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刘天是刘天的面具 现在说一个叫很爱很爱你的女人。毋庸置疑,在现时,一个用句子作名字的女 人显然是个网络女人。一个网络女人,作为一种似是而非的存在,谁也不能断定, 在眼下这个稍纵即逝的八月她是否已经对刘天的生活产生意义。 之前说过,刘天是个隐藏在铁幕里的男人。这种说法有点晦涩,且不够率直。 换种真诚的说法吧:刘天是个问歇性阳痿者,或者说,他是个阳痿怀疑者。 所谓的间歇性阳痿,是指一个男人的性器官有时能够勃起,有时不能。这件事 寄生在了刘天的身体里,他便成了一个间歇性阳痿者。 之所以同时将刘天定义为一个阳痿怀疑者,是因为此种间歇性症候的发生,使 刘天对自己时而绝望时而又稍具信心。而恰恰就是这种怀疑加大了他那个间歇性症 候发生的频率。 作为一个间歇性阳痿者,刘天过着一种可笑的双重生活。来到这个小城已有一 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刘天将绝大部分的时间用于扮演,在他的演出里,人们看 到的是一个面对女人表情丰富而又废话连篇的温雅、迷人的男子。他弄出这副骚样 是想诱导别人怀疑他是个性欲旺盛却不得不矫情装斯文的家伙。可这种扮演说到底 是把整个生活当成了对手。这就很可怕了! 它使刘天多数时候都处在一种斗智斗勇、 一种战斗中。 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刘天蛰居在房间里。窗帘通常是紧紧拉上的,不是特别 必要,他通常不去收拾屋子,屋里便始终有股怪味。他经常会从床上挪下来,仰面 躺在地上,地上很凉,却可以使他的心不那么焦灼。他躺过一会儿,向窗帘那边走 去。就在那儿,放有他的电脑。他倒一杯水,坐好,开始上网。 在网上,刘天比较喜欢做的是两件事:一件,去色情网站下载些小电影来看; 另一件,去色情聊天室聊天。有时他会把两件色情的事情放到一起做。强强联手产 生的效果不错。就在那个时候,他的间歇性症候开始向他展示友好:他的身体来劲 了。 刘天在来劲的状态下开始聊天。他的网名叫二十一点五。这网名是大浪淘沙后 被他惟一保留下来的——就算在最淫乱的聊天室,太过直露的网名也会被屏蔽,所 以他选择一个聊天室管理员找不出屏蔽理由但色女郎们一眼就能明了个中深意的名 字——二十一点五。在那种色情聊天室,“二十一点五”不会让人联想到年龄或时 间此类的无聊概念。它只会让人想到一种长度。这当然是个荒谬不可信的长度。但 就算大家都知道荒谬,这个名字依然引人注目。 人们并不在乎真实到底为何,最需要的是一种空气。气氛可以使人接受最不可 信的谎言。 叫二十一点五的男人绝不主动与女人们打招呼,他只静静地看着他刚刚下载的 小电影。 他将名字闲搁一边。他知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在于:如果你主动答理她,她对 你会百般推脱,使你浪费无数贞洁的唾液;如果她们主动答理你,她们又会变成最 聒噪的鹦鹉,用一流的甜言蜜语撩拨你,使你无法不随了她去。叫二十一点五的男 人宁愿等女人们找上门来。叫二十一点五的男人不愁女人不来。色女郎们纷纷点击 二十一点五,对二十一点五说:帅哥! 他说,你好! 这么长? 他说,是的。 我喜欢。 他说,我也喜欢。 或者:你好! 你好! 怎么会这么长? 我是蒙古族的——或,我是壮族的( 蒙古 族或者壮族与长度的关系二十一点五从未考证过,他只是想给女人们一种异域情调, 她们喜欢这些) 。 蒙古男人——壮族男人——嘻! 嘻! (二十一点五心里说嘻你个头,神经病!) 基本的对话模式大体如此,概莫能外。世界上最贫乏的词汇就是淫声浪语。 叫二十一点五的男人,当然,是刘天,回答通常十分简洁。他坐在屏幕后微笑, 在贫乏却最刺激的淫声浪语中开始腾出手来心安理得地折腾自己,竟忘掉了自己作 为间歇性阳痿者的“特殊身份”。 结束之后,他渐渐开始反应过来:我不是个间歇性阳痿者吗? 可我是吗? 这时 他开始对自己充满疑惑。他一如每次那样惊讶地想,为什么当我真正需要它友好的 时候,我却不能。 难道是我害怕女人吗? 还是女人本来就是件危险品? 危险? 等等! 想想这个词。 回头再谈谈陈词! 晓得了! 刘天拒绝陈词是源于对某种危险的恐惧。既然他是个间 歇性阳痿者,那么如果他和陈词睡觉是有成功的可能的,但是,成功也好,失败也 罢,他害怕去向陈词做这种验证,他和陈词太熟悉,他害怕在陈词面前暴露他的隐 秘后,他过往生活中的危险事件重演。 叫很爱很爱你的女人出现了。就在刘天虚伪地向陈词慷慨陈词的当天晚上,很 爱很爱你在他常去的那个聊天室与他搭话。 很爱很爱你说,你好! 刘天说,你好! 他茫然扫视了一眼这个名字,想到最近 流行的这首歌:刘若英唱的,《很爱很爱你》。第一,这是个肤浅的人,第二,这 是个很肤浅的人,他这样想。理由是,用流行歌曲作网名的人都是肤浅的人;用流 行歌曲里因为最不具特色所以最不值得流行的歌曲做名字的人,那就更肤浅了。 话说回来,刘天从来都认为别人肤浅与否不关他事。他百无聊赖地望着这个名 字,静候它说下去或不说下去。是深夜了,屋里有种深幽的寂静。他脑子里仍在回 想几个小时前他对陈词的杰出欺骗。到目前为止,这种欺骗只伤害到一个人,或许 永远只能伤害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很爱很爱你说,你二十一点五岁? 乖乖! 有创意。竟然会认为二十一点五就是 二十一点五岁。 嗯哼! 刘天打出这两个字。对着屏幕耸耸肩膀。 他认为他遇到了一个变态。不是变态干吗要说他二十一点五岁? 只有变态才故 意说幼稚的话。 “嗯哼”是什么意思? 一种表扬。用来肯定你的创意。你很有创意。 创意? 你说话好逗! 怪不得! 你才二十一点五岁嘛。好年轻啊! 你是男的? 嗯 哼! 这次刘天没耸肩膀,他发现对方不是一般的变态,还真拿年龄说事了。他要是 看到一点变态就耸肩膀,肩膀脱臼了怎么办? 这个变态狂让刘天来了点胡诌八扯的 精神劲儿,他在考虑该怎么比变态更变态。嗯哼! 他在她还没来得及打出下一行字 之前,又呻吟了一下。 哇! 你好有意思啊! 我是女的。你的手机号是多少? 我要下了,快点快点告诉 我,不然我以后就找不到你了。 嗯? 这什么人啊? 刘天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搞傻眼了。他对着屏幕蒙了 半晌。对方催他了,“快点快点我来不及了”。 他让她知道他的手机号她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她能找一群女人把他轮奸? 成天 跑到他门外唱歌吵得他睡不着觉? 他把手机号打在了屏幕上。 有点意思,刘天这样想。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不过他不打算把今晚这样一次 简短的聊天当事儿。深夜到处都是无聊者、从白天的有聊者变成无聊者的人,他不 必严肃对待一个虚幻人物的一次偶然的无聊失控,他也不打算把它装进记忆。 他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洗澡时他通过布满水汽的镜子发现自己长得不 赖,有倒三角的体型,体毛也不少。如果不涉及真枪实弹这种实力派的勾当,他蛮 有理由为自己自豪的。他心情好,走回卧室时,拉开窗帘。外面木棉树冠的投影打 在窗玻璃上,像个披头散发的鬼,吓他一跳。 他关窗。拉窗帘。脱裤子。睡觉。 凌晨四点。手机响了。 我没睡着! 很爱很爱你的声音是在喉咙里打着转儿出来的,听起来很骚。不过 她有点奶声奶气,故尔骚得不做作。这是刘天对她声音的第一理解。 刘天也没睡着。他睡不着和其他任何事情都没关系,是因为他经常睡不着。不 过他有点喜欢她的声音。他嘟哝了句什么,也让声音在喉咙里转悠着出场。凌晨四 点,灵魂痒兮兮的,是出卖灵魂的好时候,嘴不犯贱不大可能。 我想你了! 这是很爱很爱你的第二句话。事实上这句话和第一句话之间几乎没 有间隔。只不过刘天的心理活动比较多,蛮横地让人家的第二句话难产了一次。你 纠正得没错:严谨地说,截至现在,很爱很爱你只说过一句话:我没睡着,( 是因 为) 我想你了! 刘天发觉自己其实很容易对一个人亲密,就算一个比雾气还缥缈的 网络女人。很爱很爱你的这句话如万里春风,瞬间融化了层层叠叠包紧他的满身冰 霜。他心里暧意顿生。 真的吗? 刘天问。 她答,真的呀。 嗬嗬! 傻瓜! 嗬嗬! 傻瓜傻瓜傻瓜! 那么就让刘天来和这个突然令他感到温暖 的女人聊点什么吧。鸡在外面叫了,周而复始的轮回中的又一天快来了,更何况睡 不睡觉无关紧要,他何不紧紧抓住这场意外的温暖。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天和很爱很爱你狂聊四小时。中间手机断了电,他告诉 她座机号,他们继续。 让刘天讶异也叫他释然的话是在四个小时中的前半个小时出现的。他从很爱很 爱你口中得知:她是第一次上网聊天她也不知怎么的就撞进了这个色情聊天室她对 聊天一窍不通她只是感到非常神奇和激动她一上来就和他聊了也就是说他是她惟一 聊过的人她怕他突然不见了所以马上要了他的手机号。 原来现在正和刘天粘乎的是个雏儿。在网上认识一个雏儿多么不容易。刘天都 要激动了。他立即决定以后认真与她保持联络,如果她愿意。 看起来她是愿意的。她兴奋得离谱。在四个小时中间约莫两个小时里,除了刘 天偶尔的嘟哝之外,都是她在抢着讲自己的事。她拼命说了那么多,只是想告诉刘 天一个意思,她的生活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最后一个半小时,她开始用打着转的 喉音唱刘若英的歌,配以打着转的歌词朗诵。刘天受不了一个女人可以给他如此长 时间的温暖,他决定自渎。呵! 他成功地自渎了一次。明显介于半梦半醒之间的很 爱很爱你几乎最后才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异样声音。 你在做什么? 那个。 你真坏。 是的。 又是“是的”。傻瓜! 你一定很强。 一般。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刘天这句话是白读过后说的,你不可以拿男人高潮时喜欢乱说话这种结论来怀 疑刘天。 那么,他的这个表白揭开了一个真相:他是一个多么需要爱情的人。 我爱你! 刘天几乎是对天发誓地对着电话重复了一句。 她好像是睡着了。 他大声追述一次:我——爱——你——她醒了过来,呜噜呜噜道,我也爱你。 可是——刘天说,我现在必须告诉你,我阳痿。 阳痿怕什么? 你阳痿我也爱你。她斩钉截铁起来,并补充道,如果我是你老婆, 我会治好你的阳痿。 刘天看到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纹路里漏出来。早晨往往是他最厌世的时候,今 天他依然如此,并未因这个偶然给予他温暖的女人改变,他心想:但愿如此。不过 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只和他聊过四个小时的女人成为他老婆的概率几乎是零。他 不能拿零当西瓜。 他们挂断电话。刘天开始睡觉。一觉醒来,他开始耻笑自己,觉得过去这个凌 晨,他用荒唐的四个小时扮演了一回疯子。他打算对这个女人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