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父亲的死(2 ) 爸爸走了 说来也许奇怪,父亲去世前两天,我下午放学回家,突然耳朵里听到遥远空中 有人对我说:“你爸爸要死啦!” 这句话非常清晰,我大为惊讶,急忙环顾四周,附近并没有什么人。但这句话 却异常鲜明地送入我的耳鼓。 一个七岁的人就产生幻听,而且在此后这么多年再也不曾发生过,这真是一个 不解之谜。姑且写下,以供研究。 当时我快步回家,走上三楼,把这件事告诉许妈。许妈斥我:“瞎三话四,哪 里会有这种事。” 但是不幸终于来临了。 这年的10月19日清晨,我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天色不早,阳光比往常上学的时 候亮多了。 我十分诧异,许妈为什么忘了叫我起床?连忙穿好衣服。这时楼梯轻轻响了, 许妈来到三楼,低声说:“弟弟,今朝侬勿要上学堂去了。” 我急忙问为什么,只见许妈眼睛发红,但却强抑着泪水,迟缓地对我说:“爸 爸呒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 我意识到,这不幸的一天,终于降临了。我没有时间思索,不顾许妈的劝阻, 急促地奔向父亲的房间。 父亲仍如过去清晨入睡一般躺在床上,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好像经过彻夜的 写作以后,正在作一次深长的休憩。 但房间的空气十分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母亲流着眼泪,赶过来拉我的手,紧紧地贴住我,像是生怕再失去什么。我只 觉得悲哀从心头涌起,挨着母亲无言地流泪。 朋友们的吊唁 父亲的床边还有一些亲友,也在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待父亲的醒来。 时间也仿佛凝滞了,秒针一秒一秒地前进,时光一分一分地流逝,却带不走整 个房间里面的愁苦和悲痛。 不一会儿,来了个日本女护士,她走到床前,很有经验地伏下身去,听听父亲 的胸口,心脏是否跳动,等到确认心跳已经停止,她便伸开双手隔着棉被,用力振 动父亲瘠瘦的胸膛,左右摇动,上下振动,想用振动方法,使他的心脏重新跳动。 这一切,她做得那样专心,充满着必胜的信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们也 屏息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希望他只是暂时的昏迷,暂时的假死,忽然一下苏醒 睁开眼睛。 然而父亲终于没有苏醒,终于离我们而去,再也不能慈爱地叫我“小乖乖”, 不能用胡须来刺我的双颊了……我的泪水顺着脸颊倾泻而下,连衣襟都湿了。我再 也没有爸爸了,在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世界之中,就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了。我那 一向无所忧虑的幼小心灵突然变了,感到应该和母亲共同分担些什么,生活、悲哀, 一切一切。 母亲拥着我说:“现在侬爸爸没有了,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我越加紧贴母亲 的怀抱,想要融进她温暖的胸膛里去。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些人,有录制电影的,有拍摄遗照的……室内开始杂乱 起来,不似刚才那样寂静了。 这时来了一位日本塑像家,叫奥田杏花,他走近父亲的床前,伏身打开一只箱 子,从瓶子里挖出黄色黏厚的凡士林油膏,涂在父亲面颊上,先从额头涂起,仔细 地往下,慢慢擦匀,再用调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层层地搽匀,间或薄 敷细纱布,直到呈平整的半圆形状。 等了半个钟头,奥田先生托着面具边缘,慢慢向上提起,终于面具脱离了。 我看到面具里黏脱十几根父亲的眉毛和胡子,心里一阵异样的揪疼,想冲上去 责问几句,身子却动不了,母亲拥着我。她没有作声,我又说什么呢! 奥田先生对面膜的胎具很满意,转头和内山完造先生讲了几句,就离开了。七 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但大家的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默的哀 悼。 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我来不及猜想,声到人随,只见一个大汉, 没有犹豫,没有停歇,没有客套和应酬,直扑父亲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 样石破天惊般地嚎啕大哭。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