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相逢(6) 这是白水河自古以来唯一的荣耀。提起玉石,这条河就该趾高气扬。 那一年春天,白水河旁的几棵枣树在一场沙尘暴过后被大风折断。河岸因而 破损。从树叶的缝隙间看过去,就能够远远地看到河对岸一个制作桑皮纸艺人的 屋子。 屋子的主人叫买买提江。屋子外面的风继续掀动薄脆的苇子墙,带来呛人的 气味儿,买买提江此时还不知道这几棵枣树与他家大狗的死将有什么神秘的联系。 那一年的春天,一直在刮风。南疆的天气大多是这样,没有一次例外。当地 人受够了这种风沙。如果是在风季,路过这里的人们,不停地抖弹发丝上的灰尘, 仿佛逃兵般地匆匆甩掉这座暮世旧城,头上裹着黑色面纱的老年妇女卷裹住耐心, 慢慢地从巴扎上的清真寺门前穿过。 他们是怎么度过这难熬的风季呢? 不能问,说了也不懂,说出来就破损。 巴扎的街口处有一个卖杂碎汤的小食铺,简陋得无以复加,让古觉得,也许 二三十年前,也许更早,它就是这样地简陋,但是每天的客人却不少。 混合着青菜的羊杂碎是盛在巨大的搪瓷茶缸里的,一个个挨着摆放在屋子一 个大炭炉的中间,茶缸里冒出咕嘟咕嘟的香气,把空气变得潮湿温暖。 后来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古总是单独一人,常常来这家小饭馆吃饭。黑糊糊 的大门开着,只迎向他,就像他的同伴们走后的那些日子一样。 不过,直到古离开和田,他还是一点都听不懂当地人说的话。他们不停地说, 说——时间在往前走,他们的话也越来越多。慢慢地,古熟悉了他们的口型,对 他们说的话也能一一明白了。 因为,他们说的话永远是同一个意思。 古为什么来到新疆和田的原因,是他自己告诉我的,还是听老爹说的,我记 不得了。只知道他们这些外地人,要来这里找什么“卡墙黄”。 据说,和田过去所产玉料的一个最大特征是,无论白玉或是青白玉都以糖色 包裹而成,我们当地人叫“糖疙瘩”,其实是一种糖玉。有些玉石的糖色深,有 些玉石的糖色浅,到了内地后,就被人俗称“卡墙黄”。 那是一九八二年三月初,还在扬州任玉雕设计师的古得到了一个邀请——一 支由十一人组成的探矿先遣队将来到和田,打算从这里深入到昆仑山深处探查玉 矿。 他说,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考虑。在往后的这半个月里,他没做任何事情。只 是在等。等什么?也许是一个电话,也许是一个人。其实什么也没有。 最后,古接受了这个邀请。 古后来对我说,刚到和田的时候,在梦里,他看到的是一条并不存在的大河, 它带来浓烈的水的潮湿味道,还有细小的灰尘之味,像一层水雾浮在河面的上空。 每天五次,河岸附近的清真寺召唤信徒们做礼拜的喊唤声响起来。整个和田 城内,人们就像是找到了一口奇特的钟一样,朝着它的方向涌去。 这是第一个梦,它是黑白的。 第二个梦也是黑白的。做梦的人站在白水河的大桥上,有四个人站在河流的 浅滩处。虽是白天,亮而白的太阳光垂直照射下来,在一旁的小男孩把滑腻腻的、 令人作呕的河泥抹在腿上。有三个男人举着油灯,靠在第一个男人跟前,照亮他。 他的脸如同煮熟的羊皮似的皱巴巴的。而这个男人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寻找着什 么。 一大群灰色的麻雀在墙头上一动不动,和田大桥下龟裂的泥土发出爆裂时的 轻微声响。清真寺的尖顶上勾勒出一弯新月的线条。 万物都在沉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