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真相 这趟失败的探望之后,回到小城,不可理喻地,刘天像变了个人似的。在这个 七月的好几天里,他什么事也不想干,什么事也不干,且他还不觉得这种无所事事 的状态值得羞耻。他成天睡觉,睡眠质量出奇地好。房间酷热,知了在外面的木棉 树上叫,他睡得汗如雨下,皮肤因汗湿生疼。他正讶异地想,这种状态是不是预示 着我即将像那些鳞翅动物那样脱一次壳时,一桩他曾隐隐担忧过的事像这个小城夏 季常常不期而至的台风一样登陆了。 他的小说被盗版了。 这个消息来源于他QQ上的一位一直忠心支持他的读者。她在QQ上恭喜并责怪他。 她说,不错嘛! 这么快你的小说就出版了! 你不是承诺要送我一本亲笔签名的大作 吗? 他惊呆了。出版了? 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你不知道吗? 他说,是啊! 我确实 不知道。 她说,我昨天刚在书店里看的呢,我还说为了表示对你的支持,买了一本,先 睹为快。我拿给你看啊……拿来了! 书名不是原来的,是《将男人逼成阳痿和疯》。 你真的不知道? 这就有问题了! 不会……被盗版了吧? 紧接着,陆续又有两个刘天 的网络读者告诉他,在当地的书店里看到了这个书名叫《将男人逼成阳痿和疯》, 内容却完全移植了他的《焦糊》的书。 谁在背后算计刘天? 他仔细回想,找不出确切线索。他的小说发给了十余个书 商,尽管都不是全稿,但他同时告知他们小说提要,剩下的那些篇什他们想编的话 找枪手很容易就能编出来。 很奇怪! 他竟然没有一丁点儿的愤怒,只是起先觉得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有点 反胃,接着是极度的伤心和绝望。 他没有把这事告诉可可。他把它告诉了陈词。陈词竞无动于衷,连句安慰他的 话都没有。 可以理解,她那个劳什子《虞情播报》现在已经成了地下书市的热门读物了, 她自己从来就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在渔翁得利。她对这种事不会感到奇怪。更何况, 理智地想想:出一本书真能给一个人带来一场巨变,使这个人脱胎换骨在文坛树立 一个较高的地位? 别自大了,那么多人在出书,有的人一本接一本地出,真正大红 大紫的有几个? 就算你一时间一鸣惊人了,也不见得能永载史册,就算你真的写得 捧极了,也不见得被一致地交口称赞,文学作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还有些人认 为你写的狗屎。他刘天以前的那些想法,简直幼稚到家了。 他约陈词出去飚车,对她说他很郁闷,想出去吹吹风。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一 次:他主动把自己的情绪状况告诉陈词。在这之前,他只是陈词情绪的回收站。 陈词欣然应约。在他们往常会合的路口,她两手撑住车把,趴着身子问,怎么 了? 还是为盗版的事? 不就是一本书吗? 就当自己没写! 想开点吧! 我以前也对这 种事特别在意,想成为当红的女作家,现在我发现,我没有这种欲望了。文学! 我 对它没兴趣了。 她是对文学没兴趣了。她以一种与文学背道而驰的方法狠狠地给文学抽了一个 耳光,而她自己躲在暗处冷笑。或者不是这样的。她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根本没考 虑过什么目的,她只是为做而做。做完之后的现在,当整个社会的茶余饭后还在津 津乐道着一个叫虞含烟的女人,她却过足了瘾,把这事忘了,那个女人再也与她无 关,连她以前钟爱的文学也不再与她有关,什么都不再与她有关。 刘天发动摩托,飞快地冲了出去。陈词在后面鸣着喇叭追赶。他把车速降下一 点。她猛地超越了他。 他们沿着灯火通明的街路绕城狂飚三圈,最后在城郊黑灯瞎火的一处海边停下 来。陈词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边停车边大声问他,吹了这么多风,还郁闷吗? 他说, 好多了!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直觉你不是因为书的事。 她太了解刘天了。他却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她走近他,手上出现一根草,不知她从哪儿拔的。夜色中,她将草插到头上, 嘻嘻笑着。 好看吗? 他闷声说,不好看! 她看上去真是无聊。叫虞含烟的女人在社会上掀 起轩然大波之后,又迅速销声匿迹。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新 速度快得离谱。现在,就算那个喜欢找茬的赵示哲也不再找陈词的麻烦了。她一定 无聊极了。 你这个傻冒! 陈词扫兴地坐下。你到底怎么了? 你这人总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 实的,什么事也不跟别人说,连我也隐瞒。有什么事说出来不好吗? 他一时无话。 他们互不答理地坐了许久,后来陈词说,你不说算了! 那我有事问你。我心里 一直有个疑问,总想问你。看你今天的状态比较适合吐露心声,我得赶紧问你。 什么事? 陈词嘿嘿一笑,抓住他的胳膊。你记不记得,大概去年这个时候,我 曾经问过你一句话。 什么话?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要和我谈恋爱,你当时回答什么来着? 我阳痿! 哈 !你有病!你发什么彪嘛! 正经问你话呢。你当时可不是这么回答我的呃! 你当时说, 是为了和我保持纯洁的革命友谊,还有什么做了情人如果后来分手了,就连朋友都 做不成了。是不是这样说的? 陈词的嘴向他的耳朵凑过来,一句有辱他智力的话出 场了。白痴都能听得出来,你那是在编瞎话。 刘天惊愕,并羞愧自己先前的自以为是,但转而又想,难道不是吗? 在这一年 里,她身边的男人走了一个又一个,而他一直与她形影不离,最终留在她身边的只 有他一个,难道不是他去年这时说的那些道理吗? 虽然当时他可能并不是这么想的, 但歪打正着,撞到了真理上。 刘天说,你不信我啊? 我说的是真话。 陈词“喊”了一声,挣扎着站起来,死神一样挡在刘天面前。放在去年这时候, 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现在我只相信你的那些话是鬼话。你当时是嫌弃我吧? 你们这 些男人里,还都有什么处女情结。男人根子上是一样的,你也不例外。你说实话! 你当时是不是嫌弃我? 陈词背对着海面之上射过来的月光,脸是灰黑色的,这使她 看起来老了数十岁。刘天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小人,一年来,她对他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而他,却始终把自己包了一层又一层。我真不是个东西。他想,我是不是该 告诉陈词我内心的一些私秘。他也需要把心里的东西倒出来晾晾,否则他早晚会抑 郁而死。 陈词是多么适合倾诉的一个对象啊,她真实,坦然,古道热肠,没有丝毫的害 人之心,他对她没什么好防备的,他该向她倾诉倾诉,告诉她,他是个阳痿。 他低着头坐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该把某些秘密透露给陈词。陈词身子一撅一 撅地向前走了起来。她显然是被自己的推理搞火了。他跟了上去,走至她身边,突 然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对她说,我告诉你原因。我阳痿。 陈词停住,转身,愣了数秒钟,尔后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嗯。 陈词灰黑的脸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说,怪不得! 你……她轻轻拉住他的手 说,你…… 一定很痛苦吧? 不知坐了多久,陈词突然笑起来。你行的! 别这么不开心了! 你一定行的……或许……我可以帮你……我会帮你的,你如果早告诉我,说不定… …我早就帮你治好了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