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第二部二十三 幸福,始终充满着缺陷。 人过中年,木大头心底里的渴盼,愈加地强烈起来。那种渴盼,对于他,无 疑成为一种折磨,一道伤口。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更是自己坚持的幻觉。木 大头思之愈切,便痛憾越深。 冯敏把答案,深埋在心间,尽管她早已知道了木大头身体上的缺陷。在她的 意识里,那个东西成了一个不可道破的天机,一旦泄露,尊严的大厦,就会瞬间 轰然坍塌。木大头还严严实实地瞒着她,他一边固执地坚守男人的尊严底线,一 边也陷入厚重的冲突不破的怅惘之中。渴望占有愈多,而人愈是脆弱。每一次面 对柔情似水的冯敏,木大头心里总会升起一阵愧疚。他今天是有钱,有着一辈子 也花不完的钱,倘若这些钱不能帮助他解决问题,那就意味着许多年后,他披肝 沥胆赚下来的钱财,将会像一条水声喧哗的河,流进社会这汪大海里。自己死后, 或许会有很多的人记起他谈论他,但是这些在木大头眼里,都是一些虚名。万里 长城万里长,谁见当年秦始皇?他是一个农民,地地道道的一个木桐屯走出来的 后生,庄稼人讲究的是禾青谷黄四季交替,人,也是如此。这样一来,木大头骨 子里的那种朴素的东西,在驱使着他去寻医问药,了却自己身后事。 木大头外出就医的事情,刘栓柱得知,是在肖红那里。当时,刘栓柱非常诧 异,她是如何知道木叔叔的事情?那天,肖红削好一个苹果,递过去说:“栓柱, 你那骡子叔叔,此刻啊,怕是正躺在上海哪家医院的病房里。” “木叔叔?医院?”刘栓柱顿时疑惑起来,前一天,木叔叔还在龙腾公司里 啊,于是,他就追赶似的问,“姐,木叔叔咋了?有谁病了?” “还能有谁呀,就是他本人。”肖红漫不经心地说。 “姐,不会的吧。木叔叔好好的,没听说咋了?” “你木叔叔又不是官家的人,生个病什么的,大惊小呼的,好叫下属都来瞧 看,顺便在床边就搞了一次人心凝聚。”肖红仍然不轻不淡地说,“再说了,他 那种病,掩都掩不及,哪里还能招摇?” 那种病?啥病不可以说出口?于是,刘栓柱就记起去年,小赵记者讲的那段 故事。说实在的,小赵讲的故事,刘栓柱根本就没有相信,人怕出名,猪怕壮, 木叔叔抖擞出名堂了,人们就眼红,眼红的人,心胸,都窄,啥话啥事都做得出 来。但今天,肖红也是这么讲,敢情木叔叔身体上真的有病。刘栓柱看了看手里 豁口的苹果,问道:“啥病?木叔叔得了不正常的病?”那一刻,刘栓柱在担心 他该不会得了什么脏病。 “常言说得好,杀生的枪下死,摘花的花下亡。你木叔叔,今个儿成了骡子, 是他自己招惹的。”肖红说话时的声音,阴幽幽地,幸灾乐祸一般。 “骡子?”这两个字的意思,刘栓柱明白一点,是男人身上的缺陷,是指男 人那东西不行,不能产娃,像一棵不能挂果子的果树。刘栓柱心头一震,便脱口 问道:“姐,木叔叔的病,你哪里了解到的?” “姐姐呀,就好像一只遍体鳞伤的猎物,逃过了一劫的猎物,总能分辨出山 林里的火药味。再说了,像姐姐这样的闲人,要钱有什么用?于是啊,就拿钱买 点乐子。深圳,是一个大舞台,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各式各样的事都多,姐姐偷 空看上几场,也好填补身边的寂寞。”肖红说的轻描淡写,而刘栓柱听在耳朵里, 却疙疙瘩瘩地,人就愉快不起来。他还是头一回发现,面前这位女人隐藏着的另 一种脸孔。 这次,木大头的确到了上海。临走之前,他对冯敏说,上海那边有一项业务, 自己需要过去一趟,顺便也好看看几年没有见面的朋友。冯敏为他收拾好行李, 又为他选了选几件合身的衣服,就送到外面。木大头上车前,冯敏小鸟样地偎依 在他的胸前,恋恋不舍地样子,仿佛一对即将分别久长的情侣。冯敏仰起深潭般 清澈的眼睛,望着木大头,一语双关地说:“大舟,尽快把事情办好,可不要忘 了人家啊。”木大头心头一暖,鼻子里涌动一阵酸楚,头,重重地点点,折身钻 进车里。“奔驰”一掉头,轻快地驶向机场。木大头转眼一看,见冯敏还站在那 里,没动。那天的太阳,丝绸样的柔腻淡爽,冯敏站在台阶下,看上去似乎一株 木槿,阳光下,一副安静的模样。那一刻,木大头的心里,顿时怜惜起来,他暗 暗地发誓:一定要把病治好!以此来安慰这位衷情的女人。 到了上海,木大头住上没几天,小水司机就打来电话。小水司机在古台,向 木大头汇报那里的事情。小水司机说话时,语气有些焦急:“木总,这边出事了! 事情很突然,我正在柴主任的办公室,找他商量。” 木大头简单扼要地问了下情况,镇静地说:“我知道了。我在外面,等几天 才能赶过去,你们先应付一下。” 小水司机说的情况,还是关于木大头在古台投资的水暖洁具厂,与周边群众 的矛盾。水暖洁具厂的建成,填补了古台县大中型企业零数字的空白。水暖洁具 厂建在城区和城郊的结合部,占地400 亩,北接312 国道,南通宁西铁路,是一 块理想的商埠旺地。木大头在古台转悠半个月,终于选定这块土地,作为厂址。 厂区东面几百米外,是一条名叫漕河的河流,漕河是淮河的一条支流,流量大, 汛期长。漕河将一片旷野劈为两半,两岸人口稠密,嫁穑丰盈。水暖洁具厂的选 址修建,被列为古台县当年度的一件大事,因而县里是力排众议,盼望它早日投 产,为古台竖立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同时也好早日拉动经济增长,成为一个新的 经济增长点。水暖洁具厂投产后,污染就成了老百姓的揪心事,他们联络几个村 的群众,向政府反映,但是迟迟不见上面的答复。最后,鱼肚村小学的王老师, 一个眼光很亮的人,就把这事反映到了省城的《大江报》。穷县引进外资企业, 外资企业污染减排没做好,引起老百姓抗议,便成了一个敏感的素材。报社派下 来记者,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何,记者在古台县城徘徊几天后,又回去了。群众早 就眼巴巴地盼望记者过来,他们好面对面地陈情举报,谁料记者作了懒腿子软耳 朵,面都没露一下,撤了。于是,老百姓群情激愤,他们涌进乡政府,口口声声 要政府给个答复,否则就要锁工厂的门。 木大头第一个反应是尽快平息风波。木大头是商人,在利弊冲突面前,商人 首先权衡的是商业场上的成本,此事万一闹大,自己就不得不在污染环境上做文 章,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投入。于是木大头就想到安抚。自古以来,安抚总是被当 作一种手段,而且是屡试不爽。木大头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对那里比较熟悉, 他在脑子里圈住一个叫松林的行政村。松林离漕河有好几里地,基本扯不上污染。 木大头安排小水司机,在他到古台之前,务必尽快地和教育部门联系上,由水暖 洁具厂拿出八万块钱,捐赠给松林村小学,把它作为帮扶对象。木大头之所以这 样做,他有他的算盘。松林村并不在污染之内,水暖洁具厂就这么慷慨解囊,那 么,那些受到污染的村,水暖洁具厂要是出手,那就会大大超出这个数字。世面 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把外表做得水光圆滑,内核里的东西,眼睛是伸入 不进去的。任何时候,老百姓都是善良的,他们做事都有一道清晰的底线,几句 温暖的话,一个适当的行动,他们都会高兴,好像小草感谢阳光。 三天后,木大头赶到古台。车子穿过安徽,刚刚进入河南省界,木大头收到 一条短信:河南移动欢迎你进入河南。在古台,木大头受到的礼遇,热烈的如同 家乡夏收季节里的日光。他不便出面,吩咐小水司机安排一次宴请,“请”贼先 “请”王,为鱼肚村许诺几项保证,自己表示一些诚心,先把事情挽倒。交代完 毕,木大头就邀请上柴进柴主任,浅斟低酌了一回。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次见面,彼此都觉得珍惜。席间,木大头还是有些担忧地说:“麻烦,今后还 是有的。” 柴进说:“木哥,你是咱们古台的‘海归’,因为稀奇,所以好多双眼睛, 都聚焦在你们身上。至于今后嘛,问题不是太大,木哥就不要放在心上,像木哥 这样有着气场的人,一点风浪,算不了什么。” “哦,我今天倒是想听听缘由。”木大头看着他,说。 “生活中,人们都在为钱而奔忙,为钱而不择手段,岂止你我二人?”柴进 说,“至少说,木哥你还没有像那些寡颜廉耻之辈,心里还存在恤民之念……” “哪里哪里。”木大头打断他的话,说:“老弟,不瞒你说,我也是不得已 而为之。这事轻重不得,倘若折腾不休,闹到上面,环保公检法的,还不麻烦?” “木哥,此言差也。”柴进笑了,端起酒杯,一仰脖子,酒,浇进口中, “难道木哥是在糊涂?就拿公检法这些部门来说,还不都是当地政府的手杖。木 哥,你想想,它们虽然隶属上级直管,但也仅仅表现在监督、考核与编制上,而 地方政府呢,掌管着人事的任命,掌握着财力物力的调度,就这两点上,你就可 以相信是谁在为它们掌舵。” “到位!柴主任果然是眼光明亮。今后,这边的事情,就要多多麻烦老弟了。” 木大头坦诚地说。 那顿酒,两人喝了很长时间。与其说是喝酒,倒不如说是在谈话。木大头从 柴进的讲述中,听出了一种现象,听到一种沧桑。俗话说人重交通,地重企业, 古台穷啊,在发展过程中,贫穷落后里的古台,往往是来不及从容的选择,好像 一个光棍汉充斥的大家庭,爹娘是无力挑剔新媳妇的家世与美丑。话罢,木大头 回到宾馆,满脑子里还是这些东西,缠绕不离。那一刻,木大头开始责怪自己, 不应该回来在家乡经济建设这盘大棋上做眼。他不是在逃避责任,在古台,他木 大头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像“情系故土”“反哺家乡”“创业明星”等等, 这些闪光的煽情的词语,重重叠叠将他蛹裹在里面,他感觉到自己成了一座受到 层层呵护的空中楼阁,缥缈或者荒诞。 但是这些念想,随着木大头离开古台,便都在迢迢的行程里,烟缕般的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