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山中邂逅 梁山伯想着,这便走进了草亭。在这样的一个雨天,这样的一座草亭,一切都 充满了说不出来的诗意。他喜欢这样的诗意。 这真是难得的一幕,山中遇雨,草亭偶遇,何况在草亭中,还有两个像神仙一 样风采的人儿。他们显然是一对主仆。因为一个在站着,面向这边的方向看雨,另 一个便也不敢踞坐,只是远远地在身后待着,立在那里。 两个人的衣服也有着明显的不同,身份上的差别一眼可辨。一个是穿着浅蓝色 布质的短襟褂子,一条肥大的灯笼裤,站在那儿虽然显得很是秀韵楚楚,精明强干, 但是不知不觉之间总是有一种粗糙和小家子的气象流露出来;而另一个穿着纯白色 绸缎的,那便是主人了,他站在那里,又自不同。这是显而易见的。他的个于同样 不是很高,但是一袭长衫迎风飘扬,白衣胜雪,确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潇洒派头。 这时,风更大了,雨也更急。梁山伯不敢再有丝毫的耽搁,匆匆在草亭的一角 站下,放了行李,箱笼,一边收起油伞来。 奇怪,他想,——那个主人模样的公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 一共是三眼,然后,他便红了脸,极快地背转了身子过去——他这么看我什么意思 呀? 他的鞋子早湿了,他看看天,反正这雨一时三刻停不了,他便坐在一处最靠外 边的石凳上,一边除了鞋子下来,在手中拧干水,互相撞击着,敲掉鞋底的泥巴, 打着赤脚,走过去将鞋子晾在了栏杆上。 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他应该这么做,他也必须这么做,因为他只有这么一双 鞋子,又是旧的,万一湿了水,在雨中泡得久了,是会烂掉的。 但他还是很小心,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尽量远离对面的主仆二人。这样的雨 天,这样的山中,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双烂鞋,一双臭脚和胜兮兮的袜子,打搅 了对方看雨的雅兴。 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他想,不是吗? 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对一些人来说是灾难,而在一些富人眼中,却是了不起 的雅事呢!月夜赋诗,小楼听雨,踏雪寻梅,把酒临风,这些批在穷人眼中的奢侈, 糜烂,在他们眼中又是怎样的风骚? 就拿眼前这一幕来说,自己为雨所困,在这亭子中落脚,为的是稍作喘息,晾 干一下鞋子和袜子,可是,他们在这荒僻的山中,在这凄凉的草亭中,在做什么呢? 他们的鞋子上连一个泥点都没有,他们是来山上玩耍的吧,或者根本就是为了在这 里看一看山中的风雨? 是的,他们一定是带了酒的,他们确实是带了酒来的。梁山伯看到,对方的公 子已经在悄悄吩咐下人,从随身的箱笼里往外取出一个半大的酒坛子来。他们一定 不是出门远行的,因为他们的行李太简单,只有一个箱宠。他们便是来这草亭中找 雅兴来了。 梁山伯感到一阵愤怒,一阵尴尬,一阵屈辱。他恨自己太草率,进来之前也不 看一看,这儿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只是知道自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雷雨驱使,又 被草亭中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深深吸引,鬼使神差,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这 是像他这样的穷人应该来的地方吗?他活该淋雨,他只能在雨中行走。 他手足无措,天哪,他已经明明离开了家乡,告别了梁山寨,可是,这种熟悉 的,为什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依旧像在家中,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挥之不去?他看看 对方的主仆,绫罗绸缎,披金戴银,再看一眼自己的光脚丫子,不由脸红了,连忙 将一双大脚隐藏在石凳后面的草丛中。 这还不算,他又连忙把自己的身子挪向栏杆这一边,尽量将一双烂鞋和一双在 风中飘扬着,缀满补丁的臭袜子挡在身后。他不期望这样做能够挽回什么,只是希 望对方不要看见这一切。 但是,怎么可能呢,一切她都看见了,不但尽收眼底,而巨看得相当的仔细。 他在还没有走进这草亭来的那一刻,她就在注意他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背转身子,假装看着天地中被雨笼罩的一切,但是耳朵却一直在竖着。他像 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只蝴蝶,一只麻雀,一只猫仔,一只在噩梦中醒来的野 兔一样,随时准备在威吓降临的一刻落荒而上,仓惶逃走。 这时,他听到厂一阵脚步声,他真的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就 在他的身后,不足一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过来了,而且一个清脆、尖细的声音也 在耳畔响了起来:“这位相公请了,打搅一卜,好吗?” 他们这就要赶我走了,他想,一边不觉有些忿忿起来。他很想不加理睬,但他 是读书人,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因此虽然很不情愿地,还是很快转过了身,“有 什么请不请的,打搅什么你直接说就是了,是你?”他这才看清对方原来不是主人, 而是一直跟在主人身边的小厮,这感觉顿时好了一些,说话也顺了起来。 可怜,他一颗自卑而又自负、脆弱的心灵,多亏祝英台这样的有心人才能揣摩 得到。当她知道他便是她宿命的爱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之后,她的一缕情 丝从此牢牢地系在这个陌生的男人身上。她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谁,来自何方将 去向何地,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但是没有关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爱 他。尽管还有一点羞涩,尽管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没有关系,她爱他! 祝英台自从他进来后,只是看了他几眼,然后就一直都在背着身子。可是,他 的一举一动,却还是由丫环告诉了她。 她起初觉得很是有一些好笑。丫环说,他如何如何坐下来,除了鞋子,袜子, 打着赤脚——他便是如此小心,她今后的一生便是将和这样一个人一起度过,她觉 得有些滑稽,但是她马上就不这样想了。 丫环又说,他如何如何地,将一双脚丫于藏在了石凳后,将身子上档住栏杆上 不雅的鞋子,袜子。真是一个体贴的人儿!她在心中惊叹,他有着一颗怎样的心灵, 外表黝黑,相貌平平,甚至略带一些丑陋,可是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素洁,与表面上 的平静如水相比,他心中那一团激情如铁的火焰,又是在怎样地灼烧着他的肉体, 他的灵魂呀! 祝英台这么想着,便主动打破这一种奇妙的平衡,吩咐丫环取出酒来,铺设停 当,然后去请他过来一叙。 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也不应该拒绝的,但是他拒绝了。他就这么决绝地说了一 个字——不!这真是令人奇怪,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因 为脚上没有鞋子穿,害怕失了礼节、她便又派了丫环送去一双崭新的鞋袜,——居 然还很合适。这下说什么也不好再推辞,他只好过来了。 他走过来,将祝英台一双崭新的鞋袜穿在脚上,心里便自信了许多,尚未来到 跟前便深深地施了一礼,说道:“在下不才,会稽梁山伯,谢过尊驾赠鞋之恩,不 敢请问高姓大名?” 原来他叫梁山伯,是会稽来的,这么说也是出门之人了。祝英台在心中记住了 这个名字,她知道从此自己的一生,自己所有的幸福和忧伤,都将和这个名字紧紧 地联系在一起。 她有些不敢面对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微微的慌乱,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 的。说话时颠三倒四,还差一点说走了嘴。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梁公子休要再提,圣人口,禽兽尚且知羞,遑论使士 人衣帽不全,此大之罪也!”说着,她深深还了一礼,“某是上虞祝家在来的,姓 祝,名九——官,”她一时几乎将自己的闺名“九娘”讲了出来,把在一边的丫环 也吓得长吐了一口气。 两个人互相认识,这便坐下来。山中无菜肴,酒也只有一点点,那还是祝英台 在离开家时,偷偷塞在行囊中的一小坛。——如果梁山伯知道这酒是祝英台在肚子 痛的时候用来帮助止痛的话,他一定不会喝,只是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呢?——好在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应景用的,不是真喝,就像一段故事 的序幕,一首歌的过门,一味药的引子一样,重要的是带动主题,渲染气氛。在这 山中,在这寂寞的午后,对着潇潇的雨景,他们需要的其实只是一种诗意,一种像 诗一样美丽的心清。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梦,一切都是宿命的缘。不过一杯酒才下肚,祝英台 便有了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在自己十四年的生命中,从未有 这一刻的心神荡漾,不能自持。她也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喝酒,而 且距离是如此之近。她双颊排红,一双含情的醉眼,也不知害羞,只是打量着这个 她在梦中一直寻找,而且找了几生见世的男人。 是的,她想,他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在她的梦中,那是一个怎样的男 人啊:身材一丈有二,人高马大,他在雨中走来,像一座山在走来一样。他是一个 虎背熊腰、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长得也像是一些作品中描写的那样,眸似朗星,眉 浓若剑,一丛又黑又密的胡须长长的一直垂到胸腹之间,唇红齿白,带着万种柔情, 在一派的风花雪月中,骑着一匹天上的白马,他向她走来。他走来了。 可是他真的走来了,却不是这样。他身材不高,甚至还有一点矮,像是山间林 中随处可见的灌木一样。他的面孔黝黑,像是一个刚刚从土窑里出土的陶涌,他的 胡须也是稀稀疏疏的,只有几根,黄而且短。他也不是骑着白马来到的。他是在雨 中,一身的狼狈,脚上沾满泥巴,带着湿淋淋的雨水,一脚踏进草亭的。他来到了 她的身边,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歉,为他的鲁莽和不洁,而是 一上来就把脚上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脱了下来,一双散发着像变了质发酵酸菜一样 味道的臭袜子,公然挂在了栏杆上,还有一双光着的又粘又黑的大脚丫子,实在是 大煞风景。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不知道她是一个女性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就是这 样的一个男人,那天他只能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尽管如此,祝英台依然爱他,是孽? 是情? 她不知道。她只是爱他!虽然他和梦中的很不一样,但是他毕竟是真实的。他 瘦小,但是很结实,身体也还好,站在那里,就像一块石头,一块铁,一块坚硬的 什么东西,比如玉,——如果这么说不是因为她爱他的话。 “祝公子请了,”梁山伯说道,“借花献怫,我敬你一杯!” 他被她这么一阵凝视,早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当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 这样盯着他来看。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如果不是知道他明明是一个公子,他一 定想到要用“含情脉脉”这个词来形容,是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很奇妙。 他也很有一些心慌,不管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一个陌生的男子这样盯着 看,怕是都不能不慌乱。“好啊。”祝英台说道。 可是并不去端跟前的酒杯,她还没有从自己的幻想中醒过来。 “祝公子,饮酒不能无诗助兴,是不是?”梁山伯又说道,“这等山中的风雨, 我们又是萍水相逢在草亭中,正需要一首好诗来抒发情致,方不负这良辰美景,你 说是吗?” “是,”祝英台点了点头,只是看着他说,“那你就吟一首,如何?” “正有此意,恭敬不如从命。”梁山伯答应着,抽身站起来,走到边上,对着 那瓢泼一样的大雨,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念道说;“浮萍寄清水,随风东 西流。 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 “好呀,”祝英台一拍手,叫好说,“这是曹子建的浮萍篇,好一个‘结发辞 严亲,来为君子仇’,原来梁公子还是大行家。” 一谈到诗,他们互相之间顿时亲近,拉短了距离感,一切都顺其自然,渐入佳 境,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便谈论起来了。梁山伯说他要到杭州求学,祝英台说她也是要到杭州读书的。 两个人既是同路,于是又亲近了一些。 “梁公子可找好了书院,是哪一家?”祝英台问。又是语意深焉。 “还没有,”梁山伯当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等 到了之后,打听明白了,再做选择。 祝公子你呢?“ “我读的是碧鲜岩书院,周士章老先生在那里设馆,说是最有名的了,”祝英 台说,“不如梁公子一起去读?” “是周士章老先生?”梁山伯说道,“那可是一位名师呀,如果能够投在他的 门下,当然极佳,只是,不知道我做他的学生是不是够资格,还有,——学费也很 贵吧?” 他的脸不由红了一红。 “好说,好说,”祝英台早看在眼里,连忙说道,“那周士章老先生,说起来 做他的学生的确不易。不过,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只要我去说一说情,一切都好说, 是不是银辛?”她挤眉弄眼地问在一边立着的丫环。 “是,是,”银辛一迭连声地回答,“这老爷早交待过了,哪还用说?” “这真是太好了,”梁山伯大喜,当下便站起来,对着祝英台深深一揖,“承 蒙祝公子帮助,援手之德,在下先行谢过。” “哪里,哪里,”祝英台起身还了礼,心想偏你是这么多礼的,咱们是前世的 夫妻嘛,在一起当然要互相帮助,难道你一点点都记不起来吗?她这么想着,不觉 就有些失态,说,“梁公子,咱们从现在起是同学了,以后还要多多亲近一些才是 呀!” “这个自然,”梁山伯不知她话里有话,只是顺着话茬说,“同学嘛,以后在 一起的日子长得很,抬头不见低头见,当然要多亲近了。” 话不说不透,两个人这么一番攀亲,当下只是觉得关系又亲密了一些。于是, 说话也就有些激烈起来。 “周老先生在碧鲜岩设馆,有一件事,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大家,可能免俗?” 梁山伯忽然说道。 “不知是哪一件事?”祝英台问。 “现在,听说在哪里都有一个风俗,就是书院不收女学生,”梁山伯说,他并 没有注意到,“女学生”三个字一出口,祝英台的脸色都变白了,“便是遍寻国内, 也没有一个女先生授徒,这一件事,岂非是极大的不平吗?” “话虽如此,可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此事由来已久呀!又有何不平?”祝 英台害怕他在试探自己,也就不敢接他的话头,只是避实就虚,一番敷衍。 “不平就是不平,”梁山伯做什么事从来都是最认真的,当下一番长篇大论, “是女子又怎么啦?大凡一个女子,只要不是把自己当做等闲看待,从小和男子一 样用功读书,不是一样可以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吗?就说大周朝开国的大功臣中吧, 就有一个女的,她是周文王的妻子,周武王的母亲,——太姒你知道吧,若不是觉 得自己是不平常的,将来必然有一天为国家建功立业,那么她自也不会用功读书, 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妇人罢了。还有呀,远的不说了,在近朝又有两个奇女子, 一个叫做班超,一个叫做蔡文姬。班超,继兄班固作汉书,续成汉史:蔡文姬流落 匈奴,因为极有文学,曹操亲自用金子把她赎了回来,又解音律,一曲‘胡茄十八 拍’,名满天下,这些又岂是普通的男子能比得上吗?” “正是,”祝英台听了,不由一番感动,说,“梁公子能有如此一番胸襟,不 随波逐流,真是人中之龙。你提到蔡文姬,我倒是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蔡中郎的一 首诗。” 她深情地注视着梁山伯,缓缓吟了一首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 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雨仍在下,风吹得更急了。一切都是朦胧而不真实的,祝英台看着梁山伯,梁 山伯也看着祝英合,他们都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山中,在这样一个午后,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忽然遭遇这样一个心 心相通的知音,正是高山流水,钟期既遇,两颗遥远的心,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在经过了无数的跋涉之后,终于在这里碰撞在一起。一切都是天意,但也正因为如 此,一切才都显得不可相信,就像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一样,而梦总是要醒来的。 他们都害怕醒来。他们不愿醒来。他们都在心底暗暗祈祷,让雨更大,让风更 急,就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但是有什么理由呢?对酒当歌,杯中酒已尽;仰首问青天,竟无语凝噎。风还 在吹,雨却停了。太阳出来了,一道彩虹挂在天边。分手的一刻,还是来到了。 “祝公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梁山伯毕竟是少年意气,当下忽 然说道,“咱们都是出门之人,他乡游学,在此之前,你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见 过你,正所谓人海茫茫,咱们既然在这荒山野岭中相遇了,共用一个草亭,挡风避 雨,这便是一缘;相逢对面不相识,那也是有的,偏咱们又得同席而饮,而且结为 了同学,这又是一缘;既为同学,又能在一起赏雨吟诗,彼此欣赏,而且心意相通, 好像咱们在前世就是早跟对方在一起了似的,这正是一见如故,又是一缘。有了这 样的三缘,可遇而不可求,一生何憾!在下不才,如果蒙祝公子不弃,不以我家贫 学浅见笑,我愿意攀鱼附翼,咱们效仿古人义结金兰,拜为异姓兄弟如何?”这一 番话说出来,他是鼓足了多么大的勇气,一个乡下来的究小子,房无一间,他无一 垄,连脚上穿的鞋袜都是人家赠的,只不过仗了读过几本书,胸中有那么一点点才 墨,就想和人家这样一个纨绔公子,出身富贵的大家公子结为兄弟,可想而知,如 果不是少不更事,哪怕再长一岁,他也不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可是在祝英台听来,却又是另有一番滋味。结为兄弟,这怎么可以,咱们在前 世还是恩爱夫妻,怎么来到这一世就成为了兄弟?我是一个女孩子家,和一个男子 结为兄弟,这岂不是笑话?就算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总不应该欺骗他吧? 再说了,现在不做夫妻,将来总是有一天要做夫妻的嘛,只要缘不曾尽,情不曾变。 一旦成了兄弟,名分既定,是不是还能做回夫妻来呢?那可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因此,这一阵思想过后,她几乎是本能地喊了起来:“你要和我结为兄弟,这 岂不是,——”她一时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是啊,”丫环银辛在旁边也惊呼 起来,说,“梁公子,你怎么可以和我家——公子,结为什么兄弟呢?” 梁山伯一时也愣了。他其实在话一出口的那一瞬间,早在后悔了。真是荒唐, 自己怎么可以得寸进尺,说出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来? 不过,对方激烈的反应也让他吃了一惊。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看不上我这个 穷书生嘛,不答应就不答应,真是的,有什么大惊小怪! “哼!”现在,一看对方主仆这等紧张的样子,他误会了,一种受到侮辱的感 觉油然而生,他愤怒起来,压抑在心底的自卑,他的脾气又发作了,不觉早一阵冷 笑,说道,“是啊,我早该想到你不会答应的,我一个流浪不定的穷小子,和你富 可敌国的大公子结交,实在是太高攀了,此事罢了,罢了,就当我从来没有说过, 告辞了!” 梁山伯看来真的生气了,说完这一番话,就要起性子来,就地将一双崭新的鞋 袜脱下来,掷在地上,又去取了他自己的鞋换上,头也不回,背起箱箱行囊,这便 要离去。 “梁公子,请留步,我答应就是,”祝英台连忙挽留,追上来挡在他的面前说 道,“结拜之事,我亦早有此意,只是思量这等人生大事,非同小可,不可草率, 而在这荒山野岭的,既没有香火,又没有见证,因此迟疑不决,梁公子别误会了呀!” 梁山伯闻言之下,对祝英台说:“祝公子,这你就太多虑了。我等都是在外游 学之人,讲的是心心相印,哪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没有香火,就撮土为香,没有 见证,这天这地这大山,还有银辛,都是见证。你说是不是?” “是,”祝英台说,“咱们这就结拜!” 于是,他们三跪九叩,撮土为香。在这一天,在这样的山中,在这样一个初秋 的雨后,他们这一对前世的夫妻,历经见世几劫,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结为了兄 弟。 他们就这样结为了兄弟。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梁山伯倒也罢了,祝英台的这种感觉尤 其强烈而真实,她在拜下去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一个时刻。 当时,也是这样三跪九叩,双方一下一下对拜着,不同的是那时好像有很多的人在 周围,一个偌大的庙堂,自己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一切都与现在不甚相同。可是, 究竟哪才是真,哪才是幻,她真有一些弄不明白了。 “我今年十五岁,”梁山伯说,“你多大了?” “我十四岁,比你小一岁。” “这么说我是兄长了?” “是,——我该叫你‘梁兄’。” “我就叫你一声‘祝贤弟’了。” 跪拜完毕,他们都站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种如释重负、不虚 此行的感觉。是的,他们在此之前的种种,夜半惊魂,午夜梦回,孤灯隐叹度过的 一个个清宵,跋山涉水,顶风冒雨走过的一段段路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 天,为了这一天互相向对方走来。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终于!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他们一道收拾行李,结伴离开了草亭,上了官道,往杭 州城中走去。第二天,他们在中午时进了城,在一家客栈住下来,休息了一阵,洗 去一路的仆仆风尘,用过了饭,然后换上早准备好的官服,这便打听着,一路来到 了一处叫做“善权寺”的地方。这是一处香火极盛的寺庙,穿过山门,来到寺后, 迎面一座高大的庵堂,上书“碧鲜岩”三个大字。这便是周士章老先生的授学馆了。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