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还不想死 陈词坐在床上,背靠墙壁,号啕大哭。 三天来她一直处于间歇性歇斯底里发作的状态。突然问就大哭不止,哭过一阵 后,她呆坐在屋里的什么地方,间或喃喃说几句什么。 她太多恐惧了。事实证明,她是个极其脆弱的人。很奇怪,自从得到那个检测 结果后,刘天却很少恐惧。他对此啧啧称奇,不明白缘由。是形势要求他腾出心思 来安慰陈词,没空恐惧吗? 但他还是会恐惧的,半夜里,突然想起某个曾经和他在 一起生活过,但早已过世的人,其音容笑貌在黑色梦境里是那么地真实,令他肝胆 俱裂。 陈词还在哭。现在刘天巳无心安慰她了,三天来,安慰的话都说尽了,再说已 不会产生任何效果。他唯有搂住她,用身体给她些微的安全感。陈词的嗓子已经哑 了,她近乎在干嚎。 她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刘天去厨房煤气灶上煮了点水,端回来给她喝。陈词的嘴木然搭在他送过去的 杯口。 你为什么要鼓动我去献血啊。 她的埋怨毫无意义。就算没有这献血的巧合,早晚有一天也会碰到别的巧合。 晚知道还不如早知道。 他强行往她嘴里灌水。三天来,她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虽也没胃口,但还 能理智地强迫自己进食。陈词现在满脸晦暗,眼泡浮肿,蓬头垢脸,说话间带出口 臭,完全是个丑妇人。 她已对自己的形象毫不在意。 刘天给陈词灌进去一杯水,她一头栽倒下来。很快她昏昏欲睡,鼻息浊重,蜷 在床上,面朝墙壁。 屋里瞬间安静起来。阳光从没拉紧的窗帘一侧跑进来,屋里亮得阴森可怖—— 的确是这种感觉:房间是明亮的,但刘天觉得它阴森可怖。猛地一个潮浪,在他心 里涌了一下。他战栗,跳起来,在屋里猛跑起来。恐惧感迅速消失。他宽慰,走回 到陈词床边。他最后想到: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抵制这种恐惧感的袭击。他应时常 记得提醒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打打岔。在以后的生活里,他必须养成习惯。他已 在考虑以后该怎么办了,这说明他已接受感染艾滋病的事实。 一声尖叫。陈词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凄厉的声音惊得刘天魂飞魄散。 我不想死。 我小时候是很乖很乖的小女孩,你一定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我乖到什么 程度呢? 陈词陷入回忆中,向刘天讲述童年。她说到很小时候,有次吃饭,不巧一 颗牙掉了( 她当时在换牙期) ——她母亲说过,吃饭时不许说话,不许将不好吃的 东西吐到桌上——她深恐母亲叱责,竟低下头去,用嘴里的饭莱将掉牙搅到中间, 生生将牙吞进肚去。陈词说,整个童年、少年时代,她一直是她生活的那个院子里 最无可挑剔的小孩:功课好,从来都是年级第一;懂礼貌,嘴特别甜;从不与别的 小孩吵架;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走路规矩得像一只机器猫。 那些时候她没有朋友,只有她小心翼翼的青涩岁月。很久以后,她不再与父母 朝夕相处,去了离家数千公里的某省城读大学。她结交了一些女伴,她们个个传奇, 没一个是处女。她在她们面前不敢谈自己,她苍白的幼年只能成为一个令她自卑的 心魔。她渐渐开始怀恨自己。 她想她真傻,怎么可以不声不响把牙齿吞到肚里去? 还始终没敢跟父母说过这 件事。她讨厌自己。她开始谈恋爱,赌气似的结束了处女生涯,开始她的另一种人 生。她的恋爱总不顺利。 她又一直不停地恋爱恋爱恋爱。 我这辈子原来这么短,就这么点事。 刘天也给陈词讲他的过去。那些他未跟她讲过的过去。他给她讲他惟一的一次 婚姻,以及在她眼皮底下,他曾经有过的一次纯美爱情。这两件事,恰恰是他过往 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但也是他以前对陈词瞒得最紧的两件事。他现在无法理解先 前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隐秘。 我这辈子原来也这么短。末了,刘天也这么跟陈词总结。 可不是吗? 这么短的过往。现在就让他们与死神纠缠在一起,实在为时太早。 不能就这么死了。要活下去。去经历更多的事。 这个八月末尾的几天里,刘天和陈词开始认真地规划他们未来的生活。他们最 终商定首先去做一件事情:结婚。当然不见得是真正的结婚,这样一种形式对他们 已经毫无意义。他们只是要在他们彼此的父母面前结一次婚,结给他们看。在这个 八月末梢,对父母的歉疚笼罩了他们,这在先前从未有过。刘天和陈词虽然年龄相 差较大,但作为他们的父母,却有着同样的一种期待,希望自己的子女早些成家。 他们会接受他们的“结合”。 刘天和陈词开始遥想他们众目睽睽下的婚礼,婚礼后的行踪。他们将永远向彼 此的父母隐瞒他们的病情;在盛大的婚礼后,从父母们期盼的眼神中笑着消失,谎 称去一个什么地方工作。而实情是:从此他们四处游历。他们要在那个潜伏在体内 的杀手还未苏醒之前,游遍名山大川。这就是他们宏大的人生规划。 刘天和陈词最后在这个小城飚了一次车,算是与这个给他们带来无数爱恨情仇 的小城告别。他们沿着环城公路飚了数十圈,并且去了附近的几个郊县,去了周边 的几个小岛。在荒郊野外,在小岛的沙滩上,他们忘情而顺利地做了几次爱。 最后一次飚车,经过刘天从前锻炼的健身房时,他让陈词在外面等他,独自进 去转了转。 这是他和可可相识的地方,他对它充满感情。 健身房依旧,甚至那个叫阿杨的同性恋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仍穿着以前的 衣服,留着一贯的发型,身材永远那么完美。仿佛刘天昨天还在这儿锻炼似的,见 了刘天,阿杨在远处冲刘天微笑,却不和他打招呼。刘天也冲他笑,站在远处看他。 他一个人在寂静的健身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去推几下杠铃,一会儿又去做几个扩 胸。他大概一辈子就这样了:在器械的撞击声中度过自己隐秘、无奈、孤单的一生。 刘天想知道那个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小男伴去了哪里,他永远对人与人之间的结果 抱有好奇心,虽然他见到阿杨与那个男孩在一起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去和 阿杨搭讪,提出这个问题。他走了! 阿杨笑着轻声说,他们举家迁往国外了。他开 始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跟刘天聊一个叫新西兰的国家,据说那里有田园牧歌般的生活。 在那个广袤的国家里,有曾经带给他一段快乐的他的年轻爱人,他将永远惦着他。 阿杨说着那些话的时候并不伤感。他早已习以为常。 刘天离开了这个再也不会见面的独特男人。 走出健身房,他将手机卸开,拔出手机卡,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扔到健身房 门口的垃圾箱里。越过黑洞洞的箱口,他看到这个一度维系他和可可感情的小东西 孤独地躺在一团团垃圾上。伤感在心里闪了一下,很快就灭了。他暗自说:可怜的 可可,你再也收不到我的短信了,虽然你会为此感到疑惑、悲伤、愤怒,但让你知 道真相是可耻且残酷的事,只能把一切弄得更糟。原谅我! 我只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