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巡视病房是张若海每天来到医院要做的第一件事。 对于别人,每天去看那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的病人不啻于一种苦行。但对于张 若海,则完全不然。因为他见过他们刚入院时更惨魄的情形,现在看着他们一点比 一天更加的康复起来,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健壮起来,难道这不是一项伟大的成就吗? 他的助手陈讷在他面前依次打开各个病房,毕恭毕敬地向年轻的院长汇报病人 的情况。 陈讷人如其名,是个木讷少言的年轻人,带着玳瑁眼镜,文质彬彬。 张若海穿着清爽的白色褂子,认真的检查病人的情况,然后陈讷在一旁做下纪 录。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向张若海说: “院长,有两个人要见你。” “好,我这就去。”他对陈讷说,“你和若冰继续查房。” 陈讷忙不迭地连连点着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若冰,张若海含笑鼓励地又拍 了拍他的肩,走了。 “喂,你走慢一点!”若冰对陈讷咕哝着,“人那么高,腿那么长,像个大蜢 蚱似的,八成是垂体分泌异常!” 陈讷憨厚地顶顶鼻梁上的镜架,有点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望着她笑 了笑。 “天!”若冰又叫,“除了嘿嘿地笑,还是嘿嘿地笑,面部肌肉失调?” 陈讷挠挠头,只好又咧嘴呵呵地笑。 对于这个女孩,他有一种遥远而固执的爱慕,但却总是无法缩短那种距离,只 能这样很近又很远地望着她。 若冰下巴朝天的向下一个病房走去,陈讷急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说心里话,张若海是从心里喜欢陈讷的。陈讷平时也并不总是这种呆头木脑的 样子,而且相当多的时候都是相当机灵的。但是在某种特定时候——多半在若冰面 前,便立刻手足无措了。 在张若海的潜意识和明意识里,都希望能和这个憨厚的年轻人结为一种更为亲 近的关系。当然,一切他都会以若冰的意愿为前提。 张若海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屋内的人在他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也正 好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张若海面色不由一凛。 巫慕云! 张若海绷着脸在办公桌后面做下来,冷冷地问: “原来是巫少爷,贵人踏贱地,有又何吩咐?” “到医院来还有什么吩咐?当然是看病!” 张若海想起他“想看戏,就去找戏班子了”的话,不觉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和 他动气。和他动气,像是拳头打在空气里。 活了二十七年,还没遇见过这样不可理喻的人物。 “对不起,巫少爷,我的医术有限,头痛感冒,伤寒疟疾,我可以治,但有些 人的狂妄病、自大病,恕我无能为力!”他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旁边的赵管家连忙上前一步,赔笑说: “张先生,是这样的,我家老爷这两天服了老太医开的方子,真是奇了,明明 都是上等的好药,人参、燕窝,但是老爷的病不见好,倒重了。这不,我们少爷特 意亲自来请您,妙手岐黄再辛苦一趟。” 管家把这个“特意”和“亲自”有意无意地加了一个重音,张若海当然明白他 的暗示:以巫慕云的性格,能“特意”“亲自”来,就显得相当的急迫了。 如果巫家来的是一个口信,哪怕是只遣一个下人来,张若海也会不计前嫌地赶 去治病救人,但问题是这个巫少爷亲自来了,他那骄矜孤傲、冷漠纡贵的味道,使 年轻的张若海皱起眉头。 管家立刻上前讨好地说, “大上海哪个人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张院长?我们巫老爷的病就全靠张院长了。” “是吗?”张若海用眼角扫了一眼巫慕云,“我还不知道名气也可以当药治病 救人!” 管家看了眼底着头缄默不语的巫少爷,打着圆场说: “那晚,给巫老爷治病心切,要是对您不小心有什么冒犯之处,就请您多多包 涵。日后,巫家一定会亲自送匾送幅给仁爱医院!” 哼!不用你巫少爷送匾送幅,只要您日后不砸我招牌,我就多谢了。 他看一眼巫慕云,后者站在那里,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以这个巫少爷的脾 气,张若海知道,沉默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和道歉了。 他不由暗暗打量起这个大上海传奇家族的唯一掌门人。 明朗的阳光照入室内,一切神秘都在光明之中显得无所遁形。少了那晚若明若 暗的黯淡灯光,这个巫少爷似乎也少了些冷峭和神秘,相反却显得淡薄而瘦削。 他的面色有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恹的苍白,灰色的长袍象是挂在身上似的。 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遗世独立的孤独神色,让张若海心底不 由自主地痛动了一下。 以一个医生的眼光来看,张若海觉得他相当有些不妥,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究 竟哪里不妥。 巫慕云意识到了张若海对他的审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指下意识地拉了拉 长袍。这使张若海注意到,他的手也是瘦削苍白的。 巫家在上海滩虽然财势擎天,但一向以神秘低调见称,这个孤傲的巫少爷更是 几乎绝迹于任何交际场合。今天竟肯屈尊送上门来,肯受着自己的冷嘲热讽,也算 是创下经典了。 张若海暗暗叹息了一声,提笔写下一张方子,交给管家:“我会尽快到府上。 你现在速去药房找这方子抓药。” 管家结过药方,连连谢道。 张若海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又让了步,那晚的无礼仍然历历在目,本来应该好好 挫挫这个大少爷的锐气才是。 巫慕云只嘴角动了动,吐出个“多谢”,转身就向外走。 管家还没有为他拉开门,们就“砰”的被推开了,若冰蹦跳着进来了。 一身粉色地摩登蓬蓬裙,黑黑的长发松松地绾着,覆额几络不安分的刘海儿, 脚上一双镂花高跟漆皮鞋。摩登,活泼,娇俏。 巫慕云被挡在原地,呆住了。 严格地说,这个女孩子并不算漂亮,眉毛略粗了一点,头发也太乱了一点,鼻 子也太大了一点,每一部分都不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着一种健康的随意的生 动的毫无雕琢的充满朝气的美丽。 巫慕云何曾接触过这样青春烂漫的女孩子,平时触目所及的,都是蓝竹布褂一 脸褶皱的婆子,所以不由自主地直直的盯着若冰。 “少爷!少爷!”管家唤他。 “啊?” “少爷,这是张院长的胞妹张若冰小姐。” 管家低声唤了数声,巫慕云才大梦初醒地把目光从若冰那里移开,脸色腾地红 了,但瞬间已恢复常态,向若冰欠欠身,大踏步地走出去,长袍的下摆翩若惊鸿。 若冰有生第一次被男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行注目礼。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又分 明不像个瞪徒子,看起来神清骨秀,一身书卷气。 “哥,这人是谁呀?怎么见了人,一声不吭就走了?”若冰好奇的看这走廊上 远去的一主一仆的身影。 “巫家的少爷。” “巫慕云?他就是巫慕云?” “怎么?” “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张牙舞爪的怪物呢?原来这么正常,也没有比别人 多个鼻子,多个耳朵!” 她咽下一句话:这么正常!……而且俊雅! 张若海注视着主仆远去的背影,蹙眉沉思。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