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鹊桥夜 祝英台在这一个晚上,再也不能入睡。屈指一算,倒霉的日子又到来了。她最 害怕的就是这第一天。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不说,全身还会酸痛瘫软,几乎不能站立。 因此,她在丫环银辛过来铺床时,便偷偷在她耳边嘱咐了一通,银辛走后,她 便对梁山伯说:“梁兄,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梁山伯被他问得一愣,说,“什么日子?” 他正坐在窗子前面,一边就着烛光读书,一边在偷偷观察祝英台。他总是这样 观察祝英台,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旌摇晃,不能自抑。他在来到碧鲜岩不久就在 这样做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常常在对她的注视中,滋生一种 销魂蚀骨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这个英俊潇洒的贤弟了。这种喜欢,不是 普通的那种,也不是兄弟之情,而是一种男欢女爱。是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寂 寞的少妇,一个怀春的少女,单是注视着别人,两腿之间自然会变得湿漉漉起来。 梁山伯是一个男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在祝英台的面前,他却常常把自己 想象成一个女性。他就是女性。他很久以来就在渴望这样一个美男子出现。他不知 道为什么。是因为他对父亲的憎恨,母亲的依恋,还是对自己丑陋外貌的不满,一 种童年的潜意识在作怪? “梁兄,今天是‘七夕’呀,”祝英台倒没有像梁山伯想象得这么复杂,她只 是知道她是爱他的,而这便已经足够。爱,既然是爱情,自然包括他的一切,不管 他做什么,他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他的现在和将来怎样,她都是爱他的,直到永远, 她爱他的一切。她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说,“梁兄,这么大好的日子,你总不会忘 记了吧?”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不觉意已是七月‘七夕’” 梁山伯说道,“乘凉闲话,正值其时,贤弟莫不是又来了兴致,想到月色中消 受一番?” “正有此意,”祝英台说虽然肚子痛得厉害,但是一见梁山伯如此善解人意, 不觉很是欢喜,微笑说道,“知我者,梁兄也!” 他们这便来到了门口的一片空地上。在那里,银辛早把石凳石桌擦拭得干干净 净,一尘不染。又摆好了一壶酒,几样时令的小莱。两人坐下来,抬头看时,只见 一弯亮晃晃的上弦新月,正挂在东边竹林的上空,像一座拱桥架在那儿。 “梁兄,月色如此之明,你可抬头看看,可有一只只的喜鹊在飞过?”祝英台 让梁山伯看时,早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待肚子不怎么痛了,这才停下来,重新又 斟满一杯。 “哪来的喜鹊?”梁山伯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一阵,并没有一只喜鹊的影子, 便问祝英台说道,“这么晚了,就是有,只怕也该睡下了,却为什么还出来乱飞? 贤弟说笑了。”“不是说笑,”祝英台一本正经地说道,“‘七夕’嘛,所有的喜 鹊都要飞到天上去,给牛郎和织女搭桥,要不怎么叫做‘鹊桥相会’呢?” “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贤弟如何相信,”梁山伯见她说得认真,不由笑了起来, 说道,“所谓织女,不过是传说中天帝的外孙女,因为要嫁牛郎星,所以织锦误事, 天帝罚她一年中只有在‘七夕’这一天,才可与牛郎相会一次。这样的神话故事, 岂能可信?” “故事虽不怎么可信,但是有一个风俗,在我们那儿可是人人都相信的,梁兄 可否知道?”祝英台问,一边又端起酒杯来。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连着喝了三大 杯。这一切梁山伯都看在眼中,暗暗奇怪,但并没有说破。 “贤弟说的,”他说道,“大概就是‘乞巧’吧?” “正是,”祝英台闻言看了梁山伯一眼,不免有一些惊奇,因为这种风俗,其 实主要是女孩家玩的一种游戏,她在小的时候,常常和别人家的孩子在一起玩的。 不过梁山伯是男子,他怎么也会知道这一点?“原来这种‘乞巧’,梁兄也是知道 的。”岂不知她却忘了,在梁山伯的眼中,她现在也是男儿之身!她的这一番话, 在梁山伯听来却也是奇怪之极了。 他在家中是一个人,父母总是把他当男孩,又当女孩来养的。他还记得每逢 “七夕”之夜,母亲都要像别的有小姑娘的人家一样,早早预备下瓜果,等待蜘蛛 来在上面盘网。若是蜘蛛真的来了,在上面盘了网,那么就是表示这一家将有大的 幸运。而这一家的小姑娘,这一年则有望提及婚嫁,而且还会得到一个有心的如意 郎君呢!只是可惜,在他们家做“乞巧”的那些年,虽然他是天天盼,年年盼,但 就是没有一只蜘蛛来结网。后来长大了,年龄一长,便没有再做过这种游戏了。 梁山伯把这件小时候的事情一说,来龙去脉如何如何,祝英台这才明白,“原 来是这样,怪不得梁兄也很知道这个风俗。” “是呀,”梁山伯说,“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得以知道的。可是,贤弟你又是 怎么知道的呢?莫不是你家父母也从小把你当女孩来养?不会这么巧合吧?” “当然不是。”祝英台随机应变,连忙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这样的,我 在家中还有一个小九妹,她每年到了这一天都要做‘乞巧’的,预备瓜果,预备七 孔针,还有五孔丝线,等等,都一古脑地盘结于瓜上,然后供设在庭中,到了大半 夜了,一个人还在院子中守着,等蜘蛛来,但是又不能不害怕,常常央我来做伴, 我因此知道。” 这样说着话,早不觉又喝了一些酒。天上的月亮,此时已经不知沉到了哪里, 天河像一条长长的玉带,横挂在当头上。满天繁星密布,星光灿烂,其中有三颗星 排成了三角形状,那便是织女星了;又有三颗星也排成三角形,便是牛郎星。这两 颗星是那样地亮,在天幕上分外地醒目,好像真的是一年一度银汉相会。 但是这样美丽而充满诗意的景致,祝英台却无心欣赏。她的肚子一阵比一阵更 加疼痛,像有一百把锋利的刀子刺进了小腹一样,血流泪也,痛彻骨髓。虽然喝了 不少的酒,可她的脸色,却愈发显得苍白起来,像打了一层霜。 “贤弟,你怎么了?”梁山伯也注意到了她的痛苦的表情,连忙关切地问说, “你没有事吧?” “不要紧,我没事,”祝英台还在强自支撑,一颗一颗黄豆大小的汗珠却从额 头上渗出来,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决没有了,“梁兄,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一 点肚子痛罢了。” “是不是喝了酒不舒服了?”梁山伯闻言之下,并没有想到许多,只是关切之 情溢于言表,一边站起身来,准备上前,一边说道,“肚子痛可不是什么小事,要 知道五脏六腑,都在人的肚子之中,哪一个都是损伤不得的,我倒是学过一些医术 的,来,让我帮助你瞧一瞧,如何?” “不,谢谢梁兄,”祝英台强忍着钻心一样的疼痛,捂着小腹,拼命地摇手, 阻止梁山伯说道,“你有所不知,我这肚子痛是老病了,打小有一次在野地中睡觉, 受了风寒,落下病根以后,每隔一个月都要疼痛一次,请了多少的郎中,都看不好。” “这可难了,”梁山伯只好又坐了下来,喃喃说道,“既然受了风寒,又是沉 年宿疾,那么湿寒之气必然已经侵入肺腑,郁结五脏之内,这样一来,汤药固然不 能及,便是针石,却也不能奏效半分,纵然回春圣手,又能如之奈何?怪不得贤弟 你要借酒来驱赶寒气,压制肚痛呢!” 他这儿还在在自言自语,胡乱推测着,祝英台可是受不了了,不觉痛得呻吟起 来。梁山伯想要过来扶她回屋,她拒绝了。 这时幸亏丫环银辛赶了回来,手中拿了一个带盖的圆圆的小木桶。她一见到祝 英台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匆忙上来将她扶住,一边进了屋子。梁山伯担心祝英 台的“ 病情“,也忙不迭地在后面把小木桶提上,跟了进来。 灯光惨淡,祝英台由银辛扶着,堪堪在床沿上躺下来,只是觉得小腹之中好像 翻江倒海一样,似乎这一回无论如何都挺不过去了。她咬紧牙关,还是不行,疼得 差一点便昏了过去,可是,看到梁山伯还在身前,她便强自支持,说道:“银辛, 请梁公子出去暂避一会儿,我要‘更衣’。” “贤弟,这我看就不必了吧,”梁山伯也是一时心急,顾不上思考那么多,只 是焦急地在床榻前面搓着双手,说道,“咱们是金兰兄弟,有什么好避嫌的?倒是 你这病来得突然,又是这样的发作起来,我真是担心死了。” “不,梁兄还是出去回避一下的好,”祝英台有些着急地解释说道,“咱们都 是读书人,讲究的是一个‘礼’字,像这等在人前更衣,大小便都是不恭的事情, 梁兄以为如何?” “这倒也是,”梁山伯想了想,觉得祝英台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便答应了, 一边向外走,一边嘱咐银辛,说道,“那么,你在这里好好照顾公子,有什么事情, 只要喊一声,我马上进来。” “是。”银辛答应说道。 梁山伯这便出去了。一会儿后,祝英台更衣完毕,梁山伯重又进来,只见银辛 已经服侍祝英台躺下了。梁山伯上前探视了一下,见祝英台的一双无力而疲惫的眼 睛,还在看着自己,便问道:“贤弟怎么样,可曾好了一点?” “谢谢梁兄,我好多了,”祝英台挣扎着,冲梁山伯笑了一笑。这一笑媚态毕 露,真是说不尽的风流迷人。这时候的她,纵然再逞强好胜,也已经完全是一副女 儿的姿态,娇弱不堪,虚喘吁吁,一张失血的脸上,两抹绯红的霞晕,简直比涂了 胭脂还要鲜艳一些。小巧的鼻子,樱桃的小嘴,唇如火,齿老工,细长的脖颈处, 衣领微微敞开,冰肌如雪,春光乍泄,再加上鬓角凌乱,一种令人销魂蚀骨,不能 自持的俏丽、温柔,便一览无遗地透了出来。她笑着对梁山伯说道,“这么晚了, 梁兄请放心休息去吧,我由银辛在这儿陪着,谅也无妨。”“不,还是由我来陪着 贤弟的好,”梁山伯坚持说,“银辛已经累了一天,不要再让他陪夜了,我便在你 的旁边睡下来,有什么事情也方便照顾。” “什么,你要陪我们家公子一起睡?”银辛一听,不觉有一些失态地惊叫起来, 说,“这怎么可以?” “你可以的,我怎么不可以?”梁山伯看她的反应这么激烈,也有点吃惊,但 马上又笑了,说,“我是担心你呀,真到了病人有事情喊你的时候,你却正在周公 他老人家那儿,一时回不来呢!这事你不用固执,也不必同我争,你且回去休息就 是了。” 祝英台一看这种情形,反正也说不清楚,再推辞下去,只恐让梁山伯更加坚持, 一旦他起了疑心,那时就不好了。她便答应了,说道:“银辛,这样也好,你就不 必在这里等着了,自己回去早点休息吧。” “可是,公子你——”银辛还待说什么,祝英台把她叫过来,如此如此说了一 通,她便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梁兄,那就劳烦你了,”祝英台等银辛走后,又抬起头来,对梁山伯说, “只是梁兄在我身旁同睡,倒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条件?”梁山伯不觉一愣,问道,“这还需要条件么? 你且说来一听,什么条件?“ “其实,也不是什么条件,”祝英台笑了,“只不过我从小被父母惯坏了,家 中小厮们陪着我一起睡,都要遵循一个规矩,就是弄一个纸盒子,里面装满灰,放 在两个人的锦被之间。睡觉的时候,谁不留心打泼了纸盒子里的一点土,明天就要 受罚了。梁兄虽然与他们不同,但是我的这个惯实在是改不了,还要请你原谅。” “这不算什么,”梁山伯一口答应了,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人睡习惯了的, 这样正好,咱们既可以互相照顾,又能做到谁都不扰了谁。” “那好,梁兄既然是答应了,可要记住,”祝英台暗暗吐了一口气,说,“盒 子一共是四个犄角,如果里面泼了灰,算是我的;如果是外边泼了灰,则算是你的。 输了的,明天就得做一天的东道,请大家吃一顿。” 说话的工夫,银辛已经自外面回来,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盒,足足有脸盆大小, 里面盛满了沙灰,也真难为了她,深更半夜的,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这些玩艺,事先 又没有一点的准备——,她一进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见那么大的纸盒,不觉都笑 了起来。 将纸盒放在两人的中间,银辛自回了,祝英台在里面躺好,梁山伯按照约定睡 在外面。这便熄了灯,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汩汩”的月光从窗棂间泻进来,在 这夜阑更深的秋夜中,听来分外有一种凄凉而冷清的声音。在这样寂寥的秋夜里, 在这样浪漫的帐子中,祝英台自然是睡不着的。肚子仍旧在一阵一阵地痛,这就不 必说了,更重要的是,这在她十四年的生命中,第一次以黄花处女之身而和一个青 年男子同睡。虽然她已经看定梁山伯,将来也是非梁山伯不嫁,但是,现在的身份 毕竟不曾透露,将来一旦恢复了女儿之身,那时又将如何解释呢?再说了,就算自 己和梁山伯清清白白——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传了出去,或者让自己的父母 知道了,一场轩然大波还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切都是她最大的心事。现在这一切都 发生了。她想着这许多的问题,一时三刻之间,自然是怎么也睡不着。 梁山伯尽管闭着眼睛,却也是同样地睡不着。他当然不知道祝英台是女儿之身, 但正因为如此,他能够睡在她的身边才觉得更加激动。不知怎的,他从来到碧鲜岩 的第一天起,就在对这一道把他和祝英台隔开的布帘感到憎恨。他一直以来都在想 着突破这道看起来羸弱不堪而实际上坚不可摧,像一道鸿沟一样不可逾越的帘子。 他并没有什么奢求,只是不愿和祝英台同床异梦,咫尺天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要只是在帘子的外边默默地看着祝英台,在一个有一个漆漆的黑夜中侧耳倾听 她的呼吸、梦呓。他要进到帘子里面去,躺在她的身畔,在每一个晚上都能静静地 看着她入睡,而在每一个早上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她。现在,他的这一个愿望 终于实现了,他怎能不心潮澎湃,他怎能入睡? 但他们后来还是睡了过去。在睡梦中梁山伯还能感觉到祝英台的一举一动。她 的肚子显然还是很痛,偶尔一阵呻吟,像是甲虫在夜风中的飞翔,像是蟋蟀在墙脚 的歌唱,让人为之心颤。她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了过来,梁山伯一阵心悸。他 用自己的手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手背,她没有一点反应。他便大胆地握住了她, 一种细腻而滑润的感觉,像是火一样地灼上来。他紧握着,在自己的梦中还在握着。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