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留守女人 正当彭勃他们一行人跟着感觉怀着遐想和憧憬向着西方进发的时候,也就是说 这些想闯荡世界的人们离开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彭勃的前妻赵薇正在参加中学同学 们的聚会,这聚会每年要搞一次,地点越来越高级,最早是某位同学的家,后来是 某位当处长的同学提供的免费办公室,后来就有人出血了,小饭馆,大餐厅,宾馆, 直至这回王府饭店卡拉OK包房。出血的主儿叫义子,根据聚会的档次,大家都知道 他又发了。 赵薇每次都避开这种场合,作为当年的校花,如今混成十几年如一日的教书匠, 把丈夫都混没了,真是没脸见人的。要不是义子开着奔驰车几乎是绑架似地生拉硬 拽自己,她仍要坚持不会就范于这种场面。 中学同学的档次要比大学同学的高得多。当年她家居住在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 就近入学者的家庭都是科学院子弟,毕业后有下乡的,进工厂的,那时没有书念, 如今一个个都顺杆爬了上来,且都考上了重点大学。闹半天一个个在家庭的熏陶下 都在背地里吃小灶,有几位英语水平几乎达到了不用考就能毕业的程度。恢复高考 对于赵薇来说有些措手不及,突击了一个多月无异于临时抱佛脚。这种现上轿现扎 耳朵眼的补救办法的结局,是她只能考进师范学院,就注定了她这辈子只得当一名 孩子王。特别是听说这帮同学接二连三地出国深造跟出差似的,剩下的都是大学或 某研究机构的中流批柱。自己去聚会,不等于现世吗。和她唯一保持联系的就是义 子,别人考大学他偏不,早早地就下了海。敢情下海早就等于买了原始股票,没一 个不发大财的,这会儿人家花两万人民币包一晚上吃喝玩乐就跟发扑克牌似的。 “赵薇,赶紧和大家再见一面,都快走光了。我奉命专程请你去,你实际上是 每回大家议论的话题。你知道大家当年多喜欢你呀。” 赵薇知道义子的话是真诚的,他很讲义气,毕业后和自己来往最频繁。那年他 因为有病没考大学,第二年也就不再去试,干脆跑起了生意。倒服装、开餐厅、拉 工程、跑汽车配件,现在手下几个公司,据说资产有几千万。多忙,隔上两三个月 也要跑来一次,到学校一坐就是半天,他不愿意来家,赵薇也不想让他去家里,那 时彭勃也在瞎做生意,怕他受刺激。要不是为了照顾彭勃的面子,自己早就跟义子 干了。现在彭勃和她离了婚,人也跑到西方去了,她真有些动心要干些什么。 “最近心情怎么样?”义子一面挂着挡,一面注视着红绿灯问道。 “心情坏透了。” “就因为他出国?” “我们俩离了。” “为什么?”义子一愣,以至绿灯亮时都忘了起动,闹得背后的车直接喇叭。 “是他给我的暗示,我不能扯他后腿,什么世道。” “跟世道有什么关系?” “还不全怪你们这些能人,把他挤对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不到国外去试 试,就剩下跳楼的份儿。”接着她又说,“还记得我找你借了几次钱吗?” “提那干什么?我又不缺这个。” “两次,一次开小饭馆,一次倒服装,全赔。” “我早就说让他到我那去干。” “他不想给人家打工。也不在单位好好干,整天在外面瞎忙活,把领导都逼急 了,说你要看不上我们,干脆辞职算了。这回倒好,不仅辞了单位,离了婚,连国 家也辞了。” 义子沉默了。他对赵薇是有看法的,但怕这时提出出刺伤她的心。但他又是个 快人快语的主儿,憋在心里难受,终于忍不住,说了赵薇几句,二十多年的同学, 他是头一次说她。 “你呀,一切都为了老公。以为他强了,有出息,就能在同学们面前扬眉吐气, 但就是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你瞧瞧,现在还有你自己吗?都什么年月了。” 义子的口气夹杂着一种怨气,多少还有一种瞧不起,这是他们认识二十多年来 头一次用如此强硬的口吻说话。本来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又怕伤了和气,也就点 到为止,他继续开着车,表情是严肃的。 赵薇让义子用话撞了一下,清醒不少。这是个问题,自己这么多年为谁活着, 真的把自己活没了。上大学时,虽说是师范学院,彭勃却在同学中是顶尖人物。论 形象,小伙子没的说,还是运动场上的尖子,每回学校运动会,还不够他一个人出 风头的。女同学给他递条子的多哩。可他偏偏看上自己,后是穷追不舍,于是自己 在那个范围里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结婚时大家都说,是全校的黄金婚姻。很 长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沉浸在这种井底之蛙似的满足中,彭勃为人算是正派,从 不拈花惹草,事业上很快在报社成了主力。那时赵薇觉得老天实在有眼,让自己那 么幸福。为了将这种幸福延宕下去,俩人决定不要孩子,再玩儿几年。可是,社会 在发展,同是文人,有人偏就当了作家;都是同学,有人就成了大款。突然间,他 们发现闹了半天,自己竟然生活在知识分子圈子内的最底层。 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彭勃觉得有义务承当些什么,应该带给这个家更多的荣誉 或什么。于是先写小说,向诺贝尔文学奖冲击。赵薇眼见着他从报社一摞一摞地带 回来稿纸,又一摞一摞地填上字。最初,一招呼就是电影剧本,赵薇清楚地记得, 公安战线题材,名叫《刑警队长》。她知道八成不灵,彭勃连枪都没拿过,愣写刑 警队长百步穿杨,独胆闯入毒品犯子们的巢穴,一枪一个把他们全打死了,给赵薇 的印象,这不是深入虎穴破案,而是在游乐场花钱玩打靶。后来写长篇小说,《孤 独的灵魂》,号称是自传体小说。赵薇真有点莫名其妙,他成天忙交际恨不得施分 身法,不是和一帮哥们儿搓麻将,就是下馆子,再不就是组织新闻走穴,家里电话 从来没断过,怎么能写出孤独来。问他,他说她不,魔,越忙,灵魂越孤独。那么 什么时候灵魂不感到孤独了呢?他想了好几天,才说成了事业家的人才不孤独。赵 薇本来想问干到多大,于成什么才为事业家并感到灵魂不孤独了呢?但她终于还是 没张口,就让他写吧,反正他目前的写作事业用不了多大的投资,且没有风险。彭 勃在这一点上是很刻苦的,很快地就写到了稿纸几乎等身的地步,可变成铅字的还 没有他写的通讯那么长。终于有一天,他郑重地对赵薇说,本世纪末,看来中国不 会有人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我拿不了就谁也甭想染指,理论是中国暂时不具备 产生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条件。给赵薇的印象是产生好的作家比产生三个黄的 鸡蛋要难得多。前者是有概率的,后者是根本不可能的。 习文不成习武,这才搞起服装、餐馆的生意。一个对商品社会从来没研究过的 人,一下子想成为这个大洪流中的弄潮儿,其想象力的丰富决不亚于一个普通小记 者要拿诺贝尔文学奖。赵薇只有继续打配合,像当初他夜间写作时每晚要给他做一 顿夜宵一样,这回是帮他贷款,找关系。她本来没指望他成为李嘉诚那样的大企业 家,但也没想到他搞生意不成却被生意搞了,惨败得那么快。总之,从大作家到大 企业家的梦做了七八年,把赵薇的青春也整个搭进去,最后落了个赵薇比他还累。 所以当他出国前暗示离了婚在国外更容易搞出名堂来的时候,赵薇没怎么犹豫就答 应了。她想好好地静下来琢磨一下自己。她认为自己的失败比彭勃的失败还要惨。 彭勃毕竟尝试过,自己连边也没沾上。想到这里,赵薇不得不向旁边驾车的义子承 认:“你说到我心里去了。” 义子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点上一支烟。明白了就好, 都是老同学,还能说些什么? “义子。” “嗯?” “我也准备下海!” “早就等着你说这句话。”义子加快了车速,方向盘玩得潇洒。 “你看我干点什么好?” “还是先到我那当一段副总经理,任务是调查了解搞商贸是怎么回事。也等于 帮我盯一摊,我好腾出时间精力搞别的。” “我行吗?” “在中国,只有不愿意干的事,没有干不了的事。” “那我就试试。” “我给你一个月开三千元工资。怎么样?” “使不得,太多了。”赵薇有些惊慌,差不多是她在学校半年的所得。 义子见她没有嫌少,便斩钉截铁地下了决心:“就这么定了。” 快到地方的时候,赵薇提醒义子她离婚的事先不要在同学们面前扩散。义子毫 不犹豫地回答说明白了。 赵薇第一个喝醉了。 她无法承受面前的一切。眼看着同学们熟练地吃喝玩乐,点潮州菜,品评着味 道的好坏,与当地的有什么不同。而她看一眼菜单,上面的字都不能全认过来。她 差点将小铜盆里为洗手的水喝下去,为此险些半途逃之夭夭。吃罢饭来到卡拉OK厅, 赵薇拘谨地跟在大家后面,学着同学们怎样落座,点歌,而许多他们唱的歌,自己 从来没听过。问到大家愿意喝什么的时候,赵薇要了啤酒,她早就想醉了,那样如 同乡巴佬一样的自己再做错了什么,就可以用神智不清来解释。有几位男同学懒得 去玩,而是认为能和她喝酒聊天更难得,并一个劲儿地夸她当年如何漂亮而现在仍 是风韵犹存。赵薇难受得几次想放声大哭。她真的有些恨彭勃了,恨他无能,没本 事。 好不容易逮着和义子单独坐一会儿的时候,她顺手接过义子让她解酒的水果, 一边问:“我是不是很士,整个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十足的。” “以后你会烦的,我那儿天天都有这把戏,到时别骂我就行了。” “这得花多少钱?” “小钱不出去,大钱怎么能进来?那时你就明白了。” “义子!”有人喊他,“过来跟我们侃侃离婚花了多少钱。这儿有人想步你后 尘,但不知如何能摆平老婆。” “没多少。”义子很不情愿地踱过去应酬,“50万,外加一套公寓和一辆宝马。” 谁也没注意,昏暗的灯光下,斜靠在沙发上的赵薇几乎愣住了。 “其实,你没有喝醉。”回家的路上,义子驾着车在路上慢慢地爬行,看得出 他尽量延长到家的时间。 “你让我怎么办?在中学,各方面我都是出色的,你承认吗?” “那当然。可今天,大家可没一个多想什么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感受不好。我真的有好多话要说,你明天上班吗?” “无所谓,我的公司,我说了算,没人记我考勤。” “就是说你能陪我找地点喝点饮料聊天了?” “那当然。”义子喜出望外,但很快又犹豫了,“可你呢?明天不上班了?” “明天没我的课,已经无所谓了,早晚还不是……”赵薇没有再说,而是瞟了 一眼义子,有些迟疑地问,“喂,你让我到你那儿干,不是开玩笑吧?” “求之不得。” “那还有什么商量的?找地方吧。” “好嘲,咱们来个回马枪。” 义子像赛车高手一样来个紧急调头,加大油门向着京城最高级的所在驶去。赵 薇轻轻哀叹了一声,她清楚,婚姻的破裂,丈夫的出走,对自己来说,标志着一个 时代的结束。从现在起,个人的命运个人掌握,这回,自己要披挂上阵,粉墨登场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