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临近毕业的一个月,张秋琴看陈右军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 报务课上,她长时间不错眼珠地盯着沉迷于抄报中的陈右军看。 陈右军感觉到了她的非常状态。他不慌不忙地抄完几份报,把笔和纸推到一边, 开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愣愣地盯着正在发报的张秋琴看。她远远没有他 的镇定和自若,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毛愣愣的,出现了少有的错码乱码现象。 陈右军这种死羊眼盯人的状态持续了几天,她终于忍无可忍了,给他发了一封 抗议加密电报:“贼心赤目,虎视眈眈,乱我心绪,弃我前功。我若出现坏手现象, 你要负完全责任。若不改之,我将明电全队揭露你的骚扰行为。” 所谓坏手,即发报员由于自身心理因素导致的一种痼疾:每发到某个或某些电 码,手便不昕使唤,出现错报乱报现象。时有报务员因坏手而被淘汰。 陈右军回电说:“此等心理素质何能应对未来实战? 我之双目之下你都心神慌 乱,如若敌人兵临城下,被捕在即,数十双恶目盯紧你,你能镇定自若地向组织发 回最后一组密码吗? ” 张秋琴回电道:“此等心理训练我早已过关,强敌围我,我自泰然处之。而你 等寒目,我却心发怵,头发蒙。再次强烈抗议你的不义之举。” 陈右军勇敢地明码回电:我等寒目,绝无歹意恶图,一为训练你的心理素质; 二为欣赏你发报时之优美手姿:晨曦照耀下之纤秀手腕,汗须金黄,凝脂皙白,玲 珑剔透,上下拱动,鲜活绝美之艺术品也! 淡粉五指,柔立键上,宛若舞蹈小人竞 相比美。 拇指丰润之统领上下,中指砥柱之千锤百炼,食指无名之通灵协作,小指娇艳 之逢源左右。小小金币之地的键上却维系着万里风云,演绎出无尽风流,此乃金手 指也! 我赞美方寸之上之奇俊的腕指,而非倾慕腕指之人也! 全队窃收此报后一片 哗然,纷纷通电陈右军:爱屋及乌常理也,言之慕其腕指而非爱其人,纯属口心不 一,陈右军诡道也! 张秋琴见陈右军对她腕指赞誉绝妙,实为心迹流露,心便安定 下来,再握电键信心倍增,自己观之,确实美不胜收。陈右军再施盯人战术时,她 便再无坏手现象,越发优秀。 赵素雅自然又去找陈右军理论。陈右军说:“我这是帮她过好心理素质这一关, 意在杜绝坏手现象。张秋琴发报技术本来是优秀的,但若因为心理方面某些素质不 合格,而葬送了谍报工作前程,岂不是革命事业的一大损失。你要知道训练出一个 优秀报手是多么不容易呀。” 赵素雅说:“你如此这般毫不掩饰地大加赞美她的腕指,纯属发自内心。你爱 其指,慕其人,别有用心。” 陈右军却说:“何止是别有用心。我是用心良苦。坏手现象是在腕指上表现出 来的,只有大加赞美她的腕指,才能除掉她的心理障碍。这叫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手疾医手。我这是在为谍报事业治病救人。” 赵素雅一跺脚,说:“你这是在为你的阴暗行为找借口。” 使赵素雅没有想到的是,陈右军对张秋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慕之情,但张秋 琴对陈右军却产生了深度的爱恋之态。这种情愫始于张宅,浓厚于共同习训之中, 爆发于毕业之时。 随着毕业时日的临近,高革对男女之事管得越发严格。他的想法是:近一年的 时间都过来了,无生男女之闲事,这最后一个月,务必收紧关口,求个善始善终。 毕业分配方案队员无从知晓,但大家都知道一个通理:平时朝夕相处的训练对 子,肯定要天各一方,绝对不会分到同一情报组,甚至不会分到同一城市。 分配前,高革作了题为“服从命令,顾全大局,一切听从党安排”的教育动员 报告。他说:“大家要站在革命事业大局的高度看待个人感情、考虑个人去留和工 作去向。我知道,这从人性角度来说是残酷的,我们的工作性质是无情的。这种残 酷和无情我们应该早有所料,我们谍报员在革命需要的时候,要放弃正常人的情感 交流。因此,全队每一个同志都要把思想统一到上级精神上来,一起接受人生的严 峻考验。” 教育动员过后,大家迟迟不肯离开教室。张秋琴和赵素雅率先“嘤嘤”地哭出 了声,随后是一片呜咽。 陈右军没有哭,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张秋琴和赵素雅哭。 她们趴在桌上,俏肩一耸一耸的,煞是好看;哭声细长清脆,急缓有度,节奏 明快,有如她们发的报没有一丝杂音和拖泥带水。他第一次感受到赵素雅和张秋琴 的哭姿也如此美妙。 突然,张秋琴停止哭声,恼怒地向全队发了一封明码电报:高革混蛋! 一年来 把我们勒得紧紧的,把习训空气弄得浓浓的,让我们连大喘气的时间都没有。高革 假正经! 他把我们男男女女看管得没有一点额外接触的机会,害得大家难叙友谊和 感情。同学天各一方,是事业需要,是组织要求;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我们 无怨无悔。然而,他高革一如冷血杀手,无情无义,无视男女之常情,禁我队员之 感情,我们不能再等闲视之,我们要抗议,我们要自由,我们要爱情! 队员们纷纷 响应,发通电助之。“我们要花前月下的宁静空间”、“我们要蛙石礁上的卿卿我 我”、“我们要夫妻同居”。 陈右军惟恐天下不热闹,也想放纵一把,用自认为最难破译的一种自编密码, 以张秋琴的名义,向全队发了一组密码电:“破我者,同居也! ” 大家见报头明文张秋琴,而内容则神秘,于是都静下心来攻之。结果无人达成 破译。 大家发泄了一番情绪,便冷静下来,都识时务地自觉按队里的要求,做一些分 配前的准备工作。几天后大家将要分道扬镳,大势已去,没人能改变这个现实。 这天,张秋琴在回宿舍的路上拦住了陈右军。她双手叉腰逼视着他,一言不发。 陈右军一看就明白,她破译了那组别人破不了的电报。 他说:“闹着玩儿的,给大家添点兴趣。我坚信没人能破得了,没想到你攻下 来了,还是你能掐准我的心路,善于识破我的诡道。看来,在你眼里我是无秘密可 言了。你是诡道高手,我甘拜下风。” 她说:“你把我卖给了全队的男队员,你给了其他所有男人与我同居的机会, 你真够狠的。” 他说:“你知道这是开玩笑的,何必一脸杀气? ” 她说:“我当真了! 你说,你为什么惟独没有给自己留下这个机会? 难道你嫌 弃我了?” 他笑说:“我知道只有我俩是难以成真的,所以,我没给自己留下这个机会。” 她不笑,说:“我非要把这个机会留给你。除你之外,任何人不会真正得到我 的心。” 他也不笑了,说:“那电报纯粹是一件玩笑事或者恶作剧,好在别人没有达成 破译,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产生恶劣影;响。我向你道歉,真心道歉。” 她紧追不放:“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你要对那封电报负 责到底。是你发的报,是你说的:破我者,同;居也。我破了你,你说怎么办吧? ” 他说:“这样吧,电报的事先放一放,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好好聊聊,总能找 到一个妥善处理问题的办法。”。 她不置可否地说:“那好,今晚就开聊,右乳山上不见不散! ”说完,瞪了他 一眼,扬长而去。 朦胧的月色下,暖昧的树林里,俩人谈了很久很久,但始终没再提及那封电报 的事。下山归营的路上,她把她那副被他称为极品的腕指交给了他。 他没有接。他说;“我们的情感是纯正的。我们的友谊是长远的。我不能有非 分之想。我心里还有素雅在那里。” 张秋琴扔下一句话跑下山去。“直觉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陈右军在山坡上坐了很久才下山。 高革窃获了队员们在课堂上的游戏电报,知道大家对他的严厉管教有些看法。 临近毕业了,他却和队员较上了劲,管理更加严格。 高革给队员又上了一课。他说,“你们知道目前的革命局势吗? 现在革命形势 非常严峻,红军苏区又遭到了蒋介石军队的围剿;由于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和中 共中央总书记向忠发的先后叛变,隐蔽在上海的中共中央遭到了严重破坏。我党在 各地的地下党组织急需新鲜血液补充进去。训练一结束,我们就有重大安排,谁都 有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执行任务。你们说,在这种时候,你们哪来的闲情逸致谈情 说爱? 大道理我讲够了,不再多讲了。有一个浅显的道理你们应该明白,个人生命 说不准哪一天就终结了,一个人去了也就去了,何苦还要多牵连一个人。” 高革的这席话,有效地抑制住了队里某些不良情绪。 不久,上级批准了三十个队员的分配方案。这个方案在队员之间是绝对保密的。 每个人只知道自己被派往何处工作,而不允许打探别人的去向,也不允许泄露自己 的去向。这是特训队对队员实施的最后一个铁律。 铁律是不敢违的。陈右军知道自己将被派往上海做地下工作。至于赵素雅和张 秋琴去哪里,心里很想知道,却又不便于打探。 赵素雅和张秋琴告诉陈右军,她们没有被明确分派到何地工作,眼前在女儿岛 待命。 陈右军心照不宣地笑说:“我都想开了,命该如此呀。自从踏上女儿岛的第一 步起,就注定我们将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是每一个女儿岛人都要面对的。今后我 们无论到何时何地,何年何月,都不要忘记这一年女儿岛的生活。” 赵素雅悄声说:“不是不告诉你,我们真的没被分配。你被派到哪儿去了? ” 陈右军苦笑一下说:“不是我不告诉你们,我真的不知道被分派到哪儿。高革 只告诉我后天离岛。” 大家又都摇头苦笑。 这天,张秋琴激情澎湃,坚持私约陈右军到了山外边的海边蛙石礁上进行最后 一次垂钓。 他们第一次相互抓起了对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感受着。最后,都把感 觉停留在彼此的中指上。他们的右手中指上都各有两颗老茧。硬硬的,厚厚的,圆 圆的,金黄色的。指甲上方那颗老茧是发报时磨出来的。它的每一分子的积聚与加 厚,都是经过对方的耳鼓与脑海过滤的。它敲击出的悦耳的电键,码码声声都同对 方的听觉器官紧密相联。中指左侧的那颗老茧是抄报时磨出来的。无数支铅笔磨砺 着这颗老茧由长变短,无数页纸张完成使命在铅笔下滑过。笔与纸、手指与电码取 代语言而成了他们交流的工具,演绎出无尽的苦与乐、喜与忧,使他们为事业而学、 为革命献身的理想逐步得到强化,直至牢不可破,使他们的同窗友谊、同桌感情逐 步加深,直至派生出难已割舍的情感。 张秋琴掰着他的指头,掰得他生痛。他静静地看着她。她说:“我们当初是被 高革勒令同桌,才有缘亲密接触的。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是以赵素雅对我的一年仇 视换取来的。赵素雅不理解我俩之间的感情,不理解我埋藏于心头多年的那份情愫。 我认为,这一年我们把学习放在了极其重要的位置,出色地处理了学习训练与对待 个人情感的关系。但是,我们在个人情感上没有大的进展,到现在我都未能弄懂你 的心。能真正懂一个人不容易,一个女人能真正懂一个男人更难。可惜,这方面的 知与懂已经毫无意义了。我们将天各一方,也许将终生不能再相见。” 陈右军欲言又止,张秋琴用手按住他的嘴,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知道 你心里从未那样想过,也根本不可能说出口。 我们都太爱我们的这个行当了,太醉心于我们的事业了。因为这个原因,我们 自己使自己身不由己,永远身不由己。况且,你心里还有那个爱也不爱的女人。爱 也不爱这句话很准确,应该这样定性你和赵素雅的感情。“ 陈右军说:“我心里很乱,什么也说不出,该说的你都替我说了。我在你面前 永远是清水一碗,一眼看透。” 张秋琴说:“放弃一切私心杂念,一心一意去干我们的事业吧。我们肯定能成 大器的,我们能行! ” 陈右军说:“在感情上,我别无选择,我只能走到底了,可我心里又放不下、 弃不掉另外一份情愫。我永远不会忘记女儿岛、双乳山、蛙石礁、海豚夫妻和同桌 的你。” 张秋琴说:“咱给那对海豚命个名吧。一个叫嘀嘀,一个叫唔唔。” 陈右军说:“这两个名字起得好。发报中光有电码嘀,没有电码嗒,是永远形 不成完整报文的,嘀与嗒是事物的两个方面,缺一不可。用嘀嘀与嗒嗒为海豚夫妻 命名真是太形象太贴切了。” 张秋琴说:“可惜,我与你却成不了嘀与嗒的关系。你说,今天我们还有可能 见到嘀嘀和嗒嗒吗? 它们应该来同我俩告别一下。” 这一天的垂钓是难忘的。他俩钓了鱼,便读电码,然后往海里甩鱼,海豚自然 没有再现。 俩人无语,气氛压抑。 俩人穿泳装跳下水去,闭着眼往大海里游。 这一带水深且暗涌多。陈右军发泄一通后,发现他们离岸边很远,心里一阵紧 张,忙示意张秋琴往回返。张秋琴一脸刚毅,继续照直往里游。他大喊一声“你要 不命啦”,便扯着她往回游。 她挣扎着不从。忙乱之中,他扯断了她泳装的一根带子。 上得岸来,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礁石上,瞪眼望天,粗气直喘。 俩人对视着,无声,无语。 突然,张秋琴歇斯底里地读起了电码,背的是一些他们练习用过的电文。她情 绪激动异常,声音夸张。嗓音变哑,泪流满面。海风掀起泳装的断带一角,丰润的 左乳时隐时现。她读码声弱下来,泪水却奔流不止。她读累了,长短码已混码不清, 可她继续读着。 看着她这种状态,陈右军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是爱她 的事业的,她是爱这一年口耳不离的电码的。 她是爱这女儿岛和海豚夫妻的。可以后再没有机会为“嘀嘀”和“嗒嗒”读她 的电码了。 此时的她,心里憋屈,情绪压抑,想大喊,想大叫,想把谁骂个痛快,想把谁 揍个头破血流。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大把大把地流泪,用不顾性命的游泳发泄 自己,以歇斯底里地读电码发泄自己,甚至用在自己同桌面前暴露自己的秀乳发泄 自己。 然而,陈右军没有应对她的后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面对她美丽绝伦的左乳, 他只是默默地躺在礁石上,远远地侧脸看着它,似乎正在心里比较:她发报的腕指 与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左乳哪个更具魅力。 张秋琴停止读电码,把身体由仰卧改为侧卧,左乳更暴露无遗。她沙哑着嗓音 冲陈右军喊:“陈右军,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 陈右军抬起头,擦了一把眼泪说:“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做。” “那你为何要把我的衣带弄断? 你真是个大混蛋! ”张秋琴抓一把细沙摔过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淹着你。” “这么多年,你都这样对我,还不如让我死了。你快给我过来呀! ” “我如果过去了,恐怕你我以后的历史就要改写。我希望你还是留下自己最宝 贵的。” “要丢就丢个干净,我不想再留下什么。我要把我的一切留给女儿岛。” 陈右军爬起,走过去,凝视了她一会儿,轻轻把她的乳盖上,把泳衣断带系好, 说:“一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我们看似出现了情感生活上的空白,但也收获了 很多很多无形的东西。 我们受到了严格的磨练,学到了过硬本领,养成了严于律己的品性,培养了顽 强毅力,结下了深厚友谊。我相信我们会把各自的未来打理好的。“ 张秋琴逼视着他,发狠地拍着他的胸肌说:“可我再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我 知道你是爱我的,我要你现在当面对我说你是爱我的。” 陈右军抚摸着她滴着海水的秀发,说:“这一年,我俩一直在学习中相互撕咬 着,争斗着,竞争时常常是分外眼红,协作时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一人一般 不分你我。在这之前,我们虽然没有谈过爱情,可我们在特殊的学习训练中,用行 动把我们没有说出口的心声都说尽了。我与你的交往是难以忘怀的。现在看来,我 们之问的那份特殊情愫,只能靠我们天各一方独自体味了。这是我们惟一的情感表 达方式,其他别无选择。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今后也将无缘相处。所以,今天我 们要理智,不能任感情泛滥开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张秋琴感天动地演绎了她那个早已埋在心底的荆棘姑娘和渔 家阿哥的爱情故事。 张秋琴说,今天我誓做荆棘姑娘! 陈右军却说,可我不能做那渔家阿哥。 张秋琴听罢像荆棘姑娘一样,纵身跃人大海。陈右军也跟着跳了下去。 风平浪静的大海,此时没有一点渔家阿哥出海那夜的凶残。 它柔顺而多情,温和而友好。 张秋琴微闭着双眼,仰游于海平面上,任凭水下暗涌把她摇来摇去。 她像一叶舟,承载着复杂的思想忧虑和情感重量;她像一碗火,似能把大海点 燃,浪花溅不灭,海风吹不翻;她像一只鸟,唱尽心底情歌,却招不来一声回音。 陈右军游到她身边。 她红肿着眼盯着他,指着岛上的树问:“你知道那些树叫什么名字吗? ” 陈右军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多年来,谁都不知道那些树是什么品种。”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 那些树埋下的是绝情种,扎下的是无情根,长出 的是冷血枝,冒出的是胆小叶,开出的是忘情花,结出的是无心果。” 他靠近她说:“你是知道的,身不由己是我们的职业特征。” 她说:“不要以职业特征搪塞我。有时候你的身不由己与职业无关。”说完, 一个鲤鱼打挺,潜入水中不知去向。 他潜下去一阵寻找,她却在远处上了岸,抓起衣服进了山坡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