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月的一个黄昏,北方某大学的校园。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大群学生从教学楼 里潮水一般地涌出来,很快填满了学校的道路。于书成和他的朋友老茂夹杂在这一 群人中间。于书成中等个子,瘦弱,眼光清澈。他身上穿着过时的灯心绒夹袄,衣 服有些大了,原来是老茂的衣服,而且和五月渐渐热起来的时节多少有些不相称, 但是很干净整齐。老茂高高的个子,健壮,乐天派,头发蓬乱,穿着肮脏的牛仔夹 克,敞着怀,里面是球衣,上面印着“电子工程”“19”。他正面带笑容,轻松而 随意地揽着于书成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着和其他学院踢球的事。于书成有些心不 在焉,默默地听着,心里却在筹划着参加大学生“挑战者杯”料技竞赛的事。 老茂拍拍于书成的肩膀,说:“书成,我去踢球,饭票在老地方。”于书成抬 起头来,发现他们已经站在通往图书馆和宿舍的岔路口。于书成笑了笑,眼光里有 些许感激。每到月底,老茂总是以共同使用饭菜票的方式支援他的生活。老茂挥挥 手,回宿舍换衣服去了。于书成的背影也迅速消失在图书馆的大门里。 老茂慢慢地奔跑起来,到了宿舍楼下,头上已经见汗了。看门的大爷叫住他, 问他看见于书成没有,然后递给老茂一份电报,说是于书成家乡发来的。老茂接过 电报,眼光落在封面的“加急”两个字上。他转身逆着人群向图书馆方向飞奔,一 路上不断与人碰撞,但他已然顾不上了向人家道歉,头也不回地继续飞奔。老茂跑 进了阅览室,一边停下来喘气,一边向一靠窗的位置看去。这是于书成通常坐的地 方,桌子上放着一个很旧的黄书包,旁边摊着几本翻开的书和纸、笔等。老茂四下 看了看。于书成捧着一本书从书架之间走出来。老茂跑到他面前,喘息未定,把电 报交给于书成。于书成有些不解地接过来,慌忙拆开,顿时脸色大变。老茂问是怎 么回事,于书成把拆开的电报递给老茂,只见电报上写着:“父病危,速归。”老 茂推推不知所措的于书成,叫他:“那你还发什么愣,快走啊!”于书成回过神儿, 跟着老茂奔出图书馆,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于书成这个下午过得焦虑而忙碌,他最缺的,其实无非是钱,他不愿意再和老 茂开口,而自己做家教打零工挣来的有限的钱,只能维持自己每月基本的开销。他 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考虑着去什么地方筹这么一大笔款子。路费倒是小意思,可 是父亲的病,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老茂从银行回来,递给于书成一个信封,告诉他:“这是我仅有的六百块钱。” 于书成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正在迟疑,老茂不由分说把钱塞在了于书成手里: “拿着。”又转向宿舍其他人,问:“你们谁还有钱吗!”其他同学开箱翻柜,各 自取出一百、二百不等,依次交到于书成手里。于书成感激地默默收下。老茂拿起 于书成的提包,催促他:“走吧!” 班主任芮老师当年就是山东沂蒙山区出来的贫困学生,因此他非常喜欢于书成 这个家境贫寒但是勤奋好学、和他当年非常相似的学生。正是他向主管学生工作的 系副主任进言,争取于书成留校。于书成推开门,叫了一声“芮老师”。芮老师赶 忙招呼他:“快进来,什么事!”于书成说明了情况,要求请假。芮老师听完,脸 色一变:“那你赶快回去看看吧。这样,你先回去,时间要是太长,我来帮你报系 里。不要急。”于书成匆匆点头,致谢出门。芮老师叫住于书成,拿出来二百块钱, 自嘲地摇头笑说:“也拿不出更多了,都寄回家了。有什么事情,及时和学校联系, 知道吗?” 于书成自然一路心事重重,他不知道父亲这次为什么这么突然就生了病,平时 父亲看起来一向很硬朗,而且在简略的电报里,也没有说明是什么病。同时他还心 存侥幸,也许并没有大事。他换乘上破旧的公共汽车,颠簸在山路上,窗外的景色 越来越贫困破败。离家越来越近了,他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每次回家都这样, 只不过这一次格外沉重。于书成在一座山前面下车,神色疲倦,灰尘满面。路边是 一些刚刚播种的农田,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的家了,三间破旧的茅草房子。 他推开门,走进阴暗的堂屋。房间里放着简陋的桌子、板凳等,墙根放着一些农具。 于书成快步走进里屋,他的堂婶、村长于科富的老婆在等他,告诉他,他爸已经被 送到县人民医院去了。于书成放下包,借了村长家的自行车,飞快地向着医院骑去。 到了医院门口,就看见村长在那里蹲着抽烟,满面愁容。于书成赶忙走过去,叫了 一声:“叔。” 村长抬起头来,多少有点惊喜:“书成啊,你回来了就好。” 于书成迫不及待地问:“我爸……” 村长摇摇头,叹一口气:“胃癌。”于书成转身就往医院里冲,却被村长一把 拉住:“别急,我有话对你说。”于书成只好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村长。村长下了 决心似的灭掉烟头,开口说:“你爸看来是不中了,医生也说了,最长半年。” 于书成一下子傻了:“怎么会呢,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 村长劝他:“书成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眼看你爸爸剩下的日 子也不多了,我看这样吧……”守书成期待地看着村长,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村长迟疑了一下:“我们这里的规矩你也知道,长辈生病,小辈要冲喜。正好你还 没有成家,所以……” 于书成感觉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个村长,大小也算个干部,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村长看看于书成的样子,知道他有些犹豫,试探地问:“你说呢?也算你尽一点孝 心。” “这样,这样不太好吧?”于书成苦笑着回答。 “没什么不好,也许老天爷开眼,能让你爸爸多活上些日子,抱上孙子。” 于书成听完,知道争辩也无用,又急着进去看爸爸,随口答应:“我考虑考虑 再说吧,叔。” 村长点头说:“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该知道怎么做。还有,你爸爸他还不知道 呢,你可别说漏了。”于书成点点头。 于书成进门,一眼看见父亲于科贵躺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他比从前消瘦了许 多。于书成不由心中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叫道:“爸爸。” 于科贵看见是于书成,很无力地笑了笑:“书成,你怎么回来了?我的病,又 不要紧。” 于书成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怎么不要紧?可是他把话咽回去了,强笑 了笑:“刚实习完了,学校放假,回来看看。” “可不敢耽误你学习啊。”于科贵握住于书成的手。 于书成点点头:“耽误不了,我成绩好着呢,毕业就该留校了,做老师。”于 科贵这次是真的开心地笑了起来。 门被推开,青萍端着一个饭盒进来。看见于书成在,脸上顿时鲜红,扭怩起来, 低声道:“成哥,你,你回来了?” 于书成点点头:“刚到家。青萍,谢谢你啊。” 青萍脸色更红了:“不用谢。” 村长在门口对于书成招手:“书成,你就让青萍服侍你爹吃饭吧,出来我有话 和你说。”于书成看看青萍的神态,忽然明白了村长说的意思,心不由地乱了起来。 他走到门外,轻轻把门带上。 村长看看他:“怎么样?” 于书成看村长很认真,态度很坚决地拒绝道:“不行啊,学校有规定,结婚要 被处分的。” 村长生气地站起来说:“书成,做人要讲良心啊,你爸爸为了供你上学,吃了 多少苦!他要是不去卖血,也不至于落成今天这样!” 于书成像是被当头棒喝,呆住了:“什么?卖血,爸爸他为什么不和我说?” 村长看着书成的反应,语气和缓下来:“书成,你爸爸就全指望你了。我知道 你也为难,这样吧,先不领结婚证,等你毕业以后再说,可好?我不和学校里说, 没人会知道。” 于书成仔细思索了片刻,很勉强地点了头。村长松了一口气:“你同意了就好, 我去和青萍说。青萍这孩子,人就是好,除了她谁愿意进你这个穷家门。我告诉你, 这些天一直是她照应你爸爸,人家丫头图什么,还不就图个和你从小就好?” 于书成心乱如麻,这样的事情简直太突然了,让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是好。 于科贵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被接回了家。三天以后,青萍和书成举行了简单 而热闹的婚礼。青萍姓吕,是村长的远房侄女,小时候,父母在洪水中去世,后来 一直靠村里人接济长大,她比于书成小三岁,从小一起长大。 青萍穿着红色的喜庆服饰,清秀俊俏。晚上,参加婚礼的人散去之后,她依偎 着于书成,沉浸在喜悦之中,她知道,她的成哥,从自己情窦初开时就是自己心中 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如今这个梦,终于变成了现实,所以她感到幸福。虽然未 来对于她,也许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挫折和艰辛,但是,她很知足。可是于书成看起 来并不大开心,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婚礼,这样的婚姻,就是一场梦而已,他甚至 说不清自己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几天前明明还在学校好好读书,可现在… …他对身边这个女人,并不是没有好感,而且还很熟悉,可是,他依然觉得陌生, 他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灵。这不是他想要的爱情,他对爱情的幻想在这一次匆忙得 有点草率的婚姻完成以后,完全破灭了。也许这是他的命运,他根本不配拥有爱情? 这样的念头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抗拒着,在自己的心里说:“不!” 但是青萍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柔响起,把他从冥想中拖了出来。她靠在他耳边说: “成哥,天色不早了。”于书成像是没有听见,一动不动,这时候,他的思绪又回 到了令人悲伤的现实,是啊,他现在不得不接受这一切。青萍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问:“成哥,你是不是担心爸爸的病啊?”于书成点点头。青萍充满爱意地看着于 书成忧郁的面庞:“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爸爸的。” 于书成听完这话,内心忽然被一种混合着感激的温柔包裹,他说:“青萍,委 屈你了。” “我自己愿意的。”青萍把头幸福地靠在于书成的肩上,问:“现在好了…… 你不会嫌弃我吗?” 于书成轻轻揽住青萍,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萍儿你这么好,我怎么会嫌弃你 呢?我会好好待你的。” 回到学校以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于书成依然忙碌着,为两个星期后的 竞赛。这一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图书馆里看书,老茂冒失地闯进来找他。于 书成看见他的表情,忽然回想起上一次,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语调却依然平静地 问:“什么事?” 老茂走过去,动手开始把桌上的书本一股脑儿地往旧书包里塞:“到处找你呢! 还看什么书。主任叫你去,多半是留校定下来了。” 于书成的表情有点漠然,好像不是在听自己的事。他按住老茂的手,自己重新 整理资料,细致地放进书包。老茂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资料:“还在忙这次”挑战 者杯“的事呢?不是已经完成了吗?我觉得不管能不能得奖,你还是能留校。” “我现在其实并不太想留校。” 老茂迷惑地看着他:“你不是一直想留校吗?多少人想留校还留不下来呢。” 于书成没有再说什么。老茂一把拽起他就往外走,到门口又放开他,说:“快去吧。 我去踢球,回头庆祝一下。” 于书成来到系主任的办公室,张学军穿着一套廉价的化纤西装,笑容谦卑,侧 身坐在主任对面的椅子上。系主任正在和张学军谈心。张学军和于书成同系同级不 同班。作为一个来自小城市的学生,他也很想留校,为此,四年间他付出了很多。 他听说系里基本上已经决定让于书成留校,但无论怎么说,他还是要最后搏一回。 他今天来,确实想问一个究竟。 主任对他说:“让于书成留校是系里决定的,方教授又点名要他做助手。于书 成动手能力特别强啊,去年和今年的”挑战者杯“,他都参加了,去年是二等奖; 今年的项目,据方教授说,很有可能得一等奖,所以方教授很欣赏他。系里面年轻 能干的老师,出国的出国,进公司的进公司……” 张学军说:“我就是想不通。他于书成既不是党员,成绩也不是前几名,综合 排名还在我后头,为什么……” 主任有些不耐烦,说:“张学军同学,既然你也是学生党员,应该知道,留校 的事情,是系党委和系领导定下来的,你要服从组织安排嘛。” 于书成出现在门口。主任招呼于书成:“你等一下。”回头对张学军说:“我 们就谈到这里吧,希望你能够起到学生党员的带头作用,服从分配。” 张学军只好站起来,对主任恭敬地说道:“我知道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把东西拿走。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学会社会上那一套庸俗的东西 呢?”主任面色不悦地叫住他,张学军回头,面带愧色地拎起东西,走到门口,和 于书成擦肩而过时,仔细打量了一下于书成,就是这个农村小子,使自己为留校做 的全部努力化为泡影。 于书成没有注意到张学军的眼光,他侧身让开门口,他和这个人根本就不熟悉, 也不愿意有什么冲突。主任请于书成坐下,说:“系里经过研究决定,让你留校啦。 第一年先跟着方教授搞项目,他那里缺人手,你也知道。第二年,你再读兼职的研 究生,你看这样好不好?” 于书成神色平和地点头说:“我听从学校的安排。” 主任看看他,觉得他有点心事,于是问:“于书成,你最近是不是家里又有困 难?” 于书成忙说:“没有没有。可能是赶着做”挑战者杯“的东西,累的。电路还 有一点小问题……要是没什么事情,我想到图书馆再查点资料,前几天回家一趟, 耽误时间太长了。” 主任点点头,很欣赏地看着他说:“好吧,你去吧。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有什么困难直接和我说。” 宿舍里,四张上下铺靠墙摆放着,中间空出来的地方放着长长的桌子。几个学 生在打牌。于书成背着书包、端着饭盆从食堂回来,饭盆里装满了馒头,还有一些 咸菜。老茂满头大汗地进来,肩膀上搭着衣服。他随手把衣服扔到一张乱七八糟的 床上,一边从门背后的铁丝上扯下毛巾擦汗,一边问于书成:“哎,怎么说?” 于书成回答:“第一年跟着方教授干项目,第二年上学。吃饭吧。” 老茂很是替朋友高兴:“真的?那还吃什么馒头,喝酒去。”说完动手去拉于 书成。于书成坐着没动。 “算了,别多花钱。” “难得高兴,我请客。你别扫兴啊。” 于书成只好站起来,笑着说:“好吧,你也得洗洗脸。” 老茂拿起毛巾冲出去,没一会儿,唱着小曲儿进来了。于书成难以置信地看着 老茂。老茂从柜子里往外取钱,笑着说:“水房停水,走吧走吧。” 学校陈旧的饭店,其实就是个随时开门的大食堂。高高的火车座,彼此看不见 背后坐着什么人。老茂和于书成面对面坐着。桌子上有一些家常菜,无非麻婆豆腐、 宫保鸡丁之类。桌子上放着的一瓶低档白酒,已经下去了一大半。老茂脸已经变红。 于书成脸色没大变,只是有些苍白,眼光却闪闪发亮。老茂。齿不清地说:“上次 从家里回来,你就,就一直不开心,为什么呢!” 于书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钱啊!我有吗?没有!我一直这个样子嘛,你 多心啦。” 老茂用筷子点点于书成说:“我还不知道你?我们俩多少年了?有什么事你就 跟我开口。” 于书成回避着问题,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我……”随即换了开玩笑的口吻 :“不是还欠着一大笔钱吗?” 老茂有点生气:“你要是再提这事,我跟你急!”于书成摆摆手说:“好吧, 不说这个。喝酒。”两人端起杯子。 老茂大声说:“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干了干了。”两人豪气云天地干了。 老茂的脸更红,于书成的脸更白。老茂忽然肚子疼,起身去了厕所。 于书成一个人心事重重,自己灌下一杯酒。看来已经有点过了。他自顾自想着 心事,没有注意到什么人进来。张学军闷闷不乐地走了进来,看来也准备借酒浇愁。 他很随便地在于书成背后那张桌子旁坐下,开始点菜。服务员板着脸走来走去上菜 送酒。 老茂一脸轻松进来,看见张学军,点头致意——老茂是学生会体育部长,认识 张学军——回到自己桌边坐下。于书成看老茂回来,马上换了一副笑脸,他的确不 愿意让好朋友再为他担忧,他打趣说:“呵呵,懒驴上磨,屎尿多。” 老茂伸手拿酒瓶,给于书成斟酒,说:“”继续继续。“回手给自己倒时,却 发现空了,于是招呼服务员:”服务员,啤酒四瓶。我看还是喝啤酒吧。“ 于书成的确是喝多了,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老茂用牙咬开啤酒瓶盖几: “开心就好。今天不醉不归。”两人又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于书成忽然笑着说:“老茂,我喜欢你。” 老茂笑说:“你说话怎么听起来像个娘们儿?” 于书成感激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多亏了你,这些年来…,,老茂 打断他:”我怎么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厚厚的一层。好兄弟,不说这个。你能 留校,我真的替你高兴。“ “其实,其实我不想留校啊。” “到底为什么?” 于书成顺手指了指斜对面一桌大呼小叫、推杯换盏的学生们,说:“留校一个 月才能拿多少钱?二百多块,还不够一个有钱学生喝一次酒呢。” 老茂感慨道:“可也是。不过,人也不能光为钱活着不是!” 于书成有点激动地说:“可是我需要钱啊!想想自己今年都奔二十五了——我 们农村里都上学迟,这么大把年纪还要家里人卖血给攒学费,你不知道我爸爸,因 为我——”于书成有点醉了,眼泪汪汪的,“老茂,我的好兄弟,不瞒你说,咱爹 这回是不行了。” 老茂惊异地问:“上次你不是说,没什么问题吗?” 于书成神情悲哀地说:“是没有问题,反正也治不好了!” “怎么会?不会有事的。” 于书成难过地把头埋在了手臂之间。老茂赶忙推推他涧:“你没事吧?” 于书成抬起头,缓慢地说:“我想7 月份毕业以后,带老爹到省城去复查一次。 唉,不知道老爹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你说,是不是得要他妈一大堆钱?” 老茂安慰他说:“你不用急,咱们一块儿想办法。再说,天灾人祸不是想躲就 躲得过的,你还是先把留校的事落实了,其他的慢慢再说。我是个老粗,你不一样, 你不是一直说,想好好做学问吗——这个机会难得。” 于书成苦笑着说:“我现在根本没那个心思。我这辈子还能怎么样?连婚都结 了。” 这个结尾大突然,老茂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什么,你结婚了?” “你能不能声音小一点?”守书成忽然不满,四下看看,“可不敢叫学校知道。” 其实他们的声音都不小——两个醉鬼的对话,声音怎么小得了。一直坐在背后 喝闷酒的张学军,骤然警觉,竖起耳朵听。老茂笑起来:“呵呵,结婚好,跟谁啊?” “我们村的青萍,说是给我爹冲喜,村长做的主。” “那可是迷信,能管用吗?” “我怎么知道呢?” 张学军一直阴沉着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起身,走到服务台前匆匆结账离开。 于书成说:“不过,有青萍照顾我爹,我还稍微安心一些。”老茂点点头表示 同意。 于书成是心里太苦太压抑了些,不停地喝酒。本来为庆祝而开的酒宴,变成苦 酒。等到他们喝完了到了饭馆外面,脚步已经踉跄。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在路上。 于书成忽然抬头看着月亮道:“你看这月亮,多圆。”他忽然放开喉咙唱起歌来: “天上有个月亮,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圆,哪一个更亮 唉还唉还哟……” 老茂阻止他:“你疯了?” 于书成忽然严肃起来,问:“老茂,你知道我最缺什么?” 老茂口齿不清地问:“什么?” 于书成笑答:“我发现我现在缺的就是——钱。” 老茂也笑道:“我也缺钱。” “所以啊,老茂,我发誓,要做到教授,不,学部委员,不,大学校长,这样 才有钱。” 老茂摆摆手说:“你错了,教授很穷。我是不行了,我要把我儿子送到你于教 授手下念书。你可不许不收!” “收,我对他说,小子,你可不能学你爹,光踢球,不学习。” 老茂急了,反驳:“我什么时候光——踢球、不——学习了,你这是诽谤—— 不许跟我儿子这么说!” 于书成又想起一个话题,说:“老茂,我发誓,要一世对萍儿好,我毕业以后, 就把她接到城里来,好不好?” “好好,嫂子是不是很温柔、很漂亮?” “那是当然。”于书成的眼前忽然出现青萍那张俊俏柔美的脸,自己情不自禁 笑起来,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婚姻其实也还不错,青萍的确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好媳 妇,有了她,至少家里那些事情不用他操心了。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可在他的心里,却对她从来没有发生过一点点接近爱情的东西, 当然,他知道青萍是一直喜欢着他。在于书成心里,对自己的将来其实是有很明确 的打算的,其中当然也包括爱情,如果不是爸爸一下子病了,那么他的将来,说什 么也不会和青萍拴在一起。乱七八糟想到这里,于书成心里不大舒坦,他骂了一句 :“去他妈的爱情。”老茂愣住了。于书成对他笑笑,样子很惨然。 一个星期后,在于书成毫无知觉中,根据张学军的举报,学校做了外调,确认 他已经违反校规结婚了。这些事情并没有真凭实据,可是作为系里领导勾心斗角的 一个结果,于书成的留校资格被取消了。不过于书成还算幸运,有那个一心想收他 做助手的方教授和班主任帮他,所以并没有受什么处分,只是取消了留校资格。 于书成听到通知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被人出卖了,出卖自己的,自然 是老茂。他垂头丧气地从办公室出来,步履沉重,抱头坐在大楼前的台阶上。天色 渐暗,他依然纹丝不动,像个塑像。 老茂从远处走过来,面带焦灼,看见于书成,他走上前,摇着他的肩膀,焦急 地问:“于书成,你没事吗?你说话呀!” 于书成声音沙哑如受伤野兽般吼道:“你滚!” 老茂一愣,立即明白于书成把他当成告密的那个人了。老茂申辩道:“我只说 一句,不是我介于书成缓缓抬起头,看着老茂,目光有些呆滞。于书成问:”你说, 是谁?“ “现在还不能肯定,我再查查看。书成,你可以再和系里说说。” 于书成悲哀地摇摇头:“有什么用呢?查出来有什么用呢?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一次错误就足以致命。” “不行,这件事一定要搞清楚,不能便宜了那个小人。不过,你还是先去吃饭, 走吧。”老茂拽于书成。于书成顺势起身。 于书成跟着老茂回到宿舍,毫无滋味地啃了些馒头。然后,他和衣倒在床上, 眼睛无神地盯着上铺板。老茂在他床前坐下,担心地看着他,小心地安慰道:“书 成,你,你要看开些。”于书成依然一言不发。老茂手足无措地站起又坐下,说: “洗洗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于书成从床上站起来,取毛巾脸盆,去水房。回来放下蚊帐,钻进去。老茂暗 自松了口气,自己去水房飞快洗涮完毕,回来钻进蚊帐。 熄灯了。老茂不放心地问:“于书成,你睡了吗?”于书成回答了一声。老茂 放心,片刻鼾声大作。黑暗中,于书成大睁着眼睛。 第二天天亮。老茂睁开眼睛,起身去看于书成的床。人不在床上。老茂穿着短 裤赤膊翻身下床,赶忙问其他人:“谁看见于书成了?” “好像刚出去。” 老茂满脸担心,冲出门,迎面撞上于书成。于书成像往常一样端着饭盆进来, 脸色很疲倦,却恢复了常有的平静。 “你去哪儿啦?” 于书成有些故作轻松:“还能去哪儿?跑步,打饭。” 两人吃完饭,老茂起身去上课,于书成却破天荒地不想去上课,说需要一个人 好好静一下。老茂和其他同学拿着书本往宿舍门口走,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于书成, 问:“真的没事吧,你介于书成对老茂笑笑,挥挥手。宿舍里安静下来。于书成在 宿舍里忍不住开始流泪。这件事情,比父亲得癌症对他的打击更大。他本来很明晰 的将来,一下子模糊了,像水中的月亮,只是个幻影,也像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 可及。 他就这样静静坐着,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老茂一头冲进来,叫:“快,我知 道是谁告的密了!” 于书成猛地抬起头来,表情冷漠,眼光中充满了寒意。老茂拉着于书成,飞快 地穿过走廊,撞开了一间宿舍门,屋内正在亲热的张学军和女朋友被惊呆了。老茂 冲进来,一把抓住了张学军。 张学军喊了一声:“干什么!”看看眼前的架势,明白了,他镇定地对一旁惊 叫的女友说:“你先回去。” 于书成默默地看着张学军。老茂要动手,于书成制止他:“老茂,不要。”张 学军使劲推开了老茂。女友拎起包,出门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于书成冷冷地问:“为什么?” 张学军不屑地看了于书成一眼,冷笑着说:“我哪点比你差了?凭什么你能留 校,我不能?” 老茂铁青着脸问:“那你小子就去告密?真他妈卑鄙!” 张学军冷笑,看着老茂说:“真对不起哦。那得怪他自己,在校生不能结婚, 该知道吧?” 老茂说:“于书成可是为了他爹的病冲喜。” 张学军笑道:“冲喜?傻子才相信这个!摊上这样的父亲,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了。” 于书成听到这话,终于被刺痛了,他抬起头,眼中的寒意变成了怒火。他默默 走过去,抓起一个酒瓶,有些迟疑。老茂有点害怕,拉住他,劝阻道:“书成,你 冷静些。” 张学军却满不在乎地看着于书成,继续得意地说:“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土坯 子,回家烧窑去吧!” 于书成向前跨了一步,手开始因为愤怒而发抖。张学军还在挑衅:“有种你打! 有那样的爹,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于书成把瓶子朝张学军头上砸去,酒瓶在张学军头上碎开,鲜血和着剩余的啤 酒,顺着他的头流下来,他慢慢地倒了下去,大家都怔住了。门外响起了110 警车 的声音。 于书成还是把所有责任都担下来,于是学校的布告栏里面,就有了一个醒目的 通报:电子系于书成同学故意伤人,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按有关规定,取消学 籍,即日退学。 于书成走的时候,没有让老茂送他,一来他东西本来就不多,二来老茂下午还 要补考。于书成慢慢走出校门,他迟疑了一下,低下头来,想转头,但转了一半, 终于倔强地把头扭了回来,咬紧牙关,决绝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