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什么比爱情更重要 l 、叫我老师 在这个城市一家酒店的包间里,刘天和陈词参加了一个小型的文人聚会。一个 姓金的老男人在空气不畅、烟雾缭绕的包间里不停要求陈词叫他老师。看得出来, 他对刘天也有这个要求,但刘天冷峻、阴郁的表情喝止了他的乖戾,因此,他仅仅 只是在刘天敬酒的时候,暗示了一下“叫我老师不会吃亏”。刘天当然不会叫他老 师。在任何一个喜欢做老师的人面前,他宁肯装聋作哑。 姓金的老男人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他说他叫金挺。那是他二十年前写诗时的 笔名。他说他原名叫什么他已经忘掉了。他这么说只能说明他是个老滑头,一根老 油条,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忘记自己的真名? 他又没得老年痴呆症。 金挺说他之所以取名为“挺”,是因为这个“挺”字会让他想到抽动的雄壮感。 他快意地大笑,仿佛说话问就进入了疯狂抽动的临界状态。请注意,“抽动”,这 是这个说话间金鱼眼上下翻飞的老男人的原话。他说这句话时,他的左边,挨坐着 陈词,一个刚刚认识,看上去比他女儿还小的女孩子。 他何以如此肆无忌惮? 大概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吧——常人看来,在这城市某个 局当个副局长的确有点牛。金副局长看上去六十岁,后来刘天才知道,他不过四十 六岁。真奇怪他为什么会长得这么颓,也许是他太喜欢做老师了。他嘴角长了一颗 大大的红痣,冷不丁朝他看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发现了人类某个近亲的屁股。 很气人的是,“抽动”竟使陈词乐不可支。 她向刘天扬了扬手中的男式烟——玉溪,她抽烟的样子很粗俗,刘天真想把她 手里的烟抢下来,扔进金副局长洞开的嘴里去——用眼睛对刘天说,“嘿! 这老男 人挺有趣的嘛! ” 五个人的聚会。 介绍剩下的两位。 坐在金副局长右侧的中年男子姓李,一个黑脸胖子。坐在老李( 估且称他老李 吧) 旁边的,是个和陈词年龄相仿的男孩,奇瘦,戴眼镜,面无表情,陈词亲昵地 叫他蝈蝈,老李则亲昵地叫他石头,他一定姓石。 现在大体可以知道这顿饭局的来龙去脉了:陈词和这个叫蝈蝈的男孩相熟;蝈 蝈和老李不是亲戚就是同事;至于老李和金副局长的关系,看得出来,十多二十年 前,他们都还是文学青年时就认识了,他们问的交情都老得发霉了。 大家坐下来互相介绍过不久,老李长吁短叹起来。这都什么世道,昨天我才知 道,我写的一首歌词给人盗用了,×××( 当红民歌手) 唱的,最近电视上播得那 个热啊,字幕上打着×××作词,我一看那不是我写的嘛,怎么换成别人了? 我想 想是什么时候,前年,对! 前年发表在××杂志上的。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气得 我啊! 你说那些人不是强盗吗? 他还想继续牢骚下去,金副局长高声打断了他。行 了行了! 行啦! 他拖着长腔。你就别愤怒了,你写的那些破东西,给我擦屁股都不 要。人家用你那词是瞎了眼,你要感到荣幸。对不对? 他把脸转向陈词,鄙夷地说, 小姑娘,你看过老李同志写的东西吗? 我跟你说,我拉的屎都比它香。 金挺这么一说刘天马上想起这老李是谁了,他看过他写的东西,刘天打工的那 家杂志还用过他一篇散文,不过不是他编的。完全借景抒情的一篇散文,在刘天看 来,作者脑子比较缺氧。 陈词竟被姓金的这番谬论逗得咯咯疯笑。 她说,这年头的歌词,不是越狗屁越有人唱嘛,哎!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老李, 金副局长你说话挺幽默啵。 叫我金老师! 金挺嘴角的红痣威严地抖了一下,大声喝斥。刘天吓一大跳,以 为他发火了。当然不是。他声音迅速又变轻,变狡黠,一字一顿重复道,叫——我 ——金——老——师陈诃作撒娇状。你这么凶干吗? 你还不就是个男人! 男人而已 !叫我金老师!不要叫我男人! “金老师”再度重复,瞪眼。 陈词像个小女孩一样调皮起来,男人男人男人! 金老师哈哈大笑起来,摇摇头。 真是个孩子。 “孩子”的评价似乎令陈词不悦,她突然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酒,男人! 金 老师把头扭过去,故意对陈词不屑一顾,酒我不喜欢喝,我喜欢抽烟。要敬就敬我 烟。 陈词把酒杯往桌上一掼。拿烟来! 金老师递去,陈词拨出一根,咬住,把烟盒 扔回,又把头扭向金老师方向,后者会意地给她点上。 陈词平时从不抽烟,她被呛了一口。 金老师立即幸灾乐祸地尖笑,阴声戏谑,好抽吗? 女人! 陈词猛地把烟扔远,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饮罢,她低叱了句,妈的! 什么男人! 空气被凝滞了一刹那,显然大家都听到 了陈词的低叱。一秒钟的尴尬后,老李适时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他身边一直沉默不 语的男孩。 石头你最近写什么东西没? 在读什么书? 金老师在这里,赶紧汇报汇报。 看样子他还很敬重金挺。金挺刚才对他的羞辱,他全然置之不理。这说明一个 问题:被金挺羞辱,是他的家常便饭。 叫石头的男孩看了金挺一眼,后者给他回以礼节性的颌首。石头语速很快地说, 最近写了几个很短的小说。书么,在读大江健三郎。 看什么大江健三郎? 陈词打断石头。日本小说只看川端康成就够了! (老李在 一旁转头问金挺,川端康成是谁? 金挺狡黠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还珠格格。 )石头说,我看大江健三郎也不见得就是喜欢啊。阅读,不见得就得指向自己喜欢的 东西。 不喜欢的东西也可以照见我们的影子( 这男孩说话是尽量往深奥里拼,滔滔不 绝的样子) 。说到喜欢。我最喜欢的还是西方的现代、后现代小说。卡夫卡、博尔 赫斯、马尔克斯、昆德拉( 陈词在边上说,我讨厌昆德拉) ,他们为我们架构了一 个奇妙的世界,内省的,精微的,魔幻的,哪怕血淋淋的艰涩或条理。他们都有一 个共性:在自己的世界里飞翔,最飞翔的人是卡尔维诺…… 刘天发现石头的高谈阔论听起来都似曾相识。他怀疑石头为了参加这次聚会昨 晚专门找了一堆报纸,背了整整一通宵。 金老师一会儿把嘴角的痣对向石头,一会儿对向陈词,像看猴耍戏,不时嘿嘿 阴笑。等两个年轻人说完了,他跟老李交换了一下眼色,老李立即像个副射手一样, 配合绝佳地对金老师说,他们还是太年轻啊! 金老师仰脸大笑。 他们这一唱一和的架势,好像面前这三个没他们年纪大的人都是莱鸟似的,文 学操行还停留在幼稚上,他和金挺同志已经是很老、很牛的文学老前辈了。 刘天突然对这样一次聚会产生怀疑。莫非他们这几个老的、少的人,平时找不 到谈文学的机会,于是专门找了这样一个空气不畅的包间,来互相显示文学造诣? 叫老李的前文学青年来显示歌词被著名歌唱家剽窃;叫石头的准文学青年向大家证 明读的书最多;而叫金挺的颓男人放弃去嫖妓、去打高尔夫的机会,专门坐到这个 单调的包间,来展示他在这个小城文学界的威慑力,以弥补他被酒肉烧空的心? 金 老师突然头左扭右扭的,找着什么。刚才有个女人不是要跟我喝酒的吗? 那个女人 哪里去了? 共喝掉三瓶白酒、一箱啤酒。陈词在金老师的嘻笑怒骂声中被迫喝得当 场狂吐。回去的路上,陈词向刘天总结金老师这个人。首先这是个坏人,其次这是 个有意思的坏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