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十年前那个秋天的晚上,我在这座都市中,一个租来的小屋里面,在灯下洋洋 洒洒写下这样一些黑色的,像凝固的血块一样的文字后,天光早已经大亮,太阳升 起来足足有一竹竿那么高了,明晃晃地像一块烙铁,悬挂在头顶的天空中。 这时,距离学校的上课时间已经不足一个小时,睡觉显然是来不及了。我也就 放弃了这一打算,起身活动了一阵子,在院子里用凉水擦了脸,出去在小摊上吃了 一碗馄饨,照例又喝了两大碗汤。然后,看看邻居的女孩思波,她早起身出去晨练 了,一时不能回来。我于是就把厚厚的一摞手稿放在她的窗台上,和房东大妈招呼 了一声,然后从家里出来,乘坐公共汽车来到电影学院上课。 一个月来,我在电影学院的生活毫无情趣可言。一个月还没有过去,初来乍到 的那种新鲜劲儿,就很快被紧张的学业代替了。 我们这个班采取全日制授课,学制是两年半。在这两年半中,要学的东西林林 总总,包括有:电视剧电影原理、制作、导演基础、编辑、编剧、摄影、美术、文 学脚本、镜头语言……等等,一共是二十六门功课之多,让人单是听着就直犯晕, 像孙悟空被戴上了金箍咒一样不得舒服,更不用说是—一学习掌握了。 我和班上同学的关系也不再那么生疏。天天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眼瞪 小眼,厮混得早熟了。他们中有一个为首的同学,知道了我的处境,很是表示同情。 忽然这一天,他在放学之后叫住了我,表情怪怪地说,要给我介绍一份工作,问我 愿不愿意接手做。我当然求之不得,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他给了我对方的电话。在 我按他提供的电话号码接通了以后,听到的是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你找谁?” 她问。我说了同学的名字,她显然听不太懂我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我又重复了一遍, 她然后就笑了起来。“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来上班。”她告诉我一家在这座城市中家 喻户晓的饭店名字,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很久,仿佛还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我搭了一 辆黄色的“面的”,前往那家饭店,一路上那女人妖媚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挥之 不去。 她是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 在离饭店门口还有一百来米的地方,我下了车,计程表上的指针刚好停在9.9公 里处。“我忘了,朋友不认识地儿,我得在路边等他。”我编了一个理由解释说。 “反正怎么说都是您占理。得了,算我倒霉,敢情今儿撞上高人了。下车瞧着点儿, ——给钱您哪!”司机白了我一眼,嘟囔着说。 我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票子,递了过去。前脚刚刚下车,身 后的车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傻冒!”司机低低地骂了一句,旋即猛踩油门, 扬起滚滚的烟雾绝尘而去,把扔在后面的我呛得一阵咳嗽,几乎窒息。“我操你大 爷!”我毫不示弱地,愤愤地冲他的背影破口大骂。接着马上为自己的精明得意起 来。虽然刚刚来到这座都市不过数月,可我已经学会了许多。 我走到甬道尽头,穿过一个偌大的停车场,无动于衷地和一辆辆豪华气派的宝 马、奔驰擦肩而过。它们看起来和我是如此地亲密,不过飓尺,感觉却是遥不可及。 这是一家著名的贵族饭店,在来到它面前的一瞬间,我忽然不自禁地胆怯起来。 虽然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走进这个地方,——读者,我在刚来到这个都市时就暗暗发 过誓言,一定要奋斗,直到住在最豪华的饭店里为止。——但是这一天如此迅速地 来到,又是以这样突然的方式,还是让我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我几乎不敢抬头打量这座富丽堂华的大饭店一眼,只是低着头,踮着脚尖走过 去,我的一双洗得发白的双星运动鞋,和一身廉价的衣服在这里简直扎眼极一了, 我觉得自己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我来到旋转门前,学着电视上的样子走进去,但还是被撞了几下,我甚至觉得 门卫们都在背后笑话我呢,尽管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 大厅里冷冷清清,一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中央吊灯下面,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 人在进进出出。这和一扇玻璃门外面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进来后,先是放慢脚步,故作镇定地扫了一眼。前台的地方是一排服务产, 有的在忙着为客人登记、结算、咨询,有的在聊天、接电话。他们身后的墙壁上, 挂着一溜地名贵的瑞士钟表,分别是北京时间、伦敦时间什么的。在左首是电梯, 紧挨着咖啡间、茶座,右首靠楼梯的地方是一圈沙发,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人,我深 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快步向沙发处一排空着的座位走去。“只要坐下就好 了,”我想。但是,在光滑如镜的大理在地板上仅仅走了几步,我就停下来,不敢 再走了。 读者,不怕你们笑话,我当时就愣在了当地,——不是害怕滑倒,而是我的鞋 子太脏,在地面上每走一步就踩下一个明晃晃的泥脚印。看着我身后慌忙跑过来拖 地的服务生,我开始后悔起来,刚才为什么不一直坐车到门口来呢,走了这一百多 米的路,能不风尘仆仆吗? 就这样,我红着睑,仿佛被谁施了定身法一样,钉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 是。在那一刻,我拼命想转过身来逃出去,但我强忍住了。 “达达!”救命的人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大人从电梯间刚走出 来,正在冲我招手。 她的个子不足一米五,像一只水桶,一个面缸,整个儿就是一堆肉站在那里。 然而当时,在我眼中看来,她就像太阳。救星。她披着一件鳞片闪闪的长裙,脖子、 耳朵、手腕和脚踝上都光芒四射,集钻石、黄金、美玉于一身,她就是女王,一个 统治这座大饭店的女王,——尽管说足妖后也许更准确一些。 “达达,快过来,这儿呢!”她旁若无人地冲我招呼,声音勾魂摄魄。你真难 相信那样美丽的声音,竟然会是从这样一个肉球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来了”找答应着,从容了许多,甚至有一些放胆起来。这样一个贵族,居然 便是我要找的人,我还怕什么呢? 此前种种,所有的自卑、怯懦,等等,一扫而光,我自信地大步向前走过去, 扔下在我背后傻着眼的服务生,远远地瞧着,再也不敢手持拖把一路追将过来。 在二楼的一个套间中,我和这个女人坐了下来。这里的豪华程度令我很不适应, 铺着地毯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床,和这样一个神秘的女人。灯 光幽幽,周围是一片出奇的寂静,窗幔垂下来,一点都看不出去。 “哗啦”,是撩水的声音,她把我领进来后就一句话不说,只是自顾进浴室洗 澡去了。这让我更是稀里糊涂,不知道她让我来这里究竟做什么。 一个小时之久的等待过后,她从里面出来了。“达达,”她在喊我,“让你久 等了。” “无所谓,”我回答说,一边站起身来面对声音,但是我一回头就傻了眼,再 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接下来的一幕不堪回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怎样的一幕 哟:她就那么赤着身子站在那里,一身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闪耀着绚目的光芒。好 像一棵剥了皮的大葱,一棵细皮嫩肉的白菜。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裸体,她那颤颤的乳,微微隆起的腹部, 崎岖的倒三角地带,给我的震撼是不能形容的。我当时如遭雷击,只是觉得脑子里 “嗡” 他一声,然后就不能呼吸言语了。 “达达,你看我美不美?”她还在逼近,一切都是陷阱。我无力挣脱。 她上来了,像个急切的猴子一样,扑过来抱住了我,将舌头神进我的嘴中,然 后像一条蛇一样在其中游动,一切都是那么地贪婪。我的裤链被拉开了,她跪下去…… 一切都不可挽回地发生了。她的吮吸让我不能自抑,在一阵腥膻的味道中,我 像一支激烈的箭一样颤抖着。我哭了。 她却并不着急,而是倒了一杯酒给我,自己也倒了一杯,汩汩地一口喝了下去, 然后过来脱我的衣服,并且在我满身的汗臭味道中深深呼吸,一副陶醉的样子。 “达达,你是第一次做这个吧?”后来在床上,她在和我作爱的时候,轻轻地问着。 我只是流泪,一点都没有期望中的快感。他妈的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什么海枯石烂 的爱,什么地老天荒的情,全都是谎言! “达达,我爱你。”她在我的耳边呻吟着,一声一声地叫喊起来。我愤怒极了, 暗暗骂说:“淫妇,‘我爱你’是你这种人说的吗?!这是三个怎样神圣的字眼, 在你口中说来却不过是像说‘屁’字一样,真让人恶心。”我恨恨地,紧闭双眼, 直到最后高潮再一次突然来到。这个夜晚是我少年时代最后的回忆,也是最后的一 次哭泣。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哭泣过。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18岁的青春不再灿烂, 带上了一种残酷的味道。这最后的一夜,像槟榔一样坚硬而苦涩,噎在嗓子眼和胸 口之间挥之不去。 后来,当我像个木头人一样从这个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眼中噙满泪水。我 已经不是我了。我不再是那个来自乡下的纯情少年,我长大了。就在今夜,我成为 了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走出这家著名饭店的大厅,不能想象这里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垃圾 场。在我身后那个不知名的女人追上来,塞在我手中一千元钱,算是我的报酬,又 给了我一百美元的“营养费”。最后,在我即将离去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 “不要问我是谁,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更不要来找我,——只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面。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读者,当那个夜晚过去之后,我久久不能原谅自己。我 几乎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没有再去火车站打工。这固然是因为一方面我有了一笔 飞来的横财——准确地说,是我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只不过这有一点特别罢了— —,对我来说相当惊人的财富。但另一方面,是我觉得自己受了伤害。那些日子里, 我像一只无助的麻雀,一条蜕皮的蛇一样,在经历着痛苦的新生。 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还是原来的我,一个像阳光一样灿烂透明的健康少 年,尽管不请世事,尽管生活有一些艰难,但是充满奋斗的乐趣,昂扬的精神,和 一种向上的信念。但是已经不可能,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那天,我回家之后一夜未睡。我又一次失眠了。在灯下,看着堆在桌子上的厚 厚一沓人民币,和花花绿绿的美元,我仿佛听到在遥远的夜风中,传来一个女人低 沉的呜咽。直到后来,我熄灯睡去了,月光汩汩地打窗缝之间流进来,还能看到明 晃晃两堆跳跃的火焰,在那里燃烧,慢慢地化为灰烬。 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珍贵。在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我突然对爱情 变得无比渴望起来。原来对爱情朦胧的憧憬,在经过这一夜后变得格外清楚。我终 于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应该拒绝的又是什么。我想到了我的电视剧。是的,一切 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曾经为了一段朦胧的爱情而动手写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 而现在,我是在为我自己,和一切有着我这样伤心经历的人们,来完成一个完美的 经典的爱情故事了。为了我隐痛的青春,为了一颗颗漂泊天涯的心灵,我必须这样 做。我只能这样做。 我于是就这样做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中,我一口气写下了下面的故事。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