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乞丐 那天中午下班时,当我和不计其数的求职者象鸭子一样被吆喝着往外赶时,我 对咋咋哇哇推推搡搡的工作人员大光其火:“推!推什么推?我们自己会走,我们 是人才,不是奴隶市场上的鲜货,更不是牲口!” 先是哄笑,接着有人在我肩上猛拍了一掌,我正要发作,那人却叫了我声老兄。 我扭头一看竟是那个陕西宝鸡的小伙子,我曾和他在上步储蓄所门口长聊过,他给 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怎么是你?你他妈的还活着呀,快过来聊聊。”我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我 们径直走到深纺大厦斜对面的江苏证券交易大厅前,我们在荫凉的万年青旁的石阶 上坐下来。我给了他一支烟。 “先谈谈你的情况,我惨得很。”我惭愧地说,“我只做了一个月家教,被轰 出来了。” “那我就更惨了。那次和你分手以后,我经一个老乡的同学,辗转来到一家港 资企业,简直是个勤杂工。在老板眼中,你只是台机器,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这些我都能容忍,就是养条狗,也得向主人摇尾巴嘛。”他说。 “那你是为什么不干了?” “打了一回抱不平,被炒了。”他讲述道,“我们公司有一对男女,云南来的, 别人连结婚证都办了,青梅竹马的一对儿。老板见女的长得有几分姿色,就施以小 恩小惠,骗人家,先把她从车间调到办公室做文员,最终把人家霸占了。小伙子气 不过,揍了那个香港人,被老板炒了,我和那个小伙子住在一间寝室,平时关系最 好,我一阵性起也帮了把手。派出所还关了我48小时,罚款200 元,我冤不冤?” “这里也没有我们的地方。”我叹道。 “我今天是最后一天到这里来碰运气了,不行就算了。”他神声黯然地说。 “那么你回去后单位会怎么处置你呢?”我问。 “我不怕,大不了开除,我出来时就考虑到最后的结局。我准备回去开家小餐 馆或小杂货铺什么的,先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再说。”他说。 我们吸着烟,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个河南大学生又在叫卖盒饭了,我赶 紧掏钱买了两盒,塞了一盒给他,他感激地说:“谢谢!不瞒老弟说,我身上不到 二百元钱了,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每天只敢吃一顿饭。” 我看着他吃饭时狼吞虎咽甚至憋出了眼泪,心中一阵酸楚,毫不犹豫地从皮包 里取出一百元塞到他手中。 “你干什么?”他惊呆了,把钱退给我。 “你拿着!”我坚决地说,又把钱塞到他的衬衣口袋里,我抚着他单薄的肩膀 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我们的阵痛期,最痛苦难熬的时候,别灰心! 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希特勒在我们这个年龄时还在维也纳街头卖画卖苦力呢? 我们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把那些不拿咱们当人的家伙一个个地气死!在四川在陕 西没有见到你,却在这里见到你几次,也算是我们的缘份,这钱就别推辞了。” 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声音有些沙哑,颤抖地握住我的手说:“哥们,就算我 借你的,请你留下你的地址吧,我回去就寄给你。” “地址可以留给你,但钱算我送你的,以后联络吧。”我们互写了自家的门牌 号码,写单位是不可能的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叫陈凯。我又问他:“打算留几天呢 还是回去?” “回去!我也劝你,深圳不是咱的地方——咱来的太晚啦,什么都饱和了,过 剩了。这里不欢迎穷人,除非他身上还有油可榨,深圳就是他妈一台榨油机,这里 的人无非是榨与被榨的关系。”他说。 “我准备再等几天,看看还有没有被榨的可能,反正我还有五百多元钱。你什 么时候走?” “现在就想走。”他毫不犹豫地说,“留几天若找不到活干会更麻烦,只好去 卖血了。” 我一看手表刚好中午十二点,就对他说:“现在走还来得及,乘一点钟的火车 到广州,下午四点有广州至成都的特快,我送你吧。” 他几口吃完盒中的饭,站起来说:“走吧。” “你的行李呢?”我发现他连块手表都没有了。 “手表拿到当铺换了几十元钱,衣服别人不当,昨天扔了,反正没什么值钱的, 提着也麻烦。”他说。 我们拦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中巴车。我和他在大厅入口处挥泪而别,他几乎是 最后一个跑着进站的。我有气无力地往回走,在一家杂货店买了杯冰镇饮料喝,顺 便拿起电话,我想和艾玲讲几句话,这几天我总忘不了她。 “喂,这是朱光辉家,你找谁呀?”是浩仔的声音,小家伙没有睡午觉。我没 有出声,只听他骂道,“你有莫有搞错,神经病!” 我挂了电话出来,游弋于钢筋水泥丛中,心中一片迷茫。我孤苦伶仃失魂落魄 地浪荡了一个下午。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到一家快餐店喝了两碗白荷藕片粥,吃了 几只叉烧包奶皇包。我在一家影院大厅的游戏机室杀红了眼过足了瘾,又在一家镭 射厅看了部三级片。出了镭射厅我无路可走,呈大便状蹲坐在街沿望着五光十色的 街灯中,花花绿绿的迷你裙摇弋而过,我望着那一双双撩人心弦的乌黑的大腿浮想 联翩:她们是谁,她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她们做什么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寂寞… … 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声音很微弱:“老板!老板!” 我转身一看,居然是个乞丐!这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年男人,篷头垢面,戴一副 旧社会地主家或典当行中的管家或帐房先生戴的那种小圆镜型,类似瓶底的高度的 老花镜,他穿一件污迹斑斑的旧式老人圆领汗衫,手里拿着一只有些生锈小铁皮碗。 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看。 “老板,行行好吧!”我听不出他的口音出自何地。 “过去!”我厌恶地转过身去。他居然又窜到我的前面来,双眼瞪着我。 “老板,你大人积大德!”他又把那只有些生锈的碗伸过来。 “过去!我和你也差不多了!”我喝斥道,他并不过去,手伸在我面前一动也 不动,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我居然有些心虚,好象我真欠了他的钱似的。我从来 不习惯和人对视。 “那么多有钱人你不去要,为什么偏找我要?”我笑起来,“我又不是政府, 吃不完用不尽。” “你面善!”他说,脸上是莫名其妙的笑。 我厌恶地转身,走几步却无法摆脱他,我气愤地说:“我是穷光蛋,和你差不 多了。” “穷人才会帮助穷人,现在你帮助我,下次咱帮助你。”他笑着说。 “没零钱。”我不耐烦地说,又下流地指了指裆部对他吼道,“这里还有一吊 钱!要不要拿去?”“你拿来咱给你换。”他嬉皮笑脸地说,“你那吊钱咱也不 缺。” 我乐了——这话我听着极舒服。我叹了口气给了他五元钱,他接过钱哆哆嗦嗦 地塞进他胸前的一个脏兮兮的军用挎包中,碗里只留下小额的钞票。他居然不给我 道个谢!我有些不悦,说了句:“你这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呢你!” 他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尴尬瞬间又消失了,他顿了一下说:“老板,这不是抹 黑而是在做贡献。” “你说什么?做贡献?”我吃了一惊,望着老花镜下那又并不浑浊的眼睛。 “是的,老板。”他振振有词起来,“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盗,又不搂着别人 的老婆睡觉,好歹自己养活自己,我出卖自尊心,你获得优越感,这是公平交易, 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原则。” “你,你是干什么的?”我惊骇不已地问。“你哪是个乞丐,你在办学术讲座 哩!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嘿嘿,工程师,专治灵魂。”他狡黠地笑笑,又补充说,“学生跑光了,咱 也就没事干了,咱是民办,没固定工资,国家也困难。” “干什么不好非得干这个?志者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嘛,真 有辱我读书人之清高。”我好言劝他。 他娓娓道来:“酒- 肉- 穿- 肠- 过- ,佛- 祖- 心- 中- 留- ” 我又乐了,从裤子兜里又挤出了一元钱在他面前摇晃摇晃,慢悠悠地说:“多 哉?——不多——不多!多- 乎- 哉?不- 多- 也!” 我正想和他探讨一些诸如九年制义务教育之类的问题,他却诡秘地一笑,双手 合一,颔首致意,转身走了。身子摇摇晃晃轻盈飘逸,如四方云游的道士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