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遥远的古代,一座千年的草亭 梁山伯的过去一片朦胧,这种感觉就像他现在正面对着遥远不可捉摸的未来一 样。这时正值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7年),梁山伯十五岁。他的父母刚刚在不久 以前的一场战乱中不幸双双死去。 这一天早晨,梁山伯卖掉了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笔家产,然后就毅然告别故乡, 踏上了前往杭州郡的游学之路。在最后告别故乡的时候,梁山伯来到村口,放下背 上的箱箱行李,停下脚步来看了一眼。前面去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身后来的路上也 没有一个人。晨曦微微,天光未亮,头顶的天空中浮着一些奇怪的云,树梢上只有 几只黝黑如铁的鸟儿在叫喊。早春三月,烟雨朦胧,正是像梦境一样的时节。 山路弯弯,像是迷宫一样,永远都没有尽头。翻越几座丘陵,趟过一条湍流, 前面还是树木葱郁,一点都没有能够走得出去的意思。只有透过一人多高的灌木, 隐约望出去时,才发现山下一条笔直的官道已经遥遥可见。 梁山伯走了一个早晨,后来觉得累了,便在一处大石畔停下,稍息片刻。他从 满满一箱笼的衣服和书籍上面,取下毛巾来,到附近的泉水旁打湿了,擦一把脸上 的汗水,然后回转来,一边嫁了毛巾,一边蹲下身去,整理箱笼中的东西。 其实,哪有什么可整理的。箱中一些物事,梁山伯早在心中默默地快速清点了 一遍:二十卷各种各样的古籍手抄——古时书籍珍贵,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 只有上流社会一些达官贵人府中才有收藏;卖掉几亩薄田和三间租屋后的一些碎银; 还有就是四季衣裤,一堆零星的饰品,一把油纸伞,以及母亲的遗物一对玉蝴蝶, 等等。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灿烂的阳光,像锥子一样刺眼。 放晴后的山中,忽然起了一阵漫天的大雾。梁山伯身材瘦弱,身子骨在雾中显 得更加单薄。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浅蓝色长袍,脚上是一双磨损了的黑布靴,帽子 很宽。 梁山伯继续前行,然而脚步却已经轻快了许多。他下到山脚,踏上官道,从容 不迫地走着,中午时到了镇上。 在穿过镇中心的石板街道后,他来到渡口,乘上一艘南下的船。沿着奔腾的河 水一直向南,他在下一个渡口上岸,折而向西,这便出了会稽郡的地界。 一个人在午后,一条长长的官道,一条河流,一种落寞的感觉油然而生,像一 捆长长的绳子缠绕住了他。他曾经渴望有一匹马,哪怕一匹破脚的老马,和他相依 为命,相伴走旅途。 他在为父母守丧的寂寞中,深深地知道了一个人伶仃无依的滋味。但是他现在 没有能力养一匹马,他尚且在游学的途中。不过他总是想着这件事。等许多年后他 就老了,不能再像年轻时一样靠脚力赶路了。“到那时我也许要弄一匹马来。”他 向路畔一棵棵在身后远去的大树说。 他想到了家。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想到家的,虽然他已经没有了家。但他 还是想家。 梁山伯现在已经十五岁了,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会稽郡梁山寨后面的深山中。 他的家在那里,一座山峰,一条山涧,一匹白练如银的瀑布,一潭深水,一湾垂柳, 不远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了。他的家像一切乡下的农家一样充满诗意,耕地,犁田, 养蚕,打渔……,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长大了。家是美好的,然而他直到不久 前的那一天才真正弄明白这一点。 他想到父亲母亲。他们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们死了以后,他再也 没有亲人了。在此之前,他和他们虽然在一起,但是他不爱他们。不知道为什么, 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们。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有来历的,到这个世界上不过是走一遭。 他不爱任何人。 他渐渐长大了。他在成长的漫漫岁月中,没有发现自已逐渐脱离了家庭和父母 的庇护。他游走在荒山野岭的午后,一个人长久默默地走着,只有蝴蝶和他为伴。 他喜欢蝴蝶。看着它们在花丛中飞舞来去,他就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捉住它们,把它 们的翅膀扯下来,把它们的身体撕碎,然后放在口中仔细地咀嚼。他太喜欢这种东 西了。他总是这样做,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它们美丽。 他知道这一点,他其实很早就知道,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是用来供人摧残的, 他在很早的时候就懂得了。 他隐约知道家族中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寨子里一些 同龄的伙伴们在一起玩耍。他不能,是因为他的出身与他们不同;他们的家也不能 和寨子里面的人们住在一处,而只能孤独地坐落在深山的背后,他们不能,因为他 们家是伤风败俗的,这便又与他们不同。 他在天黑之前来到了鄞县城中,在一处叫做“元亨” 的驿馆过夜。他把他的行李放在脚边,然后打来热水烫了脚。在漫长的旅途中, 赶了一天的路之后能够找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看上去好像不坏,也确实不坏。他 擦了睑,取来了油灯,放在窗台上,然后读《春秋公羊传人喝一杯水,能品出当地 山石和泥土的味道。 他走出了鄞县的地界,中间换了两条水路,后来又在山中疾行,穿越一片连绵 起伏的山林。在来到杭州郡东郊的官道上时,他遇了雨。 他在雨后见到了蝴蝶。又是蝴蝶,黑色的蝴蝶。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个午后。 其时他正跟在一群各种各样的蝴蝶后面,奔跑在山中。他忽然就看到了一只黑色的 大蝴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蝴蝶,他就紧紧追过去,一直在山中跑了半天。 后来他迷了路,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他停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条陌生的很幽深的山谷,像蛇一样长,同 样也像蛇一样扭曲着身子,通向不知道出处在哪里的遥远尽头。 走在谷中,他的整个身子都淹没在一人多高的绿草里,如阴天一样严丝台缝。 抬起头来看,灌木和树叶像一把大伞,遮得什么都望不见。岩石是黑的,湿漉漉的 长满了青苔。褐黄的藤条缠绕在树后,和水洼中的紫色浮萍搅着。空气像油一样地 粘滑。 在一片绿荫中他一个人默默地走着,虽然他也知道现在正是晌午过后,深山遥 远的树林中,又隐约可闻人声鼎沸,但是,他还是感到了恐惧,一种好像置身在黑 暗中冰冷窒息的感觉。 然后,他就在深草掩处,看到了一簇簇浓艳如血的大红花,盛开得惊天动地, 轰轰烈烈地忽然映入眼帘中,不由令人一阵咋舌。 在花丛中,有成百上千盘旋的黑蝴蝶在飞舞来去,就是梁山伯看到的那一种。 中间是一片白色,那是一座座白色的墓碑。一片坟去掩映在深草之中,像是山前错 落有致的村子一样。远近的墓穴上面密密麻麻间,早落满了更大的黑蝴蝶。 他在那一瞬大受震撼,在一片静寂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他 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然而他同时又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他在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时来到了钱塘县。站在雄伟的钱塘江堤上,看着滔滔 的江水,荡漾着说不尽的诗情画意,在斜阳脉脉的余晖里缓缓地淌着,屈辱而顺从, 像极了一个在母亲怀中熟睡的婴儿。 当晚他在钱塘县城中的一家客店里住下后,辗转反侧,久久不能睡去。江水哗 啦啦的动好像就在耳畔,他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得出在黑夜里江水的美丽。 这是他一生中经历过的最美妙的夜晚之一。完美,像月光一样充满诗意。他此 前十多年度过的漫长岁月,在他家的后面的深山中,当然也有这样的一条河流,在 黑暗中也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响,但是,却就是没有这种感觉。 不是因为水流的不同,不是因为一条是河,而另一条是江,不是!只是因为没 有这种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之中的屈辱与顺从,没有在这种美丽的外表下暗藏着的汹 涌澎湃的激流。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很早就感觉到了什么。那时候,他还在村子里的学堂中,和小伙伴们在一起 快乐地读书。老师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不是本地人,虽然在村子里他是唯一有学问,也是唯一有身份和教养的人。 他是在数年之前的一个黄昏,在急风骤雨中,从不知名的遥远的地方流浪而来,还 带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当时,偏偏是在经过这个地方,避雨的时候,忽然女人一阵肚子痛,她要生了。 这便不能再走,他们只好留了下来。 后来,孩子顺利地出生了,是个男孩。这便是梁山伯的第一个兄长,他在出生 的第三天上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而死于非命。 然而因为要报答村子里父老的拳拳之恩,他的父母还是留了下来。父亲在村子 里设馆教学。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许多年之久,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外乡人从他 们的村子经过,认出了他们夫妻两个,而且带来了一个在县城听到的伤风败俗的故 事。 他的父母便是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他们在数年之前,没有经过明媒正娶,私奔, 结为夫妻。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 梁山伯那时还不能懂事,不知道这个故事对他此后的一生,确切来说意味着什 么。但是,他的生活确实从此发生了改变。父亲不再是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没有谁 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们一个伤风败俗的人。他们家被迫搬进了山后一处孤独的 山谷中,过着自耕自种的农民式的日子。 然而他们家又是注定了不属于这一片土地的,他们可能属于天空,可能属于阳 光和风,属于山中寂静的午后,鲜花和树木,但他们就是不属于土地。 他们的日子迅速贫穷了起来。没有了从前的欢歌笑语,没有了爱与快乐,生活 对他们来说充满着黑暗,和像黑暗一样漫长的苦难,没有尽头。一种绝望的感觉笼 罩着他们。后来的几个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一死去,最后只有梁山伯活了 下来。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挫折感的小房子里生活,过了一些年。直到长大之前, 他每天都在重复做着同样单调的事情:黄昏来临的时候,骑在高高的门槛上,眼巴 巴地看着,等待母亲在纺车的那一头停下来。母亲停下来了,母亲在门前的河水中 洗去一身的疲惫和灰尘,然后回屋来梳洗打扮一番,换上了漂亮的衣服。 他便早在门口摆上了一条小竹凳,等母亲走过来,在竹凳上坐好。他就去扑在 她的怀中,找到两个软塌塌的乳房,一口一口地咂起来。 但是奶的味道他已经忘记了,他只是记得母亲美丽的样子。他喜欢这种美丽。 有时候,蓄意用牙齿用力地咬她,让她感觉到疼痛,母亲也只是轻轻揪住他的耳朵, 叫他松口。 他确实知道这是一种爱。母亲是爱着自己的,但是同时她却又在等待着父亲的 归来。她的美丽不属于自己,她只是属于父亲。她在等待着被父亲的爱,正如她爱 自己的儿子。 有时你去爱,有时你又被爱,只是因为你需要,或是被需要。他在母亲的身上 看到而且永远记住了这一点。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他在后来父母去世时,表现出了很大程度上的克制力。他想他们在这个世界上 的屈辱与顺从,他们痛苦而漫长的一生从此结束了。这是一种解脱,一种上天恩赐 的美回四。 在哀悼父母的日子里,他一个人在山中,在父母兄弟姐妹的坟墓前,伴着黑蝴 蝶,红花与暮春,他常常在泥地上写下一些莫名的文字,语意模糊:名字无关紧要, 不是真的。 我和竹板床的嘎悠声一起,流浪而来。 赤足。戴木枷。皮条紧绑住的手腕,被握着。 黑色的大蝴蝶,像一支箭射在花蕊的深处。 我要走了,——其实我从来没有来过。 这一夜,在钱塘郡的县城中,他睡得隐约而朦胧,一点都不踏实。回忆了一些 不堪回首如烟一样的往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后来当他午夜梦回,不能自抑时,他在一瞬间忽然忘记了身在何处。遥望窗外, 只见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他不由地泪水滚滚,然后就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然而第二天的早晨,他还是在天光未亮的时候,一大早就起来了。他很快便出 了县城,现在,他走在通向杭州郡的最后一条官道上,他在三天之后的晌午就应该 抵达自己的目的地——碧鲜岩书院了。 他在中午时来到一处树林中,就在草地上坐了,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随便吃 了一些。暮春的阳光明媚而温和,林中又是寂静异常,只有一两只黄毒在树枝上跳 来蹦去,还有花儿绽放的轻响,嘎湖的草在生长的声音。一阵挡不住的困意涌上来, 他不由依靠着一株松树睡着了。 他好像又做了一些奇怪的梦,但是都记不得了。他是被轰隆隆的雷声惊醒过来 的。这时天早变了,凉风四起,一阵阵带来腥湿的雨的味道。乌云在匆匆忙忙由四 面八方而来,一场大暴雨眼看就要来了。 他取出了油纸雨伞,但是还有些微微的慌乱。四下里看了一眼,发现不远的一 处山坡上正好有座草亭。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背好箱宠,一边撑起雨伞,然后 就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草亭跑过去。 他接近草亭时雨已经下了起来。透过朦胧的雨幕,他看到在亭子中,那儿已经 立着两个人,都是男子的模样。 其中一个很是雄伟,健美,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是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施, 山风过处,一阵阵在风中飘飘起舞,一派俊朗飘逸的气度,那种亮丽逼人的风采还 是扑面而来。 他忽然就被征服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总是这样,在美丽的东西面前,总有这种窘态,快乐的窘态,——就像一个 男人遇上了他心爱的女人一样。在雨中,在那个偶然邂逅的午后,他的生命在那一 瞬突然凝固了,仿佛一尊永恒的雕像。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