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逆旅童话 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我是三十五岁那年才学会只身一人前去投宿的。在此 之前我是个笨蛋——总是做出大器晚成的样子。 早先我在大机关里当小职员,所谓出差,多是随着上司外出开会,参加这样或 那样的会议。这种情况往往是人一出站,即被接站的车子弄走,那情形仿佛是在抢 亲。然后呢就专心致志开会,念文件,听报告,天天都是神圣的样子,似乎天降大 任于斯人。这样的外出开会,可以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被火车托运而去,又被火 车托运而回。我像一只小箱子。我的上司当然就是一只大箱子了。情况基本如此, 两只箱子。 后来我离开那只大箱子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文学从业者。此间外出都是参加 笔会之类的活动。一去一回,仍然是一只箱子,只不过换了个标签罢了。终于,有 一天我只身一人公干北京。这次不是笔会,是给公家办事。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我知道应当先找个住的地方。可我又不知道应当去住什么 旅馆。为难之余,我又生出羞涩心理,似乎旅馆经理是我尚未谋面的岳父。于是我 开始怀念那只“大箱子”。您这个官僚机关里的官僚主义者把我培养成一只小箱子 就不管了,今天算是扔在北京大街上了。 人活着最怕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面对窘境我是高级宾馆不敢进,低档旅 店又不愿去。这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居然是个可怜的“大孩子”,心里特悲哀。 沿途看到商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箱子,我就觉得它们是我的本家兄弟。有道 是社会主义处处有亲人。 我终于想起有个编辑朋友是“光棍儿” ,就径直奔他家 “下榻”去了。 朋友见我来了,非常高兴。我也颇有终于找到组织的感觉。 从这之后,每次公干北京,我都到他家去住。他见了我也总是非常高兴的样子。 于是,我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心理。他家仿佛中南海似的,住在中南海心里特踏实。 三十五岁那年夏天,我又去了。我轻车熟路走到他家门前,抬头看到一只肥胖 的锁头挂在门上。我没了主意,扫墓者一般立在门前,心中十分伤感。我正凭吊着, 他家的邻居告诉我说主人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我绝望了。 我心慌意乱,好像成了一个没有护照的偷渡者。我在北京大街上东游西逛,胡 乱吃了一顿午饭。出了餐馆我走进一条胡同,偶然之间看到一家由防空洞改成的旅 馆。我从来也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就十分悲壮地大步走了进去。 我终于住下了。 安顿完毕,我又跑到朋友家,在他门上贴了一张纸条:“我住胡同东边的一个 洞里,归家后请速去营救。” 我在洞里住了两天,办完了应办的公事,也没见朋友前来“劫狱”。看来倒是 我应当前去营救他了。 之后每次只身进京,我都去住那个“洞”。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产生另择他 宿的念头。这可能是由于画地为牢的思想在支配着我吧。 我的那位朋友也真的消失了,令人怀疑他是否曾经存在。然而我毕竟有了那个 “洞”。 这洞是我自己找到的,挺好的一个洞。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