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我十二岁前的生命旅途中,我常常做同样的梦,往往一觉醒来,周遭相似 的情境使我回到曾经的某个人生点上。对我来说,它们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恐 怖,好像生命的旅程在哪儿停留过,可是又不知走向何方。这使我非常不安。 梦境中我蹲在一个表面满是翠绿绿浮萍的河边,正准备濯足。那时正值黄昏, 夏日暖暖的黄昏,天边已有层层红红的晚霞,而我听到的只有知了的鸣叫声,我 知道漫漫长夜即将来临。我蹲在那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脚上的秽浊物洗去, 可一使劲,越发不得轻松,天边却起了阵怪异的风,幽幽地向我所在的方位飘来。 我分明可以看清楚它的形状,前部像鸡头,顶上有红红的鸡冠,中部像蛇的身躯, 蜿蜒扭动,后部像猫的尾巴,毛茸茸的,甚至那黄黄飘动的细丝我都看得清清楚 楚。待到我缓过神来,它已来到我的面前,“鸡头”渐渐向下低,呼的一下从我 的跨下刮了过去,脚上的垢物随之纷纷掉落。我低头向下看,好像是条又黄又黑 的大虫从我身体下面钻了出来。我确实被吓着了!我这个十几岁的乡下村孩哪见 过这种怪物和场面?我用尽全力扶着坑前的木桩,可依旧砰的一声,跌落在表面 满是翠绿绿浮萍的河里,河边的青蛙被吓得跳了出来,溅起绿色水晶般的水花。 每次做过此梦后,我的大脑就开始发热,滚烫滚烫的。家乡的人说我中了邪 气,肯定在哪儿受了惊吓。“医治”的方法有两个:其一是找到被吓的地点,然 后被吓者在那地方撒泡尿,不管是小河边,还是大道上。此法相当不雅观,效果 也有待考证。理由是以前好几次被吓着后头脑发热,在出事的地方,我竭尽全力 撒泡尿后,头痛依旧在继续,头还比先前更热更疼更痛了,好像做了坏事被惩罚 般。其二是在家里由会作法者用一枚铜钱和一面镜子作法驱邪。具体做法是:被 吓者先躺在床上,然后作法者拿着一枚铜钱和一面镜子在厨房灶王爷的排位前 “作法”,边“作法”念些咒语边喊被吓者的小名,而被吓者在床上听到呼喊后, 就说:“我回来了!”连呼喊三声连答应三声后就可以了。在家里,会作法者只 有我的外婆。不过真的奇了怪了,我的每次“魂不附体”都会被外婆“治”好! 我当然知道我是在哪儿被吓的:梦境末溅起的绿色水晶般的水花飞到我的眼 睛里,然后我就惊醒了,用手一摸眼角顺带额头,都是温热的液体,我估计那些 是泪水和汗水。继而开始头脑发热、神志不清。外婆见我又“魂飞魄散”了,就 先要我在出事地撒泡尿。我想那真是万万不能的,要不然又要絮絮叨叨说尿床的 人娶不到媳妇。那时我认为,娶不到媳妇就等于说我不是男人,而我认为我是天 经地义的男子汉。所以此法本人当然不可采纳。 不过细细回想起来,非无意在床上画地图的行为我好像也做过,而且不止一 次。第一次可能是五岁吧,夏日晚上我正在床上玩耍,娘要我下床喝粥,我说: “您端到床上来,我就吃。”娘当然不肯。我就说:“要是您不端到床上,我不 但不喝,还把尿尿尿在床上。”娘还是执意不肯。我受了委屈,尿尿从小鸡鸡里 蹭的一声就出来了,没有飞远,湿了大片的凉席。后来屁股免不了被我爹一阵爆 打,还好我没有哭。我背对着镜子,脱下裤子,在镜子里看我屁股的正面,青两 块紫三块的,简直就是血肉模糊,心想我老子的心真的太黑了,有虐待倾向,儿 子可是您老人家身上掉下的肉,还真下得了手?不过我也太傻了,老子打儿子没 办法,开溜还是可行的。所以后来每次我老爹向我举起拳头欲要对我动粗的时候, 我就什么也不说,先夹着“尾巴”逃之夭夭,等他老人家气消了冲动退了,再回 到家中往床上一躺做悔过状,什么事都摆平了。说句心里话,这招还挺灵验,使 我免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后来一次大概是那个梦境经常缠绕我的那段时间,那时我已不是什么太懵懂 的少年,血液里已经有了丝丝异性相吸的情愫在漾动。半夜里,我被有规律的震 动声所惊醒,耳畔传来轻微的呻吟声。我知道我老子又在和我娘做事了,他们太 欢愉了,以致忽略了在他们旁边的儿子存在。我呆睡在那里,身子和手脚动也不 敢动,痛苦万分。可那声音实在不堪入耳,使我难以安眠。下面又开始有一阵尿 意袭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静静的尿尿从小鸡鸡里面隐隐地就出来了。我知道 我犯了大错,佯装酣睡。老娘发现她边上湿湿的一片,赶紧推了推我。我怕啊, 在她推了四下后,我开始睁开朦胧的带有睡意的双眼。换了垫被后,我进入甜美 的梦乡。还好,这次没被扁,要是被扁了还真有点冤,因为那时我真没法弄到六 月雪给他们看。第二天清早,我看到了夜里被我污染的床单和垫被,床单上的那 个地图画得真有水准,和我见过的民国地图一模一样,不管是比例还是形状,中 间还有五彩的线条,我开始感叹我的艺术天赋,还真不能浪费了,怎么的也要做 个名垂千古的艺术家,不过是哪种艺术,我还不知道。 想得那么多,头痛却依然在继续,那个锥心的痛啊,神志又不清的,我开始 在床上打滚。外婆见我痛苦状,忙丢下手中的活计,着手准备铜钱和镜子。我知 道我有救了,马上就要平复如故了,邻家张氏的二丫还等着我去滚铜圈,又可以 爽他几把,心里那是一阵窃喜。外婆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嘀嘀咕咕念些什么咒语, 时而传来阵阵铜钱掉落在镜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外婆终于开口大声说道: “朗子有没有回家啦?”我喜冲冲地大声回道:“我回到家啦!”连续三遍一问 一答后,我又喝掉了外婆特意为我煮的姜汤茶,顿时心里暖暖的,如同春日里温 情的阳光晒到全身温暖后阳光的清香不由自主地融入呼吸般的爽,真是幸福的人 啊!也只有外婆能让我有这种感觉。 听娘说,外婆本是邻县有名的赵大财主家的小女,豆蔻年华时说媒的人就已 门庭若市,看重的是赵家的那份显赫的家业和外婆的秀外慧中。年轻时的外婆长 得千里挑一,容貌俊美俊俏、身材高挑丰满、皮肤白皙透嫩,再加上熟读诗书, 那真叫个待字闺中。赵家是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又经营着一份不错的商产,外 曾祖父可算得上一个儒商,颇有风范和气度。他老人家自然知道治产业和培养后 人一个都不能偏废,所以外婆就被他调教得“有声有色”。按理说,外婆应找个 门当户对的公子哥了却此生,可偏偏和我那一文不名忠厚本分的外公结了连理。 其间,还有一段佳话,是我小时候外公在世时经常在我耳边厮磨了解的。我最记 得那个场境: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村庄沉浸在一片沉静中,偶尔有断断续续的 犬吠声和处于发情期的猫嚎叫声;屋内洋油灯点着,灯芯发出暗暗黄黄的光照出 所能到达的每个角落,桌下和墙角忽忽隐隐的不明朗。外公嚼了一口花生米呷了 一口酒,张开八字胡下的嘴说道:“想当年,我还是一个不喑世事的鲁莽壮年, 在七月七庙会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传奇;当时那个场面可是相当大啊,七八个 举止流里流气嘴里又露酒气的人跟一位看上去像大家闺秀的美人胡搅蛮缠,眼神 里放出狼眼中一般的光芒,嘴角又时不时有让人不能容忍的秽语冒出,真是恶心 致极,而那位大小姐扭不过他们,直呼救;我那时壮如牛,自信有力拔山兮气盖 世之功,就直接冲上前去左右开工,不到三十招,那七八个鸟人就全部被我撂倒 在地,倒在地上直喊娘,有个好像老大的人起来后说,‘你大娘的,小子,你有 种,有本事你别跑’,之后他们就都拍拍屁股走了。就这样,我和你外婆有了第 一次亲密接触。” 以后的事,外公就不和我讲了,我死缠着他也不说,气得我直喊伤害了一个 未来栋梁的好奇心。有时想起来,我就试探着问我娘,我娘更是铁嘴,只字不提。 害得我只好独自胡思乱想,最终质疑到我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记忆中,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公从外面打了一辈子长工回到家,外婆就一边伺候他,一边 伺候我和表妹,还要伺候门后租来的八分地。可怜的外婆自从嫁给外公后,就直 接从封建社会跌入到原始社会或者说从快乐的天堂跌到了阴暗的地狱,每日劳作 不息,担待家中的所有杂务。外婆给外公生了一女一男,就是我娘和我老舅。我 老舅又给我生了个表妹,就是前面提到的表妹,名曰嫣然。 小时候大部分时光是和外婆、嫣然表妹一起度过的。嫣然从小就是个美人胚 子,估计和年少时的外婆有一拼,身材比玉环瘦些比飞燕丰满些,肌如磷脂,五 官搭配又恰到好处。嫣然一笑,倾倒全村庄的男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倾国 倾城。不过说真的,嫣然笑起来真的如花苞开放,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好像光芒 渐渐地笼罩了全身,温和而温暖。我就不行,身段不够挺拔,皮肤又黑又粗糙, 最要命的是头上和脸上都有块很大的疤痕。这两块疤是二丫那个王八蛋给整的。 那次我们一起玩炸银元,我明明已经把他的那个袁大头炸翻过来了,那小子就是 赖皮死不认账,没法子我就直接掰开他的手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没想到那小子心 真他娘黑,拿了两块重量级石块冲到我面前就往我头顶和脸部扔。当场我就挂彩 了,顿时鲜血淋漓,流了我体内很多营养血,疼得也是直带劲。事发后二丫他娘 拧了一篮子鸡蛋到我家,又是打招呼又是堆笑脸的,外婆过意不去,这事才算暂 时了结。后来等伤口结疤脱去后,我对着镜子照了照,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立 马飞奔到二丫家,对着他们正围着桌子用餐的家人说:“以后要是朗子,我,因 为两块疤而找不到媳妇,你们家二丫结婚后,新娘先让我睡!”我刚说完,二丫 他爹挥起拳头就想揍我,我只有逃了,边跑边从地上拣了块泥砖头径直向他们家 的鸡窝里扔去。那群瘟鸡被吓得把盖在上面的鱼网捅破了飞了出来,后院的狗听 到鸡叫声也跳将吠了起来。面对着这鸡飞狗跳的情景,我心里一阵喜滋滋乐陶陶 的,真他娘解气,爽!不过后来想想,要是以后真的把二丫他老婆先睡了,二丫 还不得用鞭炮把我炸啦,我下半生肯定也玩完了。 每当回忆起这些与她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不知怎地,心中自然而然涌动 起阵阵幸福的暖流,那段快乐的时光。嫣然自不必说,她带给我的快乐这辈子都 忘不了,要她不是我表妹,我们真算的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上的一对地 上的一双,但她就是我表妹,我心中所有的幻想和臆想只能就此打住。都说漂亮 明艳的女孩是花瓶,嫣然却自有她一套自己的思想构建,能够看透在我们那个年 纪还觉得是朦朦胧胧不甚了了的一切,只是她特别爱哭,在水水的江南绵绵的秋 雨中看着灰白的瓦片吸满了水顺着屋檐落下后莫名地哭泣。我一见她眼角的泪水, 我就没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傻不拉唧地左顾右盼等小姐哭完。真不明 白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时还真怀疑她是林黛玉转世来着,后来长大些想想,或 许这就是任嫣然的宿命,笑也令人倾心,哭也令人倾心。我也不是不哭,要看在 什么事上。在私塾被先生责罚了,肯定不哭;和野孩子打架打不过他们被欺负了, 肯定不哭;做错事被扁了,肯定不哭。 记忆中在外婆家只哭过两次。一次是从小被我娇生惯养的阿黄被庄上人抱走 后,我大哭了一场。当时情况是这样:在我六岁时,我从庄上一个姓卞的人家抱 回一只后来起名阿黄的狗回家养。小家伙天生丽质,和我一同玩耍时就像我的影 子,如影随形。日久生情,半年后我们就“如胶似漆”了。谁知道,那个姓卞的 人家一年后想把阿黄抱回去,理由是他们家有个专门过大江大河的船老大的远房 亲戚,需要一条狗跑船,左思右想,只有我的阿黄了。我笃爱的阿黄在被抱上船 的那一刻,眼角流了两行清泪,继而嚎啕般叫嚷。那情那景,我的眼泪情不自禁 地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喉咙哽咽,铅一般沉重,尔后郁积了许久的哭喊声如洪水 爆发,一发不可收拾。另外一次是在外婆谢世那天。当天的境况我还历历在目。 屋内都被白色占据了,正房中堂前写着大大的奠字,外婆安静地躺在屋内中央搁 起的木板上,前面跪着我爹我娘和我老舅还有他老婆,我和表妹跪在后面。看着 外婆耳边的白发,外婆疼爱我的那些场景一幕幕地在我脑海里浮现,一阵阵的心 酸苦楚涌动了我从下到上的躯体,痛彻心腑。外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在我 幼小的心灵里,她永远是我最爱的人,爹和娘都算不上,只有她对我关怀备至无 微不至。还记得我上私塾时,外婆每日天未亮就起床了,仅是为了给我准备早饭。 我也常常被外婆无意间的走动吵醒,可看看窗外,却是黑黢黢的。待到天微微亮 时,外婆便会把我喊起床。吃完早饭我的背影渐渐消逝在她眼中后,外婆才会去 忙其它的事。然而,我仍摆脱不了外婆对我的牵挂。有时候,由于贪玩或其它什 么原因,我到天黑仍然没有回家,外婆就会端着饭碗站在庄头的三叉路口等我回 去。很多时候,天上早已繁星点点,但它们和外婆的身影把我幼小的心房照得很 亮很亮。这些与她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怎能不让我心中自然地涌动起阵阵幸福 的暖流呢?想到这,我的眼泪哗哗地就出来了,以后再没有人那样疼我了,也许 从此我就是一个孤独的小孩了。 外婆走的那年,我十三岁。生活的轨迹随着外婆的离去而发生偏转。我又回 到阔别已久的家,和爹娘一起生活。在家呆了一年后,爹娘就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给我添了个什么都和我抢的弟弟,取名周昱,小名波波。在这件事上,我就觉得 我爹娘偏心眼,为什么我叫周朗,就没有小名,喊喊小朗子就没事了?就是叫个 什么涛涛之类的小名我的心里也会平衡些,让我觉得我也是爹娘手心手背上的肉。 现在叫我小朗子,好像叫古代时伺奉皇帝的阉人一样,听着就觉得有些恶心,心 想以后一定改个比波波还风光的小名或者封住别人的嘴抑或有其他不亲近的人再 喊就痛打他一顿。爹娘还是改不了他们的口,谁叫他们是我的爹娘呢!现在他们 为我添了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我还能说什么呢。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大中国的人 口这么泛滥,原来他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夜晚熄灯后没事就生小孩子玩。 我估计我也那样生出来的。听庄里的人念叨,娘怀我的时候,她还没过我爹 家的门,用句流行的话讲,就是未婚先孕。为这事我还特地悄悄问过我娘,我娘 听后先是脸红了一大块,然后上来就给了我两大嘴巴子,把我满嘴的蛀牙打掉了 两颗,打得我又痛又喜,喜在我那颗破蛀牙终于掉落了。后来我问我爹,还是我 爹实在,点头确认了此事。我心里开始暗暗佩服起我爹了,心想以后一定要视我 爹为榜样,为我们男人争光。我在我娘肚子里折腾了六个月后,我娘和我爹总算 成了亲,不过我娘那时的肚子已经很大,看起来像有了十个月一样,仿佛有临盆 的预兆。娘以为她会生双胞胎,谁知道生了我这么个东西,头部已有约半寸长的 头发,皮肤暗黑,体重竟达九点八斤,四舍五入后就是传统上的十斤儿。 娘生我的时候,爹正在离家八十里之外的一王姓大户人家做短工活计,家里 其他一个人都没有。娘愣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把我生了下来,不像生我那宝贝弟弟, 出娘胎时有我爹和接生婆在娘身边,外面还有我。好像命中注定他小子比我命好。 爹说,我出生的那天,他在姓王的那户人家的床上做了个梦。梦境是这样:碧空 如洗的下午,他正在长江边的沙滩上割芦苇,万里无云晴碧千里的天空忽然响起 一阵巨雷,继而乌云密布,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这时天空霹雳一声巨响,天开 了一个大口子,从大口子的间缝里飞下来一条既非龙又非凤的怪物,有牙有爪, 还会腾飞;等我爹把弯刀丢下,那怪物就消失在了长江里,天空一如先前的澄碧。 爹每次喝高了,逢人都会讲这个梦境,意思好像是说他大儿子周朗不是凡人,非 仙即神,要么是妖怪。小时候我还天真地相信过这,每次我老子打得我皮开肉绽 的时候,我心里就想,你打我你会后悔的,我不是凡人,你会遭天谴的。可我老 子每次对我爆打一阵后总是安然无恙。后来长大些,我老子不怎么揍我了,我才 知道那个什么梦境完全是忽悠人的,我还是我,依旧这么安静实在地在世界上活 着走着。不过我还是有些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听娘说,我七个月就会走路 了,十五个月就会说话了。我自是不信,怎么那些说的什么话我都不记得了呢? 波波当然没有我那种“天赋”。他小子学什么都比较晚,这是我最知道的, 因为他是我带大的。小家伙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比猴都精,鬼得让人悲痛欲绝。 我被惹急的时候真想一把掐死他或直接把他扔进马桶里。我老子老娘什么都给他 好的,相反什么孬的都给了我。这使我十二分的不爽。不过,那些被我穿过的衣 裳算是有着落了,十年八载他也穿不完,特别是我小时候的那些尿布和内裤,那 可是成山成海啊,小样,我就不信,穿不死你!想到这,我的心里,温暖温暖的, 滋润滋润的,爽歪歪的!好像报了仇一样。 十四岁后的四五年闲散时光我都是和波波一起度过的。那小子不会说话不会 走路的时候,整个一磨人精,就像一枚重磅炸弹挂在身上,不是叫,就是哭,要 么就是拉的,搞得我晕头转向心神恍惚。平静的日子总是很少。我还总遭爹娘的 痛骂,责怪我没把他们的宝贝儿子服侍好。我心里忒不平衡,反问我自己我究竟 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干吗总针对我,好歹我也是从你们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我 还要整天抱着这个宝贝东跑西逛,累了就把他放在我小时候睡过的木窝窝里。那 个木窝窝整体上前底后高有些倾斜,外表是大红色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上面有的 部位的漆已经脱落,看上去斑斑驳驳的。在我看来,睡在那里面是件十分幸福的 事情。可那小子睡进去不下一炷香的功夫,准会爆发,我又得敞开怀抱,把他抱 在怀里,嘴里念叨乖乖长乖乖短的。要是稍微有些哭闹声,我娘就冲过来了。这 回,我娘听到小宝的哭叫声又气冲冲地跑过来,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带个孩 子都不会。”一听到这样的话,我就特郁闷。狗急了还会跳墙呢,我就开始回嘴 了:“要不您老人家带着试试,我一把屎一把尿的带着他,我容易嘛我? ”我娘 见我回嘴,抄起竖在墙边的棍子就想敲我,说: “不得了你,现在还学会回嘴了, 打不死你这臭小子。”我见情况不太妙,万计走为上,撒开腿就跑。只听到后面 声音上来了:“你小子走了就不要回来。”哎,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呢?就先躲躲, 等我老娘气消了,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去了。回去先在她老人家面前忏悔一翻, 让她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然后再抱着她那可爱的儿子波波狠狠地亲一翻,表示 一下我的爱意,老娘也许就不会像赶鸭子似的赶着我打了。想通以后,我就大胆 阔步地离开了家前面的院子。 刚出西庄头,我就看见东庄头那帮混小子在玩炸铜板,其中有我认识的二狗 子小顺子小麻子,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小毛孩。令我眼睛为之一亮的是在他们北 面还坐着个小美女,长得还挺俊俏,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岁,一张瓜子脸,头发 稍微有些淡淡的黄,皮肤倒是挺白皙。玩炸铜板我还不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置 身于此情此景,我顿时来了神,手不住地痒起来,心想你们这帮小子该倒霉了, 遇到爷爷今天御驾出宫,爷爷今天肯定爽死你们,赢得你们溜回家找娘去。真是 让人不亦乐乎啊。我径直飞奔过去,在他们旁边刹下来。众毛孩见来了位不速之 客,先是愣了愣,而后又自顾自玩了起来。娘的,好像没看到我一样,不过我还 是看到他们玩的时候没那么心无旁骛了,手不住地颤抖,炸翻的概率几乎是零了。 我就发话啦:“小子们,带个我玩玩啊。”小顺子奶声奶气地回道:“你有没有 铜板?”接着有个我不认识的头发很黄的小子边炸边说:“没铜板,你炸什么?” 听那话,我傻了,怎么把那茬忘了,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眼睛眨了两下后, 我温和柔顺地对小顺子说:“顺子弟弟啊,借一块给我,赢了我还你三块,怎么 样?”小顺子听完这话,开始东张西望,好像失魂落魄般。经过脑海里的艰苦奋 斗,在一比三的极力诱惑和刺激下,小顺字摊开捏了一把铜板的左手,右手轻轻 地从中捡一块外表斑驳的铜板伸到我面前,意味深长地说:“朗子哥,一定要还 我三块啊。”我见得逞了,就大声说:“会的,会的,泱泱大国,诚信为本。” 就这样我就和那几个小子炸开了。 初战告捷。我赢了两块铜板,赢的都是那两个不认识的小子的,本来可以赢 四块,二狗子小麻子是我们庄上的,先放他们一马,我心没那么黑,兔子不吃窝 边草,我就想少吃点。第二盘和第三盘,我又分别赢了两块,赢的又是那两个不 认识的小子的。这样,连我向小顺子借的,我共有七块铜板。这时,我瞟见那个 我不认识的黄毛小子额头上汗津津的,他把他那细长且黄的辫子往后摔了摔,又 叉开手指捋了捋毛发,疯了般吼道:“再来!”这会儿,我有些心悸了,心想, 人要是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如先放他一马,让他缓缓神。紧接着的第 四局我先赢了小麻子一块,然后又故意输给那黄毛一块。第五局开始,我想是时 候该发发飙了,再赢他们几个,我就炸完收工回家炫耀战果,说不定老娘还会盛 赞我呢。铜板不是别的,可是比银元出生还早的钱。想到这,我就准备火速前进 了。接下来几盘,我一路顺风势如破竹,赢到第十八块的当儿,我把向小顺子允 诺的三块铜板给了他,旁边几双眼睛直瞪着那三个铜板,我分明看到他们的眼睛 都红了。此刻我手里有十六块铜板,可谓硕果累累。我暗自思忖,这群小子今天 也该你们倒霉,现在你们眼睛是红的,不一会儿,我肯定让你们眼睛都变绿。又 开局了,我的下身却来了一阵尿意,憋着不是办法,于是我就把一个铜板扔在地 上,说:“你们几个先玩着,我立马就来。”然后就急如星火地连跑带颠到南面 的田头撒尿去了。 田野里,这儿那儿,一片一片绿油油。天空,撒满了白绒绒的云朵,一块块 棉一样的云,在忽隐忽起的风的吹拂下互相追逐,然后呈现出各种形状,一簇一 簇的,煞是好看。和煦宜人的阳光透过云之间的缝隙投射到田边渠道里的水面上, 反照了我一身。不远处有只野鸡正在田间小道上咕咕叫,我撒尿时和它对视了一 眼,它就不再叫了。尿呼呼地从我的* 里倾泻而出,飘落在田头的青草上,青草 开始摇曳着跳起舞来,等我尿完,左摇右晃的青草却完全塌倒了。我真恨自己不 够慈悲善良,又残害了一个将来可以拥有无限春光的无辜生命。 事完,我连飞带奔迫不及待地回到炸铜板的人堆里时,他们几个小子正耍得 欣欣自得,我地上的铜板却不翼而飞。我假装着龇牙咧嘴地说道:“我的铜板呢?” 因为早我算计好,待我尿撒好时,正好轮着我上场。黄毛颤颤地说:“想占着茅 坑不拉屎,世上有那么好的事么?你输了,你的,我赢回来了。”娘的,打死我 我都不信他能达到那层次,总觉得他在忽悠糊弄我,想占我便宜。看他那满头黄 黄的毛发,我就觉得不爽,跟个金毛狮王似的。“简直操蛋。”我火了,上去就 是一拳,正打中黄毛的面颊。那面颊先红了一小块接着慢慢扩张最后整个都肿胀 起来了。我心花怒放,因为几乎在眼睛眨了三下的工夫就一步一步地见到那红的 区域凸显的整个过程,第一次见到原来人肉就是这么肿起来的。我又上前去,两 手夹着他的腰,迈开两腿,右腿一拌,他就被我撂倒了,比先前那几株青草的顽 强不屈可差远了。那小子被我放倒后,我以为他要和我拼命,就来了个高度准备 的机警姿势。没想到那小子却两手捏着拳头往地上一捶,稀里哗啦地哭将开来, 边哭边说道:“我给你告诉我娘,你欺负我。” 我好像真的闯祸了,于是敷衍说道:“都是你不好,是你先惹我的,我抱着 你是怕你激动,谁知道你那么不经折腾,跟个娘们一样。”说着说着,还是觉得 逃离现场比较安全,所以又打马虎眼地说道:“不要哭了,我现在给你买糖去。” 那小子一听到糖字,像屁到肛门憋住了般不开口了,眼泪也没以前掉落地那么汹 涌了。我就知道哄毛孩子用糖是最合适不过的道具了。因为之前波波哭得特激情 澎湃的时候,我只要手里拿着块糖,不要说让其不哭,就是任我摆布为所欲为也 是可能的。这招虽然有点损,但百试不爽。有一次,我手里拿了团棉花糖,说: “波波,来,让哥哥亲一下。”波波看了看充满诱惑力的雪白的棉花糖,又看了 看我,乖乖地把小嘴给伸了过来。 我正欲散的当儿,北面的院子走出来一位重量级妇女,外表看上去大概三十 出头的年岁,穿得很光鲜,一身绿色的旗袍,脚上套了双鲜黄色的棉拖鞋。我仔 细端详她的面容,娘哎,虽然皮肤白皙,右脸颊中央却长了块又黑又大的痔。再 看看她的身段,像个粗桶似的直上云天。这时黄毛不知怎么就发话了:“娘,这 小子欺负我。”粗桶好像明白了什么,跳起来喊道:“他爹啊,小根子被人欺负 啦,小根子被人欺负啦!”她这一喊不要紧,我却霍地明白大事不妙,准备撒腿 开跑。粗桶见我意欲开溜,竟然不顾自己女人身份,迈开八字步,健步如飞地向 我冲过来。我更没想到的是,她那么丰满肥硕岂知跑得比猪都快,我还没奔逃出 十丈远,就被她抓到了手里。那刻我才后悔平时吃饭不狼吞虎咽,要不然她哪是 我的对手。在她面前,我是那样羸弱瘦小,粗桶就像座大山横亘在我面前,那一 双如鸡爪的手又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衫。我知道这次肯定遇到鬼了,挂了倒不说, 失面子是大,一世英明就在这婆娘的鸡爪之下给毁了,旁边还有那么多小毛孩, 以后我该怎么在这庄上混?怎么在这里鹤立鸡群?此时,粗桶喊话了,声音比先 前还大,“他爹啊,你快来呀,欺负你宝贝儿子小根子的小子要开溜啦!”我心 想,至于这么大声嘛?跟河东狮吼似的。被她拽着,我忒难受。我用哀怜的目光 看看她,想让她放我一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我一跳,只见粗桶大咧着嘴, 最使我难以接受的是她两颗大门牙已不在位了,还吵得人五人六的,整个张开的 嘴巴就像台呼风机来回地推动着流动的空气。人在别人手上,怎能不低头?我耷 拉着脑袋,只有准备“受死”了。 转瞬之间,从他们家后院的旁门出来一位身段虎虎的彪型大汉,我一看这阵 势,绝望彻底。不知道这位又是什么神仙,第六感告诉我,黄毛他爹要么是杀猪 的,要么就是位财主。凭我的经验,杀猪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我大致看了看他们 家的院落,土篱笆土墙没油漆的杨树木门,不像一个有钱的主。杀猪大汉迈开地 动山摇的步伐走到我面前,一把就拽住我后把我拧了起来,瞪着他那圆不溜秋的 死鱼眼吼道:“是你小子打我们家根儿的?”我在底下一动不敢动,只怯怯地回 道:“我只碰了你们家根儿一下。”这时黄毛不知道怎么就底气十足了,在旁边 嚷着插嘴道:“就是他把我拌倒的,还揍了我一拳,爹娘,你们看。”说着向自 己的面颊指去。听了他这话,我知道这次真的彻底栽了,栽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 真他娘的失算。怎么可以在别人家门口对别人动粗呢?太失败了。以我以往的聪 明劲,应该把他叫到远离人间烟火的旷野中,痛揍他一顿。黄毛他爹这时发话了 :“小子,别狡辩了。”说完,一把抱住我,然后把我扛在肩上向东走去。在他 肩上,我彻头彻尾软了。不出十步,好像要把我放下来,我正做好开溜的准备, 却闻到一阵异味,原来我们来到泔水缸边。他右手一反,将我叉起来,放到泔水 缸的边上,口里骂道:“小兔崽子,要是你以后再敢欺负我们家小根子,我一把 把你扔到恶水缸里,你信不信?”此时的我哪敢说个不字啊,连连允诺,“以后 不敢了,以后不敢了。”这次真是丢死人了,无地自容。耳畔又传来阵阵恶心的 笑声。笑声渐渐隐去后,黄毛又说:“爹啊,这小子把我的铜板全部骗去了,他 身上的铜板都是我的。”我渐渐感到世道阴暗,怎么连黄毛小孩都会睁着眼睛说 瞎话啊,我开始对世界怀疑且绝望了。黄毛他爹听完这话立马把我放了下来,用 凶狠的语气问道:“那些铜板呢?”我摸了摸口袋,大概有一把的样子,我拿出 半把,摊在掌心上放到他面前,回道:“就这些了,刚刚很多掉缸里了。”于是, 从我兜里发出的铜板清脆的碰撞声少了大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