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争暗斗(5) 从雁云市医院出来,杨涛简直气坏了,眼前不住闪现着杨波老婆那一张令人讨 厌的白生生大脸盘,耳朵里不断轰鸣的全都是她那赶他出去的责骂声。他气呼呼地 紧捏着拳头,就像一只暴怒的熊瞎子那样,漫无目标地在街上逛着。 该去哪里呢?矿上是再不能回去了,平时一直对他挺够意思的白老板,如果知 道是他把那个四川女人给放了,不整死他才怪呢。二楞子那里虽然还有一个可以栖 身的窝,但是那里面几乎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破烂烂,那股子说不清楚的奇怪味儿 简直能把人熏死,况且现在又养了那么个病瘫子,他是一天也不能够在那里待下去 了。 那天夜里,从白老板的办公室出来,杨涛虽然面色平静如常,心里却着实有点 儿吓坏了。这些年来,在本乡地面上,他虽然也号称是一条好汉哩,平常和周围人 们吹起来,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听起来简直能够吓死人,但是在实际上,他 一直认为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很守本分很有操守的好公民嘛。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的事 情虽然免不了,但是要说真的杀人,他可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真想不到,平常文文 雅雅白白净净的白老板,竟会冒出这样让人可怕的想法来,而且还把这“活儿”给 派到了他的头上,这不是要他的小命吗? 在矿上这种地方呆得久了,死人的事他自然见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是 什么原因,说到底都是让石头砸死的炸药炸死的瓦斯熏死的,对于这个可怜的四川 女人,白老板却是要让他给亲手弄死啊……一想到这个,杨涛就不由得感到全身发 冷,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冰雪寒风的严冬。他当时不动声色地退出屋,一路走一路紧 张地思索着。 要说那个四川女人,他早就在二楞子那里见过面,只是没留下多少好印象。后 来二楞子来找他,才知道已经让他的几个手下逮起来了。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楞 子这个光棍一条、穷困潦倒的家伙,好像中了邪似的,竟然会对这样一个连名字也 叫不出来的外地女人着了迷,一再央求他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这个可怜女人。他当时 只觉得挺好笑,要抓要打那都是白老板的意思,他吃饱了撑的来管这样的事情,犯 得着吗?可是现在不同了,老板是要取她的小命啊,而且事情办成了要给他那么一 大笔的钱嗷,那可是他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最大一笔钱了,他该怎么办呢? 就这样头脑乱哄哄地什么也没想清楚,已经来到那几间破旧仓库门前了。这个 地方,他当然是非常熟悉的,自打跟上白老板干了这几年,在这里打过吊过的人数 也数不清了。可是今儿走到这个地方,杨涛却不由自主就觉得腿有点儿打颤,犹豫 了好半天才慢慢推开那扇并不沉重的门。 里面的光线很暗,他当时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了蜷缩在墙角破铁床上的 那一个活物。准确地说,那不过是一堆破衣物中间所露出来的一张惨白得没有任何 血色的脸。他在地上一直站了好久,那双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只有鼻子里发出呼 呼的喘气声,蜷缩在破衣物里面的身子不时痉挛地抖动一下……手下那几个亡命之 徒都跟进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大概正等着他奖赏吧。 “她……能站起来吗?” “不能,两条腿断了。” “吃过饭没有?” “她不吃,大概只想早死早转生呢。” 什么屁话,这些个王八蛋!在那一刻,杨涛突然对这些个一向言听计从的部下 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挥一挥手,转身就往外走。 “怎么办,大哥?” “准备一副担架,抬到东沟那片杨树林里。”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道。 是的,我也必须尽快地离开这里。他的心里十分着急,表面上依旧一副若无其 事的样子,只是一离开这伙人的视线脚步就倏然加快,急急地向他那个小工棚走去。 走了不到一半路,忽然心里又一动,立刻掉转头,就像一只机敏无比的猎狗,三步 并做两步,抄最近的路,不一会儿便迅速离开了这个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方…… 夜色正浓,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浮土足有半尺厚,当他心慌意乱摸到二楞子那间堆满 破烂的小屋里,已经快变成一个土人儿了。那片杨树林离二楞子这里倒不远,只是 刚好隔了一道陡崖,多少年来那里一直就是个扔死人死畜的地方。二楞子真是好样 的,身材不大却很有一股蛮力,没过了一个小时,他刚刚犯困,这家伙就已经把那 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来了。 此后一连几天,他就一直躲在二楞子的小屋里。二楞子也很少出门,用他在农 村放羊时学的一手接骨技术,给这女人揉捏半天,说是骨头接好了,把一块旧床单 撕成条儿,蘸着面糊和蛋清结结实实地给她绑了起来……在农村呆了多少年,这种 接骨头的活儿杨涛见得多了,但是二楞子这一手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心里根本就不 相信。但是,整日闷在那么一间透不过气来的小屋里,看着笨手笨脚的二楞子一下 变得极耐心又极小心机敏,就像戴着老花镜绣花鞋那样,小心翼翼又乐颠颠地忙里 忙外,杨涛也实在深受感动,而且愈来愈佩服得五体投 地了。在这个不知道名字和来历的女人身上,二楞子显然太用心了,不仅每一 顿饭都是一勺一勺亲手喂,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老母鸡,炖起一锅热辣辣香 喷喷的鸡汤,说是要给这女人补一补身子……自打认识二楞子这些年,这样奢侈这 样破费这样大气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呢。 大概是命不该绝吧,那女人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谁知道在二楞子这样的 精心服侍下,竟慢慢活过来了。要说她可真够坚强的,等到第二天一早突然张开眼, 看看他又看看二楞子,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流出一滴眼泪,惨白的脸上居然还艰 难地笑了一下……这些年来,杨涛动手打过的人多了,就没见过一个在这样景况下 还能笑出来的。即使是那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一 个不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的,要是换了一个女人,早就又吓死了。在和她目光对视 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惊恐不安。是仇恨,是怨艾,是愤怒, 还是别的什么,他实在说不清楚,但是总感到那目光冷飕飕的就像刚磨出刃的刀子 一样…… 老实的二楞子大概也看出什么来了,赶紧伏在耳边对她说:“你醒过来了?那 太好了!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大哥,你这一次要不是他呀,早就死过不知道多 少回了。” 女人的眼依旧像死鱼眼一样,盯着他只管看,那目光依旧冷飕飕的。 关在矿上的那些日子里,杨涛只是来看过两次,并没有动手打过她嘛。而且在 看的时候光线那么暗,相跟的人又多,按理说她是认不出他来的。 杨涛不想再理她了,赶紧扭过脸去想别的事儿。 其实这一次,要不是因为这个臭逼女人,他怎么会惨到这一步呢? 好好的工作丢了,相处多年的老板绝交了,矿上他是再也不能回去了,下一步 他该干什么呢?就因为一时冲动,害得他把个稳定的饭碗给打了,保不来白老板还 会到处派人抓捕他呢。别看白老板平时文文静静、慢条斯理的,这一次他才算是看 透了,人家那才真正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大丈夫,到了关键时候砍瓜切菜,办 起事儿有一股狠劲儿,杀个人和捻死个蚂蚁没什么区别。人人都骂他们这些粗人为 武化人,其实哪有他们文化人心里歹毒,人家那才真叫做杀人不眨眼啊……他相信, 如果白老板知道是他把这女人给放了,不把他大卸八块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