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七天头上,父亲苏醒了。大概是中风的后遗症,也可能是高烧昏迷中为仓皇 转移遭了雨淋,父亲苏醒后的第一个发现便是他的右半边身体尤其是右腿使不上劲 儿。治疗将近三个月后,才可以拄着拐杖下地,县医院的医生说,他们的本事也就 这样了,只有回去慢慢地恢复。父亲对自己从此成了什么也干不成的残废不甘,决 定去省城继续治疗。父亲的机关对他去上级医院治病不反对,但按规定不是必须住 院的重病号公家不派护理,不报销护理人的差旅费,也就是说只负责父亲一个人的 来往车费和住宿费。父亲当时的身体状况,一个人去是绝对不行的,没办法,即使 单位不管,家里也只有跟一个人去,这个人的最佳人选就是我,因为母亲不久还要 生孩子,夏弟要在家担水拾柴,其他的弟弟妹妹都太小。 从六七年夏天到六八年春天,父亲两次到郑州治病,历时大概有五个多月,大 部分时间都是我做护理,这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与父亲单独接触最多的一段时日, 在这段时间里,我开始体验生活的酸甜苦辣,也从有些神经质的父亲身上,学到了 一些东西。我记忆深刻的有这样几件小事。 一件是,在一次乘车的混乱中,我逃了票。当我心里咚咚敲着小鼓搀扶着父亲 下了车,看着车缓缓启动离去心里正被一种侥幸激动着的时候,父亲突然说:让我 看看你刚才的票!我忙向口袋里掏,因为经常坐车,口袋里的公共汽车票是很多的, 也活该我出丑,在父亲犀利眼光的逼视下,我怎么也找不出两张五毛钱的车票,我 只好随便捏出两张说:给!父亲看了一下说这不是,这趟车是每张五毛。我又在一 堆废票中捡,但慌乱中怎么也捡不到,父亲说,你不用扒了,这趟车你根本就没有 买票,我看得很清楚。 既然他看得清楚,我也就只好承认。 你说,为什么不买票? 没有零钱,人又多,我怕十块钱服务员嫌麻烦……我吞吞吐吐解释。我知道我 不能说是想省钱,因为父亲的做人原则,是教育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爱占小便宜。 你拿出大钱了吗?你以为你说的理由可以成立吗? ……我嘟着嘴不说话。 你知道你今天所犯错误的性质吗? …… 你知道你若在工作岗位上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这不是工作岗位!”我不能不说话了,我认为他是在无限上纲。 什么事都是从小惯大!你现在敢逃票,你长大工作了就敢贪污!这一次侥幸没 被发现就会做第二次、第三次……像开批判会,他讲得振振有辞。 我知道犟不过他,何况本来理屈,就只管低了头挨他训。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因为自从父亲仕途受挫以后,他眼里射出的光总是亮得让人不敢看。 数落足批判够,他仍站在那里不动,我说好了,咱走吧,我知道错了,往后再 也不这样了。不料父亲并不就此罢休,他说:在这儿等着,等这趟车过来时你上去, 作个检讨把票给补上! 你?!……我一听气得浑身哆嗦起来,大声嚷道:你太过分了!你是闲极无聊 快成神经病了…… “啪”地一下,我挨了一个嘴巴。气极之下,我使用了父亲最忌讳的名词“神 经病”。 他打了我以后,气愤地捣着拐杖疾步往前走了十来步,又猛转身拐回来,眼里 喷着火说:嫌丢人?干了丢人事你不想丢人?有错改错丢什么人? 我知道对他已无理可讲,我飞奔到一个商店里,掏出一张拾圆钱换成零钱。我 手捏着两张五毛钱站到父亲面前,恨恨地边撕边哭着说我撕了它行了吧?我撕了它 行了吧!? 父亲见我撕钱猛一愣怔,跟着是举起了拐杖,我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我回家 了!我不伺候你了!我永远也不来伺候你了…… 我真的走了。把行走不便的父亲一个人扔在大街上一个人扬长而去。当时我一 点也没想到我离去和换我母亲去郑州这期间的四五天间,父亲会因身边无人照护遇 到多少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