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虽然没人找吕师谈话,关于吕师同志新的任命也还没有下来,但吕师还是紧 锣密鼓地做起了善后方面的准备工作。 陈昆说得没错:新时代的传言,基本上就是事实的开场白。群众演员都自觉 地上场了,说学逗唱的已经各就各位了,开场白早已经开始,吕师这个主要演员, 还能不抓紧时间,做好上场的准备吗?除非吕师想耍大牌。但吕师是那种耍大牌 的人吗?别说吕师还不是个腕,她就是成了大腕了,以吕师的个性,她是万万不 会出这种洋相的。 按吕师的打算:等命令一到,一谈完话,一宣布完命令,一交接完工作,她 马上就交钥匙走人。吕师死看不上那些命令都下了好久了,还占着办公室不搬的 人,别说吕师心里还有气,她就是心里没气,也会这样干脆利落地快点走人的! 就像那首老的革命歌曲唱的那样: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 打起背包就出发…… 虽然是紧锣密鼓地准备,但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了,站 好最后的一班岗的意识,吕师是非常强的。紧锣密鼓是指吕师心里在紧锣密鼓, 她心里的紧锣和密鼓,都快敲得她心碎了。可外表上,她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以前吕师经常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八小时的工作时间根本就不够她用的。她 时常占用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以贴补工作的时间,搞得家人经常怨声载道,冷 嘲热讽。李进就讽刺地问过她: “吕主任,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挣美元呢?”连吕 师自己有时也纳闷自己:也没见人家别的常委们忙成自己这样呀?是自己分工的 事情太多了?还是自己的能力有问题呀?其实,关于能力的问题,吕师是从来用 不着谦虚的,她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有口皆碑的。自己再瞎谦虚,是会惹 大家烦的。因为大家是有共识的:谦虚过度,等于骄傲。 通过这些日子的紧锣密鼓,吕师有些明白了以前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忙了。比 如一件事,可以这样干,也可以那样干;这样干省事,那样干费事;省事的干得 自然一般,费事的自然干得就漂亮。所以,如此,吕师才会忙成以前那个样子。 现在看来,事情干得再漂亮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要“打起背包就出发”吗? 明白以后的吕师,试着这样工作了几天,发现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不但可以, 还相当地舒服不累人。这样一来,又给她的紧锣密鼓提供了方便。在这样一个内 紧外松的状态下,吕师的善后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 吕师终于可以不用紧锣密鼓了,终于可以靠在老板椅上歇一会儿了。吕师轻 轻地转动着皮椅,在心里最后过一次网:还有什么事要办呢?没有漏掉什么事吧? 都办完了吗?可怎么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没办似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会是 什么呢? 从15岁当兵到通信总站,到今年终于要打背包走人了,整整30年,30年啊! 在毛主席的眼里,这30年充其量是弹指一挥间的时间,可吕师能有几个30年呢? 有几个花儿一样的、年富力强的30年啊! 在这弹指一挥间的30年里,自己为总站 付出了多少?而总站又给予自己了多少啊! 这是一种对等关系吗?当然不对等了 ! 这个大家庭给予了自己太多太多的东西,这30年来,自己所有的喜悦和自豪的 感觉,差不多都是这个家庭给予的。而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了,能够奉献 的,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自己就是为这个家倾其一生,自己也是愿意的! 可惜 呀,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自己都要同通信总站画句号了,要同它说再见了! 吕师试着在心里喊了一声“再见”,竟然把自己喊得热泪盈眶了。 哎呀,干吗这样伤感呢?不是还没走吗?不是还没到喊“再见”的时间吗? 再想想,再好好想想吧,千万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也不要给总站留下遗憾,甚 至是麻烦! 来电话了,吕师探身拿起了电话。 电话里是个女声,年轻的女声: “主任,您能听出我是谁吗?” 主任仔细地想了想,确认自己听不出她是谁,就实话相告: “对不起,听不 出来。” 对方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风铃一般若有若无地好听。笑够了,她才说话, 而且是指责主任的话: “主任,话务员听音知人的基本功您都忘了吧?” 主任一听她提话务员的基本功,马上就明白她是谁了,就笑着问她: “齐娅 莉吧?” 齐娅莉在电话里答了声“到! ”声音短促而洪亮,完全是队列中答到的声音, 非常正式,也非常悦耳,吕主任一听就高兴地笑了。 齐娅莉说: “主任,您忘没忘您送给娘家的礼物?” 主任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那儿想自己什么时候给娘家吃过小灶? 齐娅莉提醒说: “主任您忘了?是您逼陈主任出的钱,陈主任说您是我们的 姑奶奶,您忘了吗?” 主任想起来了,一想起来,主任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连声说: “噢,噢,我 想起来了,你说的是健身房吧?” 齐娅莉叫了起来: “是呀! 是呀! 就是您帮我们搞起来的健身房嘛! 我们准 备正式开张启用了,我们团长说我们,饮水不能忘了挖井人,指示我们请您一定 要回娘家剪个彩,否则要给我们锁上不让用! 主任,您来吧,请您百忙之中一定 要来给我们剪个彩! ” 主任听了这种请求,能不高兴吗?一高兴,就一迭声地说: “好好! 行行! 我来,我一定来! ”说完又想起什么,忙问: “哎,陈主任不是早就把钱拨给你 们了吗?怎么健身房刚建成启用呢?” 齐娅莉有点吞吞吐吐,“嗯”了几声才解释说: “器械是早买了,我们也开 始用了,但那是试用期,没正式对外开放,等您剪了彩,才能正式开放启用呢! ” 主任笑着说: “你这样一说,我还非去不可了。我正好今天下午没什么事, 如果你们没有安排操课的话,就今天下午吧。” 齐娅莉惊喜地说: “主任,您说的是今天下午吗?我没有听错吧?我们现在 就准备,您可千万别临时再变卦呀! ” 主任跟齐娅莉开起了玩笑: “好! 行! 只要不是万一军委扩大委议把我给扩 大进去开会,我就一定去剪你们的彩! ” 齐娅莉在电话里喊了声“谢谢主任”,也不等主任放电话,就抢在主任头里 挂了电话,让主任听“嘟嘟”的忙音了。 吕师放下电话,又靠到了椅背上,轻轻地舒服地摇着自己。突然间,她突然 意识到她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了:话务连嘛! 自己的娘家嘛! 吕师长长地嘘出口 气来,轻轻地拍打着自己依然光洁的额头,无声地笑了。她这么一拍,又把一个 人给拍了出来:刘敏,话务连的前指导员刘敏。 刘敏刚正式调入组织科不到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吕师太忙了,再加上心情 一直不怎么好,所以一直没找她单独谈过话。不知为什么,吕师非常担心把她调 出话务连的事会伤着她,非常担心这个年轻的上尉吃不住劲,一气之下提出转业 的要求。现在这种情况太多了,年轻的军官们似乎没有耐心同挫折啰嗦,遇到点 挫折,就嚷嚷着转业离开部队。吕师很担心刘敏也会这样。现在年轻人的出路太 多了,供他们选择的生活也太多了。尤其是像刘敏这样的年轻人,要学历有学历, 要能力有能力,还有一张明眸皓齿的漂亮脸蛋。她要是转业到了地方,找个好工 作,恐怕不是什么难事。但像刘敏这样年轻有为的军官们纷纷要求离开部队,不 但对部队是一种损失,也是对吕师这种视部队为大家庭的人的一种伤害。吕师大 概就是害怕这种伤害,才采取非常的手段,在非常短的时间内,非常不正常地将 刘敏调入了总站机关。对刘敏来说,这不失是一种安慰和弥补;而对部队来说, 恐怕也应该算是一种保存和蓄备吧。 吕师打电话到组织科,问刘敏在不在,又说让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刘敏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对吕主任对她煞费苦心的安排是心领神会的。正 是因为部队里还有像吕师主任这样的领导,刘敏才并不后悔自己当兵的选择。她 并没有打算离开部队的念头,以后会不会有她还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现在没有, 一点也没有! 门外响起刘敏的报告声,吕师喊了声“请进”,刘敏应声而入了。 刘敏立正在主任面前,恭恭敬敬地问: “主任,您找我?” 主任边点头说“是”,边起身离开办公桌,将刘敏引到单人沙发上坐下,自 己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主任问: “刘敏,到总站来还习惯吧?” 刘敏说: “习惯,就是工作不熟悉,有些紧张。” 主任微笑着说: “这是一个过程,人人都会有的过程。你的紧张是正常的, 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原本吕师对刘敏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旦坐到她的对面了,望着她那么 年轻、那么光洁、那么充满自信的漂亮的脸,反而又觉得无话可说了,有了一种 无须赘言的感觉。吕师在这个年轻的女上尉面前,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了。不仅仅 是容貌上的老,还有内心的苍老。吕师都觉得自己有点婆婆妈妈了:放心不下这 个,放心不下那个的。年轻人遇到点挫折,摔打一下有什么呀?未尝不是件好事 嘛! 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为什么就这么不放心别人呢?这不 是老了的症候又是什么呢? 吕师觉得自己把刘敏召来有些欠考虑,而自己离开办公桌,跑到沙发上挨着 她这么近地坐下来更欠考虑。自己摆出一副准备跟人家促膝谈心的架势,又突然 不想谈了,别说人家莫名其妙了,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吕师只好实话对刘敏 实说了。 吕师说: “刘敏啊,本来我是想找你好好谈谈,可一看到你,我又觉得没有 这个必要了。我相信你,能在总站机关干好,也相信你能在部队干好。刘敏,今 后不论你走到哪一步,也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和困难,你都要相信:你身后 有老指导员注视你的目光! 我会一直为你打气加油的! 我对你寄托了无限的期望, 好好干吧,你要加油啊! ” 刘敏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清澈的泪水,顺着她姣好的面容蜿蜒而下。她睁 着泪眼,望着对面模糊不清的主任,哽咽地说: “主任,我会的……”就什么也 说不下去了。 吕师起身,从办公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刘敏。等她擦干了眼泪,平静了下 来,吕师对她说: “好吧,没什么事你就工作去吧。” 刘敏马上起身,两脚跟靠拢并齐,标准地立正在主任面前;五指并拢,指尖 迅速准确地触到太阳穴的眉尖处,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说: “主任,我记 住您的话了,我走了。” 吕师望着刘敏的背影,似乎看见自己年轻时的身影。吕师的心热了,眼眶也 热了起来。 真是要离开了呀,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也真是老了呀,人上了年纪才动不 动就伤感的! 吕师准备上车的时候,被刚从猎豹越野车上下来的杨铁民看见了。他喊了声 “吕主任”,就大步流星地过来了。 吕师听见喊声,回头一看是参谋长,知道他大概有事要跟自己说,就“嘭” 地一下撞上了车门,站在那儿等着他。 杨铁民快步走了过来,到了跟前又不说正事,而是说些废话: “主任,你要 出去呀?” 吕师点头说是: “我去趟二团话务连,你有事吗?” 杨铁民点了点头: “有点事,但不是我个人的事。有些麻烦,我恐怕办不了, 只好请主任帮忙了。” 吕师听了都有点奇怪了:你杨铁民平时对我很尊重,也很客气,但这次客气 得有点狠,狠得有点过了:什么事你干不了、我却干得了呢?吕师问他: “什么 事呀,你说得这么邪乎?除了上全国妇联开会,我能去你去不了以外,还有什么 事我办得了,你办不了呢?” 杨铁民笑了,也开玩笑说: “到妇联开会,我硬硬头皮也就去了,但这件事, 不是硬着头皮的就能办成的,否则我也不来求你了。这件事,在咱们总站,除了 主任你能办得成,我看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吕师警觉并敏感地看着他,感到他的话里实在是还有别的话。她盯着他不吭 声了,眼睛里分明有了不快。 杨铁民分明不是个敏感的人,他还在头疼着怎么张这个口: “哎呀,主任, 还不是郭立业的事嘛,还是他家里的事。他老婆找到我,说想要咱们总站的经济 适用房。主任你也知道,她是不符合规定的,郭立业已经参加部里的经济适用分 房了。但他老婆说,那房子里到处是那爷俩的痕迹,她住在里头心情不好,一天 也不得安生。她这也是个借口,她是看总站的房子比部里的房子建得要好,面积 也大。哎呀,我是明知这事不大可能,但又的确是于心不忍。我想,这事恐怕只 有你吕主任出面办,才有希望,别人都不行。但我家属说,你恐怕不会帮这个忙。 你已经替郭立业背了一次黑锅挨了一次处分了,而且还出力不讨好,换谁也不可 能再管这个闲事了。我也知道我家属说得在理,但我实在是没辙了,才硬着头皮 来找你试试的。” 杨铁民虽然不是个敏感之人,但他却是个聪明之人。他非常清楚吕师在两位 主官那儿的分量,尤其是在王政委那儿的分量。再加上现在又有关于她去向的传 言和趋势,吕师现在在通信总站说句话,不能说是一言九鼎,说一言七八鼎是没 什么问题的。 吕师一听杨铁民说的这件事,很为自己刚才的警觉和敏感不好意思。别说现 在总站的经济适用房还多出了七八套,就是一套不多,甚至是不够分的,她也会 出面替孤苦伶仃的小方老师争取的。至于她背的黑锅、受的处分,还有那出力不 讨好落下的埋怨,她早忘脑后去了。杨铁民提醒,她才想起来。即使想起来了, 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 吕师笑着说: “参谋长,跟我你还用又讲战略又讲战术的吗?我很愿意帮这 个忙。因为我相信她说的那个住不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很过硬,我们应该相信, 也应该理解。我会帮她争取的,但你也不能在一旁看热闹不讲话,到时候咱俩一 起替她力争,这样行吗?” 杨铁民能说不行吗?他甚至都有一些感动了,他伸出右手来,很真诚地说: “主任,我替小方老师谢谢你,也替郭立业谢谢你! ” 吕师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说: “参谋长,郭立业是你的战友,也是我 的战友。如果你替他谢谢我,那么我也要替他谢谢你。小方老师给你找了那么大 的麻烦,添了那么大的堵,你还这么帮她,实在令我感动。真的,咱俩联手,帮 小方老师把这事办成吧!” 杨铁民又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双手握住了吕师的右手。吕师也只好把左手加 入了进来。这下,两个人真是联手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