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内山的好心,反让母亲多吃一次苦头 我们家里都用棉被,哪买得起毯子啊!正在犯难发愁,内山又传话说毯子由他 解决。但是不多日,宪兵队又通知取回毯子,叔叔不便出面,只得仍托内山派人去 取。 拿回家,以为当中必定夹着母亲的什么字条之类的讯息,但翻来覆去搜寻,什 么纸片布角都没有。 待母亲出狱后问她,才知这条毯子又厚又宽,牢卒以为她多盖了一床,硬要退 回,还挨了狠狠一顿打。内山先生的好心,反让母亲多吃一次苦头,这是他所料不 及的吧。 常姨一家真的要回东北了。她带来二位哥哥告别,使我再度伤感。她留下一百 元钱让我买点喜欢的东西。 四明村旁有个亚美公司门市部,那是苏氏兄弟开的。我有了自己支配的零花钱, 便在那里买些制作矿石收音机的小零件和一副耳机。我的五十多年“业余无线电” 生涯,便是从这时而启蒙,直到老年仍然爱好不减。 母亲被关了76天牢狱,受尽拷问、鞭打、凌辱、电刑各类审讯酷刑,释放时两 腿痛楚不能行走。我见她两腿膝盖在月亮板下面凹陷的位置都有个二寸圆的乌青块。 以我现在的知识判断,日寇对母亲施的电刑电压、电流相当强烈。若施刑时仅 仅电压高、电流小,行刑时的震撼虽大,对肉体的伤害还不会太明显;如电流大电 压低,关节位置也不至于烧成乌青瘀血。当时的电刑一般都使用老式电话的手摇电 机,那种设备是不足以有把两膝烧焦的,而母亲受的伤害如此之重,可见日寇残忍 之甚。 还有一点可补充的,在母亲释放发还的零碎物品里,竟夹有几个汽车发动机电 器零件,还有一块无线电发讯机的波长曲线图,可供短波发报机按指定波段调整用。 为什么将这些东西“发还”给母亲,我至今还深感纳闷。这些汽车零件当时我 卖给店铺,还挺值钱呢。 我家的房客 《鲁迅全集》出版后,我家很快便住进了房客。 首先住进一楼客堂的,是广东籍日本归侨郑老伯一家。母亲让我称呼老伯夫妇 阿公阿婆。 在我眼里,两老总有六七十岁了,他们有九个女儿,九小姐只比我大二三岁, 阿婆的实际年龄估计才五十上下。他们的生活起居、日常言谈,完全是广东式的。 而我一向生活在绍兴气氛中,因此对看到和听到的都很新奇。尤其是广东话, 它对我非常陌生。 因为母亲虽是广东人,却从来未听见她讲过广东话。父亲在世时,也不记得有 母亲的家乡亲戚来走动。 但我对广东话虽感到新奇,大概是有着血统关系吧,心理上却并不排斥。听了 不久,就渐渐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好比现在电脑的存储,到了一定时候,便开 始“输出”。因此后来我也能讲些广东话了。直到现在,有关生活上的用语我还能 讲得比较流利。 阿公阿婆家还有令我感兴趣的,是用一只葫芦形的金属圆柱治病。打开这金属 圆柱顶端盖子,便见一层密集的针,细如毫发。当有压力揿按时,绒针缩入端内, 似乎它们每根都会独立行走。哪里疼痛不适,就在上边轻轻按动,用这绒针刺激皮 肤表层,一提一放,“嗒嗒”有声。 他们见我好奇,拉我尝试,在我的手臂上揿按,只觉轻微麻痒,颇为舒服。 他们还有一只日本式胖肚炭盆,到了冬天可以取暖,还能烧冲茶的开水,和内 山书店里的那只相仿。没想到正是这只日本炭盆在日本宪兵搜捕母亲时,无意中为 保护父亲遗物、书籍起了作用。 原来那天半夜日本宪兵冲进六十四号,先进的是一楼郑家,开头气势汹汹,待 见到这只炭盆,日本宪兵说了一句“稀巴奇”,阿婆机智地用日语应道:“这是从 日本带回来的。”这下鬼子的凶相稍敛了。 接着,阿公阿婆又用日语与他们聊在日本横滨的生活,这就给了日本宪兵一个 麻痹,让他们产生64号不止一家住户的印象。 因此,当我家女佣双喜说三楼住了别家,他们竟然信了没去搜查。若非如此, 上海鲁迅纪念馆里收藏的文物,恐怕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