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琴韵 碧鲜岩冬去春来,一年的光阴恍如流水,弹指而过。 营飞草长,柳树成荫,窗前堂后,又见蝴蝶飞来。 这一天,屈指算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二人,自从来到这碧鲜岩书院,距离去年 的草亭结拜,已是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了。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两个人在山中,在 午后,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雨,一座不期而遇的长亭,他们在那里三跪九叩,拜过 天地,然后就义结了金兰。往事如烟,一幕幕犹在眼前,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可是,不知怎么已一年了。 早上,祝英台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在一个空荡荡的山谷中,自己和梁山伯,还 有银辛,在追赶着一群蝴蝶。这是一群怎样的蝴蝶呀,那么大,那么的色彩鲜艳, 斑斓而美丽。祝英台欢喜得很,梁山伯和银辛也都很勤奋。他们三个追啊追,来到 了一片茂密的草丛中。忽然,蝴蝶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座坟墓,大大的,不知多 少年了,茔上荒草凄凄,一种不知名的野花开得邪恶而热烈,灿烂极了。祝英台和 银辛都感到害怕,梁山伯却一定要去将那坟上的献花摘下来,给祝英台戴在头上。 他过去了,果真将那朵像是脸盆那么大小的一只花折了下来。可是,他在向回走的 时候,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他反正是截断了梁 山伯的归路。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好像说了半天的话,然后,那个人又突然消失了, 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神秘。祝英台和银辛正在疑惑不定,梁山伯回来了,将手中的 那朵花插在祝英台的头发上,然后,他一言不发,向着那座古家走过去。祝英台和 银辛在后面喊,他连头都不回一下。走着,走着,来到了坟前,他停了一会儿,然 后,突然地,他也消失了。“梁兄,梁兄!”祝英台喊着,都急得哭了。然后,她 便醒来了。 “原来却是一场梦,”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那 么熟悉,不由松了一口气,“我怎么了,总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置身现实中的时 候,总觉得恍如一梦,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到了梦中,却觉得一幕一幕就在那 么真真切切地发生着,仿佛这才是可触摸到真实的生活。”她对自己说。 她向梁山伯睡的地方看了一眼。她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透过帐子向外 边的梁山伯看一眼,他醒了没有,他还在不在。她吃了一惊。梁山伯果然不在了, 他睡觉的地方空空荡荡,被褥,床单都收起来了,和枕头叠在一处,码得整整齐齐, 就像他昨天夜里根本就没有睡过一样。 她心里有一些慌慌的,收回了目光,落在枕边。这又让她大吃一惊,因为她赫 然看到,在自己枕畔,放着~朵大大的红花,那么鲜艳,还带着露水的晶莹,和泥 土的清香。这显然是刚刚摘下来的,而且跟自己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祝英台一 见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梁兄一定不在了,这不是梦,而是真真实实发生的 一幕。她几乎要哭了,连外面的衣服都顾不上穿,只是一件贴身的“百蝶衣”,外 面随便披了一件小短袖青夹袄,下了地,蹬着一双鞋子跑了出来。 “梁兄,梁兄,你在哪里?”她一边跑,一边喊,眼泪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声 音都哽咽了,“梁兄,梁兄,你快回来呀——” 她转过一片竹林,来到了书院的后山脚下。这时,她看到了梁山伯,他正在从 山谷中跑出来,一身的蓝衣蓝裤,满头大汗,健步如飞,手上还擎着一大把鲜花, 冲她晃动着说:“贤弟,我在这里,我马上就来了。” “梁兄,”一见到梁山伯,祝英台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也顾 不上擦,就那么满腮泪花,像一朵雨打的梨花一样,迎上去,一下子扑进了梁山伯 的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说道,“梁兄,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掉了,我还以 为再见不到你了呢?”“走?我能走到哪里去呀?”梁山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情,一惊之下,还没有明白过来,祝英台一个娇小的身子,已经扑在了他的怀中。 这是一个怎样的身子,这是一种怎样奇妙的感觉啊!在这一刻,祝英台真情流露,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女儿家的身份。她只是穿着一件薄薄贴身的衣服,身上披的小青 祆经过刚才的一通奔跑,早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她的娇弱玲戏的身材,轮廓优美的 曲线在这个暮春的早晨一览无遗:一双裸露在外面欺霜赛雪的胳膊,一双修颀健美, 结实有力长长的玉腿,白皙的脖颈,微微凸起的胸部,绷圆的臀,杨柳一样的细腰, 还有纤巧光滑,赤裸在外的脚踝,一切都是那么的啊娜而美丽,一个正值华年的青 春美少女的形象彻头彻尾暴露在了梁山伯的面前。他打量着她,感受着她,为她的 美丽所震撼,倾倒,心想这一定是一个前世的绝代风华的佳人投错了胎,才能成为 这样的一个美男子。如果闭上眼睛,会真的以为在自己怀中的,是一个女孩呢! 这一瞬间,两个人的感受截然不同。祝英台在自己的爱人的怀抱中,他身上的 那种男子汉的雄伟的气息,他的健壮的身体,坚硬得像铁一样的肌肉,一块块凸起, 他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一切都是那么地令人陶醉。而在梁山伯,他是先入为主, 既然认定了祝英台是一个男子,他便只是惊讶于她的美丽,即使真的比起一个女孩 子来也不会逊色多少。他喜欢这样。他不愿意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他要他是一 个男子,但又和一个绝代的佳人一样美丽。他在这个早晨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这种美 丽。而她现在就在他的怀中,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清淡芬芳的不知是什么味道, 使他有一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他轻轻地拥着她,宛如拥住了一种诗意。于是,他爱 上了她,在这个早晨。他手中的鲜花散了一地。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啊,薄雾袅袅,晨曦朦胧,青山苍翠,鸟儿吱喳。这又是 一个怎样投怀而来的爱人啊,白衣如云,行走风中,柔情万种,千折百回。这时的 梁山伯,不能不产生一种幻觉。于是梁山伯就产生了这样的一种幻觉,那是他在孩 提时代常常有的一种梦想。那时,他还是一个女孩,他从来都是被父母当做一个聪 明漂亮的女孩子来养的。对当时的社会来说,都有这样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富 人家渴望有一个男孩,这样就可以传宗接代,继承祖上留下来的遗产。而穷人家宁 愿生下来一个女孩,聪明、漂亮,有朝一日被某个大户人家来相中,或者被皇帝选 美,这样就会永远脱离贫困而苦难的生活,不必再苦苦地挣扎。梁山伯在很小的时 候,就听惯了这样的一种说法。因此,他的父母把他打扮成女孩,他也喜欢做一个 漂亮的女孩子。在一个孩子的眼中,女孩子总是那样的漂亮,擦脂抹粉,穿戴着花 花绿绿的衣服。他羡慕这种美丽。他为自己能够拥有这种美丽而自豪。常常是在一 天的早上,父母把他打扮好了之后,就离开了家。剩下梁山伯一个人,他在家中惟 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搬来一个小凳子,在门口坐下,凝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道路。他 在等待。他的整个孩提时代都一直这样在等待。他在等待一个人,一个骑着白马, 羽扇纶巾,白衣胜雪的大户人家的富贵公子,出现在那条虽然崎岖曲折,但却充满 希望的道路的尽头,向他走来,然后来到门口,将他带走。他忘不了自己是怎样地 苦苦等待,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许多年过去了,他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也已 经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女孩,而是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在他 的心底深处,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种等待。他的一生都不会 放弃。现在,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而他的这种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他在这个 早晨,在这样的一个山谷中,正在采摘着鲜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山谷外面响起了 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一种来自远方的呼唤,一种马蹄在山间的轻响。他感觉到 了,在那一瞬间准确地感觉到了一种期盼已久的东西。他连忙跑出来,不顾一切地 跑出来。于是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裤,向他而来。他是那 么地清秀而俊美,飘逸脱俗,他是那么地温柔丽多情,风流潇洒。他走过来,就那 么看着他,一种说不出来的风情,将他深深迷恋。他哭了,幸福地哭了,过去扑到 他温暖而坚硬的怀抱里,将手上的鲜花献给他,将自己一个女孩子最纯洁的初吻也 献给了他。 他真的吻了她。梁山伯和祝英台在这个早晨,都有一种不能控制自己的感觉。 他看着她。她闭上眼睛。他俯首下去,将自己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腮上,轻轻地 吻着,—一吻去那些泪水。这种感觉真是美好,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他也在 颤抖着。他将嘴唇印在了她的红润的唇上。他们碰了一下,倏地分开,然后又飞快 地吻在了一起。他是火热的,她是冰凉的。他将自己的舌尖在她的唇间轻触,像是 一只蝴蝶在试探。她的嘴唇张开,像一朵花儿一样开放了。他攫取到了她的舌尖, 他们纠缠在一起。 他吮吸着她,感觉到她的舌的香软,如咂甘露,深深地沉醉着。她却各啬地只 是让他得到一点,而不肯全部给予。 他放弃了。她却主动迎上来,将自己的舌放过他口中。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 然。他被她咂痛了。她的身子在他的臂弯中,越来越沉,向后仰去,如一张弓,他 俯身上去,紧紧地贴住了她。他们一起倒在了草地上。他压在她的身子上。 突然,地上的鲜花刺了祝英台一下。疼痛使得她清醒了。她连忙从梁山伯的身 下滚开,也不管衣服凌乱,慌忙地跑到了一边,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中。梁山伯只剩 下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地上被辗碎的鲜花,半天都没有明白过来,在这个早晨究竟 发生了什么。真耶?梦耶? 祝英台回到屋子里,好久才使得自己平静下来。那真的是一场梦。现在,她终 于感觉到真切的现实了。她的唇上,还留着梁山伯的吻痕。她的下巴,还能感觉到 被梁山伯那硬梆梆的胡子给她带来的火辣辣的刺痛。她的胸部,胀得难受,她渴望 被梁山伯紧紧拥在胳膊里那一种被挤压,被搓揉,被碾碎的感觉。天哪,她都觉得 天晕地转了。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一样,完美,充满着不可言说的诗意。她想哭。 这个早晨就这么过去了,这个早晨终于过去了。梁祝二人谁都没有再提一个字, 那种感觉怪怪的,但他们彼此都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梦,一种幻觉。此后的许多天 里,他们都在试图和往常一样,找回从前那种亲密无间兄弟般的感觉。他们本来就 是兄弟啊。但是,不可能了,他们总是在四目对视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忽然想起那 一个早晨。 那一个致命的早晨,那一个宛如梦一样的早晨。他们会在这一刻双双脸红,然 后将各自的目光分开去,装作谁也没有看见谁。 幸好这时书院又增加了一项新的功课——琴韵。这在原来的科目中,是没有的。 但是从冬天以来,周士章先生一直因为风寒,卧病不起,学生的功课实在耽误了很 多。 不得已,由师母来给学生们上一门新课,也算是修身养性,陶冶一下大家的情 操。 这对梁祝来说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转机。因为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是在一个 书院中同窗共读,又是在一个屋子中同吃同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老是处 在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之中。现在,有了这么一门新的功课,大家的兴致都很高, 他们也就乐得有事可做。这样,大家各自忙着学各自的琴,也就不必因为心存芥蒂 而相对无言,一副尴尬的样子了。 有事情做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月的光景过去了。这一个 月中,梁祝二人还是互相回避着对方,一个在屋中,一个在窗下,只是拼命地练琴。 但免不了有疑难的问题,这便要互相请教一下。于是慢慢地便开始说话了。虽然不 多,又都是关于琴艺方面的问题,但毕竟已经说开了话,一旦开头,后面就好多了。 他们之间那种紧张的关系正在慢慢改善。而最大的收获,还是他们的琴艺进步飞快, 已经大大地超越了班上的同学。这也难怪,天下无难事,怕的就是认真二字,这二 人每日里什么都不想,从早练到晚的,技艺自然进步奇快,不像一般的同学,杂事 太多,思虑繁杂,不能一心一意练琴,当然水平就跟不上了。这一天,又是上琴韵 课,但是师母却没有来,只是托了一个学生来跟大家说,周士章老先生的病已经痊 愈了,明天将重新出来主持功课。因此师母的琴韵一课,从今天起便算是从此停了。 大家放假一天,准备第二天再上周先生的课。 这一消息传出来,最觉得意外,而且恋恋不舍的,就是梁祝二人。为什么这么 说呢?因为班上其他的同学,来到这里求学,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学习经书文 章,借此作为一块向上攀登的敲门砖,取得功名富贵。学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 种附庸风雅,没有一点实际的用处。而梁山伯和祝英台则不同。一来他们都是追求 完美,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很讲究生命的质量,品味高雅,格调脱俗之人,不以 功名富贵为最终目的,视之为烟云浮士的。学琴作诗,正合了他们的脾性,学习起 来,自然格外地用心,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二来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正是 通过学琴,他们之间那种不尴不尬的关系才得以稍稍缓和了一些。一旦停下来,他 们之间,只怕又会紧张起来,回到从前的老路上去,能再有什么样的借口呢?这是 他们都不愿意的。于是,有了这以上的原因,他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不约而 同地想到了一起学琴的事不能停,应该继续下去才是! “梁兄,不如我们一道去找一下师母吧,”祝英台心思敏捷,在听了来传信的 同学的话之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刚刚送走同学,她就 对远远站在门口的梁山伯说道,“咱们见了师母,固然能够得到她亲口证实,这消 息是不是真的,更要紧的,是咱们可以向她求教,看看能不能得到向她继续学琴的 机会,你说呢,梁兄?” “贤弟说的有理,”梁山伯点了点头,他和祝英台站着那么远,连说话的时候 都不敢上前来。一个月来,他都是这样。祝英台不主动说话,他是肯定不说的。祝 英台说了什么,他也一般都是满口答应,从不反驳,也不问为什么,只是答应道, “咱们这就去找师母。” 他们来到碧鲜岩的后院。这儿是一座幽静独立的小院,和别的院子都用墙隔开 了。一排三间宽敞的大房子,窗子都是用紫色的檀香木雕成,简单而不华丽,古朴 中透着一种浑厚。前面院子的正中,是一口小小的池塘,池塘中一座玲珑的小山, 用石头砌起来的。一座宝塔从半山腰的地方蜿蜒矗起,一直到比山顶高出来半人来 高,仔细一数,一共是十三层。池塘中清波荡漾,水面几乎完全被一大片一大片的 碧绿的荷叶覆盖了。中间有几瓣粉红色的荷花,已经绽开了,在风中微微摇摆着, 不时有精蜒飞来,落在莲蓬的尖上。水下是一尾一尾的大金鱼,红的,黑的,蓝色 的,五彩缤纷,在那儿游来游去,自由自在。这儿原是隔壁权善寺中主持的禅院, 周立章先生来后,这小院便让给了他。 梁山伯和祝英台进得院来,见了师母,先是问过老师周先生的身体。师母回答 说已经没有大碍了,明日可以上课。他们两个说了一番做学生的应该说的话,然后 便把话题扯到了学琴这件事上面。 “师母,”祝英台平日里便最得到师母的宠爱,这时,自然便由她来向师母提 出这个要求,她一边斟酌着词语,一边说道,“有一件事,我们当学生的原本不应 该问,可是,我和梁兄不揣冒昧,还是想来向师母请教一下,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 说。” “当说,当说,”师母是一个很豪爽的人,典型的女中丈夫,巾帼不让须眉的 那一种,而且跟随周先生在京师住了半辈子,这世面见得大了,因此祝英台还没有 开口说话,她便早将梁祝二人的来意,猜了个十之八九,道,“你是不是想问一下 ‘琴韵’功课的事啊?” “正是,师母看出来了,”祝英台暗暗佩服师母的料事之准,这便老老实实地 回答说道,“我和梁兄想来问一下,周先生复了课之后,他是不是接着师母的功课, 继续教‘琴韵’呢?”“这就不好说了,先生学问渊博,这小小的一点琴艺虽然难 他不倒,但是,他有那么多经世致用的文章要教,怎么会顾上再教这些闲情逸致的 东西?”师母回答说,“再说了,你们到这里来读书,都是为了学以致用,求取富 贵功名之用的,先生当教之以正道,又怎会来传授这些旁门左道,雕虫小技,这样 一来,岂不是误人子弟?” 她这一番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是话中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这 一门叫做“琴韵”的功课,先生肯定是不教的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把来这里的目的向师母讲明了,”祝英台这时才真正 吐露了自己的心声,诚恳地说道,“我和梁兄不爱功名,不图富贵,只是能够希望 得到师母的指点,将‘琴韵’这一门功课尽数相授,他日闲来无事,倘在登高、涉 远之余,能够得弹一曲,借琴声以消遣,藉乐韵而抒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也 不枉了老师教化之功。倘蒙相授,实在是感激不尽广”这却难了,“师母竟然没有 如他们想象中的,立刻欣然地答应,而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两个大资聪颖, 在班上的同学中是数一数二的,又难得不贪图虚名,肯一心一意来专心学琴。说实 话,能有你们这样的两个学生,我真的是大畅暮怀,高兴还来不及,又哪有拒绝的 道理? 只是学琴之事,中间还有一个老大的难处,却不时你们所能克服的。而如果这 个难处克服不了,所谓琴艺之事,不提也罢!“ “那是什么难处?”梁山伯和祝英台二人一齐说道,“请师母明示,说不定我 们两个真能克服的了,也未可知。 师母不是常常教诲我们么,‘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那不过是一句 鼓励你们的话,原当不得真,须知在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无能为力,也 是无法改变的啊,“师母叹了一口气,说道,”比如说这学琴,大家同是一样学琴, 一样的用功,但是学出来的琴艺,则判然有上乘和下乘之分。下乘之人,只是知道 追求指法的繁杂熟练,技巧的变幻莫测,一味地求新求奇,这样在一般人眼中,自 然可谓是十分难得了,可是在名家高手看来,实在是不值一提,连上乘琴艺的门堂 还没有得窥一二,更不用说什么洞悉其中的奥妙了。“ 这一席话,直说得梁祝二人汗水涔涔而下,衣襟尽皆为之湿透。师母口中所说 的“下乘之人”当然不一定是冲着他们二人来说的,但是他们两个也包含在其中, 则是毫无疑问。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练琴学艺,因为进步比一般的人为快,慢慢地 便走到师母说的这一条路上来了。他们不再满足一般的曲子,而转向更加复杂的, 指法深奥,甚至是晦涩难懂的一些在当时流传的所谓“名曲”,他们开始更加注重 对一些新的变化,技巧的掌握,而有时根本不能理解曲子中所表达出来的,究竟是 什么意思。在他们以为,这便是上乘琴艺了。岂不知今日听了师母一说,才知这根 本就不是什么上乘琴艺,竟然是人了魔道,怎能不暗暗心惊?当下,两个人是一般 的心思,一齐问道说:“敢问师母,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上乘技艺呢?” “这个,我也说不太难,”师母的回答很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们觉 得以师母之琴技,神乎其神,应该便是上乘的琴艺工,哪知这她自己都还不甚明了, 但听她缓缓说道,“琴之一道,浩如烟海,要想真正得窥堂奥,学到上乘的琴艺, 谈何容易?我幼年习琴,少年成名,十三岁的时候便被公推为教坊第一,而我自己 也不作第二人想。直到有一年,我和你们的先生新婚大喜,不久由京师返回故里, 在渡江的时候,在一艘商船上遇到了一个老者。当时,大家正在为我们的南下置办 酒席,大宴宾客。 席间,我拗不过众人盛情相邀,加之年青气骄,便在席上取来瑶琴,当众演奏 一曲《百鸟朝凤》,这在当时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懂得,能够演奏的更是凤毛群 角。众人中的一些大行家俱为折服。这时,就在众人赞叹不已的时候,一个老者忽 然出现了,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不知道他是谁。他一袭蓝衫,身材高大, 但是一双眼晴空空洞洞,没有眼珠,竟然是一个瞎子。他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句话 都没有说,就在我刚刚弹奏的地方坐下,取过瑶琴,只轻轻一调弦,便弹了起来。 他弹奏的技法,和我截然的不同。我指法华丽,极尽变幻之能事,他的弹奏却是朴 实厚重,大开大阖,以简驭繁,声音悲壮清越之极,无限的沧桑蕴含在其中,令人 闻之凄然。我初闻尚且不服,心想是何方高人来这里显身手来了?我便也取了一张 瑶琴,在对面坐下,弹奏了一曲《古风》,鼓琴与他相抗,谁知我的琴音,连我自 己都几乎听不到。我一惊之下,连忙变化了另外的几支曲子,奋力与他较量,但顷 刻之间败下阵来。最后,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又将《百鸟朝凤》弹将出来,这才堪 堪敌住他的琴音。然而,说来奇怪,不管我的宫、商、角、微、羽如何参差交错, 变化万千,却始终不能压住他的一曲简单朴实,悲怆之极的曲子,那一种感人至深, 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实在是令人叹服,自愧不如。而那一种萦绕在众人耳边心头 凄凄惨惨,直透肺腑的弦外之韵,实非人力所能及,只怕连鬼神也是有所不能。我 奋力之下,一曲未完,而七弦皆断,当场呕血倒地。后来,他演奏完毕,众人尽皆 拜服,叹为天人,正所谓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眼睁睁看他走过来, 挣扎着请求他以此曲相授,他却只是不肯,说道:‘琴为心声,非至情至性者,不 能通其理。你一味只是昧于变化,琴音纵横,我却删繁就简,心志澄一,此等返朴 归真之境,又岂是你所能闻?我不过是看你天赋过人,是可造之材,不忍你走上歧 途,特来示警。这一首曲子,我传了你本也无妨,只是你一介女流,身子太弱,又 迷途已远,积重难返,终为琴气所伤,这一首曲子,你是万万不能学了。否则,恐 有性命之忧。不过,这也是无意如此,缘分使然。我虽不能传你此曲,但愿你听了 之后,能够参悟琴中之韵,弦外之道,从此识得正途,不致自误误人。’说完,他 便突然一闪,然后不见了,直如鬼魅一样。“ “难道天下竟有琴艺如此高妙之人?”梁山伯和祝英台直听得如痴如醉,见师 母停了下来,连忙一齐追问说道,“那个老者,他究竟是谁?师母就是不认识他, 难道船上那么多的人,竟没有一个识得他的?再说了,师母是琴中圣手,精通天下 音乐,他弹的曲子,师母纵然不能弹奏,也总该听说过一二吧?” “不,你们太高看师母了,”师母摇了摇头,神色黯然,一脸的萧瑟之意,说 道,“后来,我自渡江归后,大病一场。在病中时,尚巨念念不忘老者所演奏的曲 子。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有一天,正好家父一个昔日的老友经过,来到府上盘桓。 他是从前乐府中的老乐师,琴艺固然高超,更难得的是他强闻博记,能够说出天下 所有曲子的来历。那天,我见了他,他问我生病的缘由,我将其中经过—一说了。 他让我试着弹一下。我转弦拨琴,只弹了开头的一小段,他便打断了我,说道: “我知道了,这是《广陵散》。“‘”《广陵散》?“梁山伯和祝英台听了,都是 一愣。祝英台曾经讲过嵇康的故事,说是他在临死的时候,抚琴一曲,极其悲怆、 雄壮,感人至深,便是《广陵散》。只是从此以后,据说此曲便失传了,又怎么会 在一艘渡江的商船中响起,重现人间呢?她立即问师母说道,”师母说那位老师是 天下奇人,他说是《广陵散》,那么一定便是此曲了。只是却不知道那神秘的老者 究竟数难?一个能够弹奏这样旷世名曲的人,绝对不会是藉藉无名,庸庸碌碌之辈。 师母后来可曾查得此人的身份?“ “没有,”师母回答说道,“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寻找这位老前辈,但是 没有找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那之后,也从来没有听说《广陵散》再次在什么 地方重视。一切都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师母的琴艺,却由此大进,终于得到了琴中之韵,弦外之道,”祝英台 笑着说,“只是师母还没有说,那其中的一大难处,究竟是什么呢?” “是吗?”师母经祝英台一提醒,好像这才想起来,说道,“我几乎把这件事 忘记了。其实,这其中的难处,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就是‘琴为心声’,这是真正 上乘琴艺的敲门砖,只有首先明白了这一基本的道理,才能谈到所谓的‘琴中之韵, 弦外之道’,然而,你们两个虽然都是至情至性的人,和我一样,这不必说了,但 是你们有一点,和我不同的,就是当时我已经是结了婚的,是过来人,而你们不过 是湛堪长成的青年男子,尚未阅世,亦未有配偶,更谈不上什么男女之事,这样一 来,情之一字如何能够明白?没有情,又哪来的心声?”“这个——”梁山伯和祝 英台二人一听,立刻不作声了。要知道,说到聪明才智,他们谁都不会当做一回事, 可是,谈到涉世阅历,男女之事,他二人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吗?他们不过 是十几岁的年纪,还没有在社会上怎么走动过呢,又怎么会明白人与人之间种种复 杂的情感?那种沧桑阅尽,回首往事的辛苦与凄凉,岂是他们这种年纪的少年所能 体会?而男女之间的关系,更是千丝万缕,斩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们就更不可能明白了。此中真味,当真是非过来人不能领会。 “这样吧,”师母看他们一副沮丧的样子,却也不忍,说道,“难为你二人真 心学琴,我就尽平生之力,且把一些‘琴为心声’的粗浅道理,讲给你们听,只要 你们是真心学习,先记住了,日后再慢慢领悟,也未尝不能参悟‘琴中之韵,弦外 之道’的道理,——从明天起,每逢初一,十五,你们便来学琴吧!” “是,”祝英台和梁山伯已经以为学琴的事,没有什么希望了,乍听此言,真 是欢喜不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而笑。这一个月来的种种尴尬、芥蒂、猜 疑、羞涩,所有的隔膜,都在这一笑之中,化为乌有,像风一样消失了。然后,这 一对兄弟,一对恋人,互相携了手,异口同声地说道,“多谢师母成全,请师母受 学生一拜!”他们就在师母的脚前,双双跪了下去。这一拜,梁祝二人冰释前嫌, 和好如初,关系比以前更加亲密,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一拜,一首名垂千古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曲子,在一年以后长亭相别之时,便从此诞生了。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