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旱季虚拟 记忆之中的那些年月是无雨的——更不会有那些花花绿绿的伞。真的没有伞。 你应当就是那个嘴唇干裂的男孩儿。你说你爱做梦。多年之后有人说“女人天生爱 做梦”,未必。真正爱做梦的其实是男孩儿。 男孩儿的那些梦啊,像生你养你的旱季一样,永无尽止。你重复着那个梦。你 梦见自己行走在那龟裂万里的大地上。那大地也是雄性的。 你肯定梦见自已被风干了。 一个风干而发出脆响的大男孩儿。脸上留着两滴永远晶莹的泪。那泪珠,充满 灵气。 你对我说过。除了襁褓之中吮到那几口可怜的乳汁,你不曾再见甘露。你是一 个在旱季里长大的孩子。你的日历,全是旱季。 一路你走来,身后无雨。你身后泛起的是巨人般喧嚣的尘埃。你无论走到哪里, 都觉得是在追逐着旱季。你这样对我说过。 十八岁那年,你渐渐有了雨的企盼。 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企盼。雨是什么?你根本不懂。这不能怪你。这只能怪那 连绵不绝的旱季。旱季里的雨滴,比珍珠更稀贵。这就注定了你对水的难以皈依的 恐惧。 水有源。水有归处。水流向那蓝色的大海。而你,却像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你有父亲,但不曾倚身树阴下。你有母亲,却从未沐浴母爱的阳光。你无兄无弟无 姊无妹——似乎是一个毫无出处又难以考证的小小典故。 惟一可知的是,你来自遥远的旱季。 你为人们所不解。他们说你不懂得雨。 你手中没有一柄炫耀色彩的伞。 伞是什么呢? 伞是人们在雨中得以张大的面具。 你被惊呆了。你愈发不懂得什么是雨。你愈发不懂得什么是雨中的伞。 这么好的雨,为什么还要用伞去隔绝呢? 难道在人与雨之间,必须要有一张伞? 你默默无言,你知道这是一次十分重大的发问。 你当然遭到祖祖辈辈出门带个的人们的嘲笑。从此便注定了你对伞的怀疑。 你甚至觉得伞下飘动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故事。你开始读小说了,那时候小说 名声很好。 你读小说。你觉得这是你所遭遇的第一场雨!是雨。虽说过去不曾体验,但你 敢说这就是那些带伞的人们所不敢企及的雨。 你在大雨中走着,你被浇得湿透。十八岁了你才被烧得湿透,你懂了什么是旱 季。 小说里那些陌生的梅雨季节啊。 你如丧考妣。你感到一种慈悲由心底而生,冲腾如云。你热泪滚滚。那滚滚热 泪打湿书页。书中现出一个个湿漉漉的季节。 你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是干涸的。 这时候你才懂得了旱季的不可逾越。 你原本属于旱季。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多年之后你查阅了十八岁那年的气象记录。那一年多雨。那一年你似乎是在雨 中被浇透了。 其实那仅仅是一种幻觉。 你的心田,是根本无法洒湿的啊。 你对我说,这一切都难以改变了。 多年之后你对我说,上帝让你降生在那样一个绵绵无期的旱季里,必然有他的 用意。 你开始写小说了。据说你之所以写作,就是为了破译上帝的那个用意。 你写了第一篇小说,应当说那是一堆写满文字的纸。你将这一堆写满文字的纸 码放在床头,你去了一个名叫哈尔滨的地方。而你写的小说却睡在你的床上。半月 之后你从哈尔滨回来了,你看到那一堆充满灵魂的稿纸竟少了许多。那个故事显得 残缺不全了。 你问祖母。祖母说她用床头的字纸点了几次炉火。那炉火很旺,屋子顿时暖洋 洋的。 尽管你那部小说里写的全是湿漉漉的季节里所发生的湿漉漉的故事,祖母那颤 抖的手还是划着火柴,使那动人的故事燃烧起来,化做动人的灰烬。旱季又被这火 光所照亮了。 当时你以为这是一个宿命,于是你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雨季的末 日,天边垂下火光;那是浇人湿透的雨啊,心灵却穿着如絮的衣裳。 你对我说,从此写作就有了禁忌似的。一个自称奶油小生的人嘲笑从旱季走来 的你,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湿润。 奶油小生的本意是说你天生不懂情爱。 从此你不用笔墨去描写湿润。 你对我说,干旱是一种生命状态,湿润也是一种生命状态。雨丝是一种人生景 观,火光也是一种人生景观。 我清楚地记得,你笑了。 你说,上帝的用意此时已被你破译,上帝的用意是多么神圣啊。神圣得全然透 明。 要么你在旱季里去逐雨。要么你在雨季泛滥时去寻找一块旱地。只要是你自己。 上帝是多么公正。 你继续写你的小说。人世间,小说成了你的钟情之物。你懂了,什么叫真爱。 你知道你将难以描写那斟满一泓秋水的明眸。你也知道你将难以形容那湿润中 透着花香的呼吸。你更知道你此时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你将从头穿越那——难以比拟的旱季。 旱季已然成了你的一部寓言。 你知道,你所写的最棒的小说已被祖母这位百岁老人付之一炬。你此后所写的 小说,都是那堆故事灰烬的陪衬而已。你永远无法超越那一堆灰烬了。上帝这样说。 那一堆灰烬本身就是一部旱季寓言,它是惟恐这个世界不能容纳,才纵身化做 灰烬的。 从此,纵你的小说写的都是旱季,也不及那寓言的万分之一啊!你依然乐此不 疲。 你忠于你的历史。你不是叛徒。 尽管这个世界满眼都是叛徒。 后来你有了一个儿子。你用你的小说集给儿子做了一个枕头。儿子睡得很香。 你给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小雨。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