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浪迹江湖 趁胡四和林武出去的空当,我爹曾经提起过严盾,他说严盾是他教出来的最争 气、最懂事儿的学生,我的心里别扭,岔开话题不让他说了。胡四和林武回来以后 一个劲地劝我爹喝酒。我爹很坚决,有人给他添酒,他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 喝了,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我估计他们灌我爹的意思是,想让他醉过去,我们好 谈点儿别的事情。于是,我就对我爹说,要不你吃点儿饭就带我弟弟先回家,我跟 哥儿几个再聊聊,聊完了就回去。我爹说,你们聊你们的,我不插话就是了,再说, 现在你不一定能找着家门口呢,咱们那一片儿全变样了,马路也拓宽了,平房全改 成楼房了。我打趣说,那也好找,我到了咱们那边,逢人就打听优秀教师杨老师家 在哪里不就可以了吗?我爹忽然红了脸,那倒也是……胡四使劲掐了我的大腿一把, 站起来说,大爷愿意在这里陪咱们说话是咱哥们儿的荣幸,来,我敬大爷一杯,祝 大爷健康长寿。我爹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然后歉疚地对胡 四说,小胡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带二子出去遛遛,一会儿再回来跟你们聊。我爹 刚出门,胡四就叹了一口气:“老爷子不容易啊,酒都不敢多喝。” 我笑了:“那是,他本来就不大爱喝酒。” 胡四嘬了一下牙花子:“唉,喝多了跟年轻人一样……记得那次他非要去监狱 看你吗?” 我摇了摇头:“这事儿还是别提了,都是让我给闹的。” 胡四瞄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说:“老爷子不教课了。” 我呆住了:“为什么?他怎么没告诉我?” 胡四说:“我出来以后经常去看他,他老是批评我,劝我少雇工,怕我变成资 本家……后来我觉得他的眼神很差劲,就问他,你这样的眼神还能教课吗?他就说 实话了,他说,因为这个,学校不让他教课了,安排在传达室接个电话什么的…… 他不让我告诉你。”我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干咽唾沫说不出话来,一 个劲地摇头。 闷了一阵,胡四叮嘱我:“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告诉过你这事儿,老爷子很爱面 子的。” 我按了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吃力地点点头:“我知道,谢谢四哥。” 胡四淡然一笑:“别跟我客气,我还等着你在社会上照应我呢。”话锋一转, “你还认识一个叫严盾的警察?”我一怔:“你怎么知道?”胡四眯着眼睛笑了: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我胡老四现在广交' 白道儿' 朋友,用得着的我全认识。” 这我相信,他去监狱接见我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他以后要走“白专道路”,我笑道: “照这么说他也是你的兄弟。”胡四正色道:“我倒是那么想,可是人家不理我, 这家伙滴水不漏。是这样,我刚出来那阵他来找过我,问我你在劳改队表现得怎么 样,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没怎么跟他说话。后来我去找过他几次,想请他吃顿 饭,他不出来,好像不喜欢跟我这样的人交朋友。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呢,只是感觉他对我挺关心的,便笑笑说:“以 后我再告诉你吧。” 胡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软软地晃了一下脑袋:“呵,你行,有靠山了。” 这话多少有点儿道理,说不定以后还真的能用上他呢……为什么能用上?继续 干违法的事情?我糊涂了。 林武很兴奋,啤酒灌得嗓子咕嘎响,有一口没灌好,哗地喷了一桌子。 我回过神来,冲林武笑了两声,换个话题问:“四哥,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林武在一旁一惊一诈地说:“还怎么样?没咱哥们儿活的啦!现在的小痞子一 个比一个' 诈厉' ,以前咱们顶多玩玩棍子菜刀什么的,现在可好,来不来的就动 枪!有些家伙还拿手榴弹炸呢……你知道阎八吧?这小子现在可' 扎煞' 起来了, 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几个跟班的全他妈拿着' 喷子' ,一句话不对味儿就开枪, 跟他妈日本鬼子似的。阎八还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什么阎八爷。前几天我碰见他, 不等跟他打招呼,这小子就用一根沾着肉沫的牙签点着我的鼻子说,看什么看?不 认识你家八爷了?你说这不扯淡吗?以前我在外面混的时候,他是小广的一个提鞋 的,见了我都老远的喊林哥呢……对了,我听一个兄弟说,这些天他也不好受,好 像出了什么事儿。” 我笑道:“阎八?那不是阎坤吗?真那么厉害?呵呵,那是因为我杨远没在外 面的缘故。” 胡四猛灌了一口酒,拉我一把说:“蝴蝶,所以呢,我们就等你出来了,咱们 重新开始。” 我笑话他:“四哥不是不玩社会的吗?怎么也想趟这条浑水?” 胡四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你错了,在监狱的时候我就想,既然我踏上了这条 道儿了……” 林武啪地一拍桌子:“叨叨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咱哥们儿本来就适合玩这个!” 看来这两个人是铁了心想走黑道了。在监狱,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里盘算过 :杨远,你将来想要活出个人样儿来,要么找个单位低声下气给人家“扛活”,要 么利用自己的长处,在社会上杀出一条血路来,当黑道老大。前面的那条路根本不 适合你,你是个什么人?坐过牢!单位上的人是不会拿你当正常人对待的,你忍气 吞声地干上几年也就老了,等你老了再想回到社会上去混,你就等着去死吧。现在 惟一的出路就是,趁年轻,趁当年的那点儿余威,继续混……我爹受了半辈子苦, 我要让我爹的下半生过得幸福一些,我弟弟因为我而变成了傻子,我要赚很多的钱 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混黑道是我能想到的惟一选择。记 得在我即将出狱的时候,严盾给我来了一封信,在信上他说了好多话,谈到我的未 来,他写道:人生有很多选择,但是你以前的那条路是行不通的。呵,什么叫行不 通?这得分谁来行这条路,我杨远就能行得通!后来我给他回过信,我说,严警官 你放心,好马不吃回头草,出去以后我一定好好做人,不然对不起我爹,也对不起 你对我一直的关心。当时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真有这方面的意思,现在看来,那 封信跟擦屁股纸一个效果……闭着眼睛想了一阵,我喝口酒说:“这样吧,我先在 家憋上几天,好好陪陪我爹,这几年把老人家折腾得不轻,再干那些没脑子的事情, 对不住他。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找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下一步的' 工作' ,我可把话 说好了,打打杀杀的活儿我不干,要干就干点儿' 高智商' 的活儿,我记得这话四 哥在里面曾经对我说过,呵,是不是四哥?”胡四不说话,盯着我的眼睛攥我的手。 那天傍晚的夕阳很好,我跟我爹和我弟弟走在街道上,人整个都被涂成了金色。 我们没有坐车,就这样溜达在懒洋洋的夕阳里。我弟弟长高了,跟我走在一起差不 多到我的肩膀了,我搂着他的脖子,不时往他的脸上吹一口带酒味的气,吹一下他 就躲一下,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我爹看着我俩,会冷不丁地笑两声。到家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我爹说的没错,除了我家还住在那幢带院子的平房里以外,旁边全是 楼房,要是让我自己回家,还真不一定能找到家门呢。扳着我弟弟的肩膀等我爹拿 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人从黑影里转出来,轻轻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蝴蝶。” “阎坤?”我吃了一惊,猛一回头。 “呵呵,是我,”阎坤伸出手来想跟我握一下,“我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了呢。” “够意思,”我把手抬起来,用手背弹了他的脑门一下,“听说混好了?” 阎坤往旁边歪了歪脑袋,笑得很尴尬:“远哥真能笑话人,还不是瞎混?哥哥, 走,我请你喝酒去。” 我往院子里拉他:“先进家坐坐,喝酒的机会有的是。” 阎坤站着不动:“远哥,还有几个弟兄在外面等着,一起进来?” 我皱了皱眉头:“谁?我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一个黑影晃过来,“我,建云!哈哈,刚才怕吓着老爷子, 没敢直接过来,你还好吗?” “还好,云哥,你怎么也来了?”我过去抱了他一下,“三年多没见着你了。” “是啊,本来我想去' 山上' 看你来着,派出所不给开证明。” “你可别这么说,能给我寄个邮包什么的就够我感动的了,还有谁?一起进来。” 拐角处呼啦冒出四五个黑影来:“远哥好。” 门口没有灯光,我看不分明,转身往里走:“哥儿几个进来说话。” 阎坤边插街门的门闩边笑道:“好嘛,还是人家派头足。” 我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跟我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床头边的鱼缸里没有 了游动着的金鱼,而是插着一把鲜艳的野花,我知道这肯定是我弟弟从很远的野地 里给我采来的,心头一热。 把门掩好,我挨个地打量站在我面前的这几个人,除了两个嘴唇上长着黄毛的 小孩,那几个都是以前跟着我玩儿过的伙计。一个叫兔子的变化最大,以前瘦得像 个猴子,现在竟然壮实得像头狗熊,只不过嘴唇还是那样豁着,留有兔唇手术的痕 迹,他拘谨地搓着双手,不停地傻笑。他们全都在笑,眼睛无一例外地放着熠熠的 光,这让我想起了一群张着黄嘴巴的小鸟见到衔着食物的老鸟飞回鸟巢时的神态, 脑子里突然像被一根棍子搅了一下:小子们遇到什么困难了吧?一一跟他们握了一 下手,我坐到沙发上不说话了,我得先来个不动声色,听听他们都想跟我说些什么。 沉默了半分钟,阎坤沉不住气了:“远哥,你回来的太是时候了,我们这帮兄弟天 天都在盼着你回来呢,咱们以前的这帮老兄弟已经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 “咳,没几句话就开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建云打断阎坤说,“你让蝴蝶先 喘口气嘛。” “不用喘气,你让他说,”我冲建云摆了摆手,“为什么说我回来的是个时候?” “远哥,知道海天集贸市场吗?”阎坤把眼瞪得像灯泡,“知道海天路一霸黄 胡子吗?” “黄胡子?是不是在市场上光膀子卖鱼的黄老二?他也敢号称一霸?”我哧了 哧鼻子。 “哎呀蝴蝶,你可别小看他,”建云插话说,“人家早不卖鱼了,控制整个市 场的海货……” “下一步他还想抢我的地盘!”阎坤把我的床头柜拍得山响。 “激动什么?”我扫了他一眼,这小子还是那个做派,就这素质还他妈“阎八 爷”?我开始怀疑林武是不是记错人了,这个人怎么可能混成气候?我冲他勾了勾 手指,“过来,告诉我,你盼望我出来就是想让我去跟黄胡子争地盘是吗?”阎坤 猛地把刚凑过来的脑袋缩了回去:“不是光为了我自己,钱在你眼里是个王八不成? ” 钱怎么能是王八呢?我需要钱,非常需要,我笑了:“人是王八,钱不是,你先告 诉我什么是地盘?”阎坤把脑袋冲兔子一晃:“你来告诉远哥,他劳改' 劳' 得跟 社会脱节了都。” 兔子磕磕巴巴地说,现在的世道变了,以前打架都是图个痛快,现在不这样了, 猛一点儿的人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海天集贸市场现在扩建了,成了全市最大的批 发市场,全国各地的生意人都在那里做买卖……黄胡子瞅准机会,拉了一帮兄弟在 市场控制了贩海货的,把不听话的都打跑了,马彬、铁子他们这批老混子都被他们 砸得服服帖帖,连管理市场的见了黄胡子都跟孙子似的,凡是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经 营海货的,全得听他的……这几年他发了,养了一帮小兄弟,整天在市场上晃荡, 见什么拿什么,没人敢吭声。阎坤本来控制服装这一块,互相不招惹,谁知道前天 黄胡子找到阎坤家里,跟他说,你走吧,别在这里混了,主动点儿撤退还好看些, 等我撵你走就不好看了。阎坤把他送到门口的时候,掏出“喷子”就顶在他的头上, 结果他双手攥着阎坤的枪往自己的太阳穴上顶,开枪吧,如果你开枪我就死,如果 你不开枪你就走。最后阎坤没敢开枪,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了,黄胡子走到楼 下,冲楼上大声喊:限你半个月时间,从我的眼前永远消失! “远哥,你都听见了吧?他的眼里还有咱们这帮兄弟吗?”阎坤瞪着血红的眼 睛说。 “你是想让我去跟黄胡子拼命?”我冷笑一声,心想,你这近乎套得也太下作 点儿了吧。 “错了蝴蝶,”建云连忙插话,“大坤哪敢这样想?就是想让你出出面,黄胡 子不是不知道你的来头。” “你们都混成大哥了,我出面管个屁用?”我这话说得有点儿酸楚。 “远哥,说实话吧,”阎坤很激动,“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压住他,我 的地盘给你一半!” “哪块地盘?”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批发这一块给你,他们的皮你来扒。”阎坤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不说话了,脑子很乱,打从在社会上混,我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抽了半 支烟,我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是呀,我一直等待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从刚就业 有了混黑道这个念头开始,一直到蜷缩在劳改队大墙里的一幕一幕,过电影般迅速 穿越我的脑际……干,借这个机会重新站起来!我将手里的烟蒂捻在茶几上:“都 回去吧,让我想想,大坤和云哥留下。” “杨远,杨远!”我刚说完话,街门就啪啪地响了起来。 “老天,金高也出来了?”阎坤站了起来,“我去开门。” 我按住了阎坤,径自来到院子:“金高,是你吗?” 金高的声音好像驴叫唤:“好兄弟啊,出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开门!” 月光下的金高冷不丁一看像一条站着的狼,我推了他一把:“你什么时候出来 的?” 金高好像喝酒了,一说话满嘴酒臭:“八天啦,我减了三个月,花子和大昌也 回来了。” 我听见黑影里有人嗷嗷叫,好像是在吐酒,拉进金高,冲黑影里喊了一声: “花子,大昌!” “哈哈,这不是老金哥哥吗?”阎坤站在屋檐下的灯影里招呼金高。 “我操,阎八,”金高将手里的烟蒂往阎坤的脑袋上一弹,“听说混成八爷了?” “别听他们瞎说……金哥什么时候出来的?”阎坤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站也 不是走也不是。 “你他妈会说话吗?什么出去进来的?那是操逼?”金高拉着花子和大昌一个 趔趄闯进门去。 “远哥,”阎坤怒气冲冲地拽了我一把,“金高再这么没有数,别怪我不认识 他啊。” “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我甩开他,用一根指头点着他的鼻子,“我告诉你, 动他就是动我。” 金高是牛玉文的表弟,也是我在外面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一年春 天,我跟李俊海他们在一家饭店里喝酒,因为那家饭店的厕所太拥挤,我就跑到门 口的一个角落里撒尿,刚撒到一半,就被人从背后踹了个趔趄,被掉到小腿上的裤 子一绊,我直接就趴在了那泡泛着白沫的大尿上。那个人的体格很大,像座铁塔, 我知道这肯定是仇家来找我报仇的,爬起来想往饭店里跑我的家伙放在饭店的桌子 上。没等迈开腿,手腕子就被那个人别住了,我根本就动弹不了,歪着身子仰着脸 跟他往前走,当时的形象难看极了,我估计警察抓小偷也不过如此。 我说,你是谁?先撒手,我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那个人不说话,几乎是跑 着往路边的一辆大头车边上靠,我心想,这下子完蛋了,看这架势人家这是想绑架 我呢。正奋力挣扎着,突然感觉那个人的手上没了力气,他松开了我,用手指着站 在对面的金高,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我看见金高的手里攥着一把通红的牛角刀, 整个手连同袖口都是红的。我把那个人摔在地下,来不及多想,拉着金高就跑。结 果,为这事儿金高跑到了黑龙江他姨妈家躲了大半年,幸亏那个人没死,要不我们 都得遭殃。83年砸小广的时候,又是金高出手最狠,当时我都傻了,生怕他把小广 砍死,几乎是抱着他出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俩在打架呢。这种感情,岂是阎 坤之流能比的?我哼哼两声,摔开阎坤进了里屋。 屋里,金高正拿着一把锯短了枪筒的猎枪挥舞着:“你们这帮兔崽子,玩枪很 有派是不?” 我夺下枪,环视四周:“这是谁的?” 兔子苦笑着接过猎枪:“我的,金哥又喝醉了……” 阎坤进门,突然大声诈唬道:“兔子,带兄弟们回家!” 看着阎坤带来的那几个人怏怏地站起来,我压了压手,沉声说:“哥儿几个, 今晚咱们说过的事情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这里面的道理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一旦 我发现有人嘴巴不严实,这位兄弟就别在外面混了,都听清楚了吗?” 那几个人回答得很干脆:“远哥放心,在道儿上混的都知道这个。” 花子搀着大昌进来了,大昌似乎有点醒酒,冲满屋的人傻笑:“哈哈,都是八 爷的人啊……” 建云从花子手里接过大昌,猛力把他推到床上,掀过被子给他蒙上了脑袋: “睡你的觉。” 该走的都走了,屋里冷了一阵场,花子好像很敬畏阎坤,一个劲地给他添水。 建云一旁笑着给金高递烟,金高点着建云的额头说,云哥,以后不许瞧不起花 子他们,我们是同案。 “大坤,我问你,”我把脸凑近了阎坤,“你有多少钱?” “什么意思?”阎坤直摸脑门,“你带头冲锋,需要钱的时候,全部我出就是 了。” “你的钱比黄胡子还多吗?”我还在笑。 “不如他的多……远哥,只要你出面找他,说不定这架还打不起来呢,酒席我 摆……” “别的我不想听,我只知道替人干活得拿工钱。” “远哥,这是替我干活吗?”阎坤的脸涨成了猪肝,“事成以后我不是划地盘 给你的吗?” “事不成呢?我被黄胡子杀了或者我又进监狱了呢?” “远哥真能闹,就凭你?嘁。”阎坤的眼球像是被人弹了一下,滴溜溜乱转。 “不想干了是不?”我把腿架起来,身子仰到了沙发上,“你走吧。” 阎坤冲建云惨然一笑:“好嘛,远哥变了,开始跟弟兄们计较钱了。” 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的金高把身下的一个垫子摔向阎坤:“那就对了,没钱你吃 个屁!”阎坤抱着垫子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先拿多少?” “一万。”我闷声说。 “啊?吃大户啊你?把我卖了也不值一万啊。”阎坤的表情像是要哭。 “就一万。”我又重复了一遍。 阎坤把脑袋猛地插到裤裆里,喘气声像一头正在交配的驴。我冷眼看着建云, 一声不吭。 建云伸手拍了拍阎坤的肩膀:“咱们走吧,”转头冲我一笑,“蝴蝶,明天我 送钱过来。” 我站起来点点头:“就这样,剩下的事情明天再商量。” 抽了一阵闷烟,我问金高有没有借这个机会重新混起来的打算?金高说,这个 问题我想过好多次了,咱们这路人一没本事二没靠山,想要过得舒坦点儿就必须混 社会,尽管这条路也不好走,可是掌握好了火候,一样能够出人头地。他的想法跟 我十分吻合,我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算是表达了同样的意思。金高闭了一会儿 眼睛,慢慢抬起眼皮:“听说黄胡子的势力非同一般。” 我淡然一笑:“正是因为这样,把他砸趴下咱们才能爬得起来。” 金高的眼球开始聚光:“你有一下子干挺了他的把握?” 我说:“没有,但我想试试,我记得当年李俊海说过' 富贵险中求' ,没有一 帆风顺的事情。”憧憬了一阵美好前景,我跟金高说了一下关于胡四的情况,金高 听得直点头:“这是个人物,为人也挺仗义的。”我接着说:“所以我说,既然他 想跟咱们联手干点儿事情,咱们应该跟他合作。”金高想了一会儿,脸沉了下来: “不过我总觉得他想利用你……”我不让他继续说了:“别提什么利不利用的,这 世道就这样,这叫互相利用,不是单方面的。你想想,咱们刚出来,俩眼墨黑,要 钱钱没有,要人人没有,不这样怎么办?我跟他在监狱也呆了将近两年,他是个什 么样的人我清楚,人不坏,大事儿没一起办过,可是从小事儿上看,他是个值得交 往的人。咱们想吃社会这碗饭,需要的也是这种人,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见见他,看 看他有没有兴趣跟咱们一起干这事儿。” “蝴蝶,睡了吗?”窗户上有人低声吆喝。这么晚了,谁还来找我?我一凛。 建云把脸贴在玻璃上:“把门打开。”建云一进门就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拍在茶 几上:“这是一万块,你数数。”我示意金高出门看看有没有人跟着,转头问建云 :“这么着急?阎八呢?”建云不接我的茬儿,摸出烟自己点上,悻悻地说:“你 这几年不在社会上,有些事情不理解,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跟阎坤在一起,他的 钱也就是我的钱。看样子,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俩,满眼都是钱钱钱……”金高 回头乜了建云一眼:“云哥,别那么多废话好不好?阎八怎么不来?”建云丢给他 一根烟:“人家怕你了还不成?你怎么也这样?”金高摸了建云的脸一把,干笑两 声:“呵,云哥恼了……阎八跟你不一样啊,你还是我哥哥。”我把信封掖到沙发 垫子下面,笑得有些尴尬:“不用这么着急啊,阎八不高兴了?”建云叹口气,从 怀里掏出一把闪着油光的手枪,反着把子递给我:“他说,既然你分得这么清,他 把事情就交给你了,这是他赞助你的,新的,从来没用过。他去外地了,等你办好 了这事儿,他再回来……杨远,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什么了。” “跟咱爷们儿玩造型?”金高把枪拿在手里,拆下弹夹数着子弹,“你回去告 诉他,干什么都得守规矩。” “大金,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伤人心的话了,”建云站起来想走,“你云哥不是 膘子。” “坐下!”金高猛地将枪筒顶在建云的脑袋上,“我想试试枪好不好使。” 建云扳着金高的手,把枪筒戳到自己的嘴巴里,拿眼狠狠地瞪着金高。 我站起来把他们拉开,拍拍建云的肩膀说:“这样吧,你先回去,这几天就别 来找我了,听我的消息。” 建云横了金高一眼:“大金,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以后请你别在我的眼前 装大头。” 金高把脸仰上去,自上而下乜着建云的背影,笑得目空一切。 大昌突然坐了起来:“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远哥,这事儿干不得!” “呵呵,原来你没睡啊,”我关上门,过去拍了拍他的脖子,“这样可不好, 像个奸细。” “他就是这么个品种,”花子嘿嘿了两声,“这小子装×装惯了。” “对头,他以前就有这个毛病。”我笑了笑,“说来听听,这事儿怎么干不得?” 大昌咽了一口唾沫:“强龙难压地头蛇啊,黄老二在海天路混了不是一年两年 了,原先的弟兄们不是不想吃海天市场这块肥肉,可他们哪个是黄胡子的对手?当 年马彬联合铁子他们曾经跟他争过一阵地盘,结果怎么样?全让他砸趴下了,现在 马彬连家都不敢回。铁子呢?更惨,瘸着一条腿整天在饭店里喝蹭酒,见了黄胡子 虚汗淌得像撒尿。蝴蝶,拉倒吧,没有人能够跟黄胡子平起平坐。你回来了,想弄 点儿钱,这是好事,可你也得掂量掂量对手是不是?话说白了,你能在市场上钻点 小空子,本本分分地捞钱,黄胡子也不敢轻易招惹你,可你主动去惹他,我觉得你 得好好想想……我被他们打怕啦,”大昌把脑袋凑到灯影下,哆嗦着手扒拉头发: “远哥你看,这全是让胡东砍的。” “胡东?胡东是谁?”我不想看,看了容易窝火。 “胡汉三,刚起来的孩子,远哥你不认识他,号称黄胡子手下的第一猛将。” 花子说。 “说说,他有多猛?”我把大昌推回座位,问花子。 花子语无伦次地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海天路人,十几岁就在街上混,起先跟着 铁子他们在车上掏包,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让铁子砍了一刀,就不跟铁子一起混了, 自己在市场里摆了个西瓜摊。黄胡子跟铁子闹起来的时候,他把受了伤躺在医院里 的铁子的脚筋挑断了。黄胡子给他一些钱让他在外面躲了一阵,年前回来了,一下 子挺起来了,只要是黄胡子想干的人,全是他出面,势头甚至压过了黄胡子,市场 和海天路的“小哥”们,见了他全喊三哥……大昌去年就在海货市上摆摊卖蛤蜊, 挺守黄胡子的规矩的,谁知道有一次胡东喝醉了,站在摊子前往大昌的蛤蜊上撒大 昌不认识他,就跟他动了手,这小子直接掏出砍刀把大昌砍去了医院。后来大昌去 找黄胡子要个说法,黄胡子说,你还是走吧,在哪里也是一样的卖你的蛤蜊。大昌 走了,再也没敢回去,本来这事儿就算完了,大昌还嘱咐我,这事儿挺难看的,等 金高和杨远出来,千万别声张,没想到前几天我俩又在饭店里碰见了胡东,可能是 他听到了我俩在说蝴蝶蝴蝶的,这小子二话没说,抄起一条板凳上来就把大昌砸倒 了:孙子,别以为我怕蝴蝶,让他来找我!我拖着大昌就跑,这小子在后面笑弯了 腰……本来我们商量好不说这事儿的,事到如今就说了吧。 “我操,”金高的红眼一下子变绿了,“哪里蹦出这么个膘子来?他在哪里? 我去把他砸回原形!” “别急,”我拉了金高一把,“这个胡东天天跟黄胡子在一起吗?” “天天,”大昌叹了一口气,“那简直不是人……” “都在这儿睡吧,这事儿明天再说。”我垂下脑袋抽了一阵闷烟,起身往我弟 弟的房间里走去。 我爹起床很早,我还在被窝里迷糊着,就被一阵炒菜的香味给熏醒了。我睁开 眼,我弟弟胖乎乎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他好像不认识我了,就这么傻傻地看我, 眼睛一眨不眨,口水搭拉成一条亮闪闪的细线,一直拖到我的胸口上。我瞄了窗外 一眼,阳光明媚,明媚的阳光把我弟弟照得像一个毛茸茸的玩具熊,我摸摸他的脑 袋,竖起了身子:“看什么看?想吃了我?”我弟弟仿佛很害羞,一甩头跳下床去, 口水在空中划了一道曲线,像钓鱼的甩了一下渔竿。我爹要过来叠被子,被我拉了 出来,我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拉着他的手乱晃。我觉得我爹变化了不少,他似乎在 我的面前很拘谨,好像我是这个家的家长。我想,或许是他真的感觉自己老了,我 做的一切事情他都无力管我了……我的鼻头开始发酸,心麻麻的,不知道应该跟他 说点什么,安慰他两句?他需要什么样的安慰呢?劝他不要为我担心?可我是他的 儿子,他能不担心吗?我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安,把眼镜摘下来,用围裙一扭一 扭地擦着,他在笑。 外面的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打在我爹的脸上,让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慈祥。 这顿饭吃得很快,吃完了,收音机上才开始广播早间新闻。 我爹很仔细地听完了新闻,就去自己的屋里拿了备课本,故意在我的眼前晃了 一下,抬腿迈出门去。 安顿好我弟弟,我们四个人来到了胡四饭店,胡四正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吃 啦胡四牌油条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