例。而期货这玩意儿本就无规律可循,又 哪有成例可求!” 话说不到人的痛处,任谁都不会在意。可一点到你的筋骨,人的虚荣心就要跳 出来作怪。刚刚给散儿赚了钱,散儿就如此说他。要赔了钱呢! “刮大风吃炒面——不怕呛着你!你到底懂多少期货!”朱子强冷冷地说。 散儿根本没有想到朱子强会如此之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可聪明的散儿马上意 识到,原来她忘记照顾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了。她转而一笑,韵味十足地显出女子的 柔情说:“哎呀,你是个期货通,我哪能跟你比!你说是不是?” 女人身上有两个法宝;一个是柔情,一个是灵气,会让男人招架不住。朱子强 立时感到,在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人面前,败得溃不成军。这种情况,最好不要 单独和女子待在一起,无法应对。 散儿接着说:“你是一个有敬业心的人。一开始这只是我的感觉,在随后的交 往里,更证实了我的看法。所以,我相信你。” “你呢?你不也有敬业心吗?”朱子强很乐意听她这么说,因而也不失时机地 送上她一句。 “不,我们两个不一样。你是敬业,我是赚钱。”散儿肯定地说。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敬业者有责任心,赚钱者有欺诈心。所以你诚实,所以我狡诈。令 我感到可悲的是,我看到赚钱者只能成一时之功,敬业者则能成一世之功。” 朱子强被散儿的直爽与执著深深打动,不无感情地说:“既然你能看到这些, 凭你的聪明才智,会摆好自己的位置啊。” 散儿喝了一口啤酒,不无媚气地白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说:“一个人的世界观 由经历决定,承认不承认,这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从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只身 一人到这里闯天下。十年间,接触到的人和事,无一不在影响着我,打造着我,直 至形成我今天的模样。所以,现在的我很难更改!包括我的家人,有时我真想制造 一个遇难的假象,看我的父母对我到底能付出多少!” 朱子强就像品味着有些苦涩的啤酒一样品味着散儿的话,然后说:“还没有人 敢对父母的爱提出质疑!你这样说,就不怕别人知道,影响你的事业吗?”更有一 层意义,他不知该不该说。 “不怕。第一,现在没人关心这个;第二,你我的血液里有着共同的东西!” “嗯?”朱子强惊异地张着眼。 “执著!” “谁告诉你的?” “你的眼睛和你的行为。” 朱子强的心里一震!不管从哪方面说,这是一个叫人不能忘怀的女人——不能 忘怀的叫你感到可怕却又紧抓你的心。通俗地说,这是一个敢整的女人!他不能不 承认,自己身上就缺乏这种敢整的气魄与胆量!但他却说:“你不是说我们是不同 的两类人吗?” 散儿笑了,说:“你可真会钻空子!”然后,她又无奈地说:“做人,谁想变 得狡诈,可你睁开眼看看我们中国的忠、孝、礼、义、信,哪一样不是被践踏得不 成样子。现在为什么提倡诚信,因为我们道德里最后一个防线‘信’字,也已岌岌 可危。” 朱子强知道,散儿说的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从内心来说,他赞赏散儿,但从一 个男人的自尊和虚荣心来说,他不愿钻进散儿摆的谱里。所以他说:“你玩什么大 样?给我上课吗?” 散儿“呵呵”一笑,“玩大样又怎么啦!给你上课又怎么啦!你还能把我吃了 不成啊!” 这个散儿,你说一句,她能回你三句,你当真还不能吃了她。小时候也肯定不 是个好惹的丫头——看她那既像撒娇又像使坏的样! “哎,干吗你!眼睛瞪得怪吓人呢。”大概是朱子强的眼睛点起了散儿的火, 她盯着朱子强生气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见了人都这么扒出心说话啊!” 散儿似乎看到朱子强有些难堪,顿了一下话语,然后又柔声说,“说真的,要不是 看你优秀;要不是看你有才;要不是看你做单时谨小慎微、优柔寡断,就是对了也 犹犹豫豫,不敢有所作为,我是真的为你心焦,我何曾……”散儿只差说要不是你 能给我赚钱,我哪儿会理你。 朱子强很不是滋味地玩弄着手里的酒杯,低着眼睛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 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这么一个不简单的女子。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招架她的 进攻。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说:“哦,对不起,谢谢。” 散儿笑了。她知道朱子强不会傻到好坏都不分,所以非常开心。“算了算了, 既然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也不管朱子强是否同意,就讲 了起来,“明朝有一个民族英雄叫戚继光。他有一个儿子从军在军营。然而,一次 打仗中却由于害怕当了逃兵。不知为何,戚继光却没有杀他。有一次家里来客,他 让儿子陪客人吃饭,看到儿子在饭桌前不敢举筷吃菜,立时勃然大怒,‘上战场不 敢杀敌,上餐桌不敢吃饭。这样的儿子要他何用,推出去斩了! ’” 散儿说完,也不看朱子强,一本正经地吃开了。 朱子强怔怔地看着散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她刹那间撕裂开来,殷殷鲜血井喷 而出! “看什么看,我还没有结婚呢!”散儿半羞涩半俏皮地说。 “你真是一个鬼才!”朱子强突然脱口而出。 正想着,散儿已把车开到海边的一家酒店前。 “牛总可能跑了。”在酒店坐定,散儿说。 “真的!那金华这下可要扬名了。” “不,不会。那老婆子脸皮薄着呢,才不会为区区一两千万毁了集团的声誉。” “老婆子?”朱子强像是没有听明白。 “对啊,就是阎董事长啊。” “是个女的?” “谁跟你说过是个男的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