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这是一九八九年夏末一个闷热的午后,在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的一 间病房里,聚集着除父母外我们家在外地工作的兄妹四人:大哥春、大弟夏、小弟 秋和我。我们四人,是同时接到母亲打给我们的电话回来的,母亲在电话中不但说 父亲病重住了院,而且强调我们必须马上回来。 我找到病房的时候,大哥和两个弟弟都正站在病房外,我惊慌地问 “咱伯他 咋样?”没人回答,大哥用嘴朝病房指了指意思像是说你自己去看吧!我疾步跨进 屋里,只见父亲双目微闭,牙关紧咬,面部神经不时在痛苦地抽搐,我心里一酸泪 水便涌出了眼眶,哭泣着喊:“伯!你这是咋了,啊?你这是得的啥病啊?!”父 亲好像是听见了我的叫喊,欲艰难地抬胳膊朝我摆摆手但终于没有抬起来。我为自 己离家太远回来得太迟而心存内疚,尤其是为自己在接电话后曾认为父亲的病不一 定会多重,曾有过把手边急办的事办完明天再动身的念头而感到羞耻。我趴在床沿 上伤心了一小会儿,待我擦干眼泪抬头看母亲时,心里稍稍有一点诧异:母亲一直 僵硬地在父亲床头前边的矮凳上坐着,脸上没有一般老妇人们在老伴生命垂危时该 有的惊慌和悲戚,相反,似乎在那冷漠的表皮下还隐藏着一丝鄙视和讥讽。母亲看 出我有想问她话的意思,便淡淡地答非所问地说刚下车还没吃饭吧?快去吃饭吧。 我看了父亲一眼走出病房问门外站着的三个弟兄,你们是啥时候到家的,你们见父 亲时父亲是什么样子?夏和秋说我们也刚到不久,看见父亲时也和你现在见到的一 样,不过我们已去问过主治医生,医生说父亲这次主要是冠心病发作,目前已得到 控制。他们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即是说,眼前这种神志不清症状似乎是不该有的。 大春一直都在皱着眉头抽烟,这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用脚跺了跺自己扔下 的烟蒂说,走,吃饭去! 在去吃饭的路上,他说,咱伯的病不要紧!他看我们一脸的惊愕,又补充说: 俺俩已干过一架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大春是经常干架的,他们不见则已,见面无论在一起呆 的时候长短,临走总是要发生一场口角的。父亲早在哥哥强娶李菊花的时候就当众 宣布过开除他的家籍,后来又无数次地说“我早把你的名字从家中勾销了”,而且 不止一次地宣告:“我死时也不准汪大春到跟前来!”大春当然也赌气地说过许多 次:不用你开除,我就不想到你身边去!但说归说,随着大春年龄的增长,对这个 厌恶他也令他厌恶的父亲渐渐有了些许理解和原谅,所以,每当父亲有病住院的时 候,大春只要知道,总是要抽空赶回来看望,不过由于积怨太深和脾性不合,正如 他刚才自己说的,二人总免不了吵架和抬杠,总是回来的时候满腔热情,走的时候 气冲牛斗。 大春边吃饭边说,父亲的病不但不重而且一点也不要紧!他说他是昨天傍晚回 来的,进病房时看见的情形吓了他一大跳,谁知那是父亲故意做的样子,不一会儿 和他说起了话,一股气说了两三个小时,开始还有点拿腔作势,说着说着就忘记了 就顾不得了。“熊起人来神气那个足哇,嗓门那个大呀,你们是没见,我敢说好人 也比不上!” 夏和秋同时看看我,我也正朝他们看。大春哥对父亲这么大逆不道的评说我们 不好发表什么意见,但我们却都有这么一个直觉,大春是个直肠汉子,他不会编瞎 话,理由再简单不过,他是他的儿子,百忙中巴巴地跑回来探望父病,他没有理由 对自己的父亲进行污蔑。这理由还在其次,主要是,像这样的情况,令儿女们产生 这样的感觉,确实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父亲都有他的用意,我们不明白的是, 假如大春说的是实情,那么,这一次父亲这么兴师动众地把我们“召”回来,目的 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