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也许是透支了太多的体力和精力,即使睡觉之前段旖旎还满腹心事,沾到枕头 时仍然沉沉地睡了过去,奇迹般地没有被噩梦惊扰。 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越睡越冷,习惯性地往右侧靠去,却被一片空旷冰凉惊醒, 倪泽熙不在她身边。他们两个都是体温偏低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拥抱是最好的 取暖方式。可是他不在了,从今夜起,他会开始厌倦她吧。 旖旎翻身换个姿势,不意看见她以为离开的人正坐在宽大的延展飘窗的窗台上, 窗户打得大开,凉风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吹得窗帘呼呼作响。 难怪她会觉得冷。赤脚下地,地上是米白的长毛地毯,并不冻人,但是走近窗 台,穿着睡衣的段旖旎仍是瑟瑟地发抖起来。 倪泽熙支肘托腮靠着墙壁,坐在冰凉的瓷砖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纯棉衬衣和黑 色西裤,还是他在晚宴上的衣着。衬衣下摆被风吹得斜斜飞起,平常一丝不苟的发 丝此刻软软地垂下一些搭在额前,在风中乱舞,散开的两颗纽扣内线条凛冽的锁骨 清晰可见,段旖旎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刺痛人心,比不得他时常的盛气迫人,连 优雅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气势。此刻的他竟显得有些落寞和心事重重。 缓缓坐到他对面,玉色大理石渗人的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段旖旎的身体,蔓延各 处。倪泽熙看着她,双眸中没有惯常的审视精芒,他抬手耙耙遮住眼睛的头发,牵 动唇角笑了一笑,“睡得可好。” 旖旎向前倾身,刚好把头搁在他曲着的膝盖上,双手握住他的十指,自言自语 般地说道:“你就当我在说梦话吧,我只给你说说我的母亲。”他的手指动了动, 终没有起身离去。 来锦城前夕,段旖旎正收拾着要带来锦城大学的东西。小小的卧室被书本衣物 扔得满满的,连椅子上也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母亲进来在她床上坐下,动手帮她 叠起衣服。她呆呆地怔了怔,半天才说:“我自己来就好。”边说边等着母亲开口, 彼时她们之间早就不存在这样单纯的亲子活动。 果然,母亲开门见山便说道:“我要走了,我认识了一个人,挺好的。” 夏天她本是凉快赤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此刻听得母亲这话,只觉得一股寒气 从脚底直直地窜上来,仿佛脚下不是木质地板而是一片冰封冷寂的河床,心里一片 空茫。眼睛里看得母亲有些沧桑却依旧美丽的脸庞,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把手里一 件好好的衣服扭成了麻花。 “这房子我只续租到九月初,你——从此好好照顾自己吧。”母亲的嘴唇翕动 着,“这些年来我对你也算尽到责任了。所有的钱都用来供你上学,生活上清苦那 也是我能力所不及的。” “他是本市人吗?”旖旎的声音轻飘飘的。 “不是,我会与他一同走,这个存折里有一些钱,是你未来四年的学费和生活 费,我给你留个地址,你有困难的话可以联系我。”母亲拿出存折,里面夹着一张 纸条。 “我不要他的钱。”段旖旎回过神来,荒凉感在心里蔓延得无边无际,总以为 能够有相亲相爱的一天,总以为身上的刺会有收起的一天,但是整个世界,终于还 是剩下自己一个人。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祥和安乐。”母亲看一眼她,想伸手抚摸她的长发, 却还是没有,“囡囡,我们不是合格的母女。” 是的,太不合格了。她的泪终究没有忍住,祥和安乐是说她的抑郁症再也没有 发作吧,多好。不像她,不合格的女儿只会造就不合格的母亲,时时提醒她的不幸, 刺激她脆弱的神经。就算自己住到宿舍里去还是让她不能眼不见为净,获得内心安 宁。 “囡囡”,母亲小时候很喜欢这样叫她,有着南方女子的细腻与多情。如今再 叫来竟是为了离别。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钝钝地痛,将泪水泛滥的脸颊贴到母亲掌心,低低地说 :“如果我不再惹你生气,让你心烦,我乖乖地做你合格的小囡囡,你可否留下?” 母亲的掌心有粗茧,摩擦得她的皮肤微微生疼,也让旖旎渐渐清醒,自嘲地笑 起来:我这是在干什么,摇尾乞怜吗,明知自己做不回她合格的乖囡囡,她也做不 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雅少妇,流年逆转,生活走向她们从没有预料过的地步,不 只是手心结了茧,连心都被现实磨砺得粗糙了。 慢慢抬头,清澈双眸对牢母亲的眼睛,这两张面孔何其相似,一样的精致美丽, 只是母亲的眉目间添了那么多沧桑隐忍。 “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你对我尽力了,一直是我拖累你……” 母亲脸上有了哀伤的神色,“如果,如果当初……”终还是没有说下去,后悔 不过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回忆往昔不过是让自己多受一次煎熬,眼前苦 痛的果不过来自旧事种下的因。 她看着母亲提着行李袋离去,说不出挽留的话,只是冲进房间把她没有带走的 事物集在一起用力地塞进了垃圾袋,里里外外地把70平米的房子清扫了一遍,心里 有个薄冷的声音不断回响,段旖旎,你自此一个人了,在这个所谓的家里,一点过 去的影子都不要让它留下。 可是手里捏着母亲用来抗抑郁的白色药丸,看着依旧在柜台上慈悲含笑,坐下 生莲的观音,心里还是溃不成军,这些她聊以慰藉的东西都不需要了,她看不到我 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没有哀伤,没有愤恨,没有无力承担的责任。佛祖也会 含笑看她再入红尘,远离悲苦,只得喜乐。 “观音像,你母亲信佛?”倪泽熙听到中途淡淡开口。段旖旎伏在他腿上,觉 得前所未有的安全,思绪在回忆里迷茫。 是的,母亲信佛,金刚经,楞严经都翻得起了毛边,每年的6 月14日前后,更 是会沐浴斋戒,像是举行盛大法事一般。 段旖旎自己却是时而读圣经的。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当时初初看了旧约的这开始几句便再也无法舍去了,她并没有宗教信仰,只是 爱着这些句子带给自己的安定力量。 母亲离开之前的那个4 月8 日,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在母亲旁边的一 个蒲团上坐下,双手合十闭眼保持静默,她忽然开口道:“你本不信这个,这样做 岂不是亵渎菩萨。” 段旖旎不动,保持着尊敬的姿态,说:“无论如何,今天我都是相信的。” 母亲不语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脚步摇晃了几下,她忙站起伸手去扶,却被她 挥开,“我要点长明灯守夜,你不用陪着,去睡吧。” 伸出的双臂就那样被嫌弃在半空,弯曲的姿势可笑无比,心里休眠的火山似被 激发,灼热的岩浆翻涌上来,又被一股悲凉暗暗地压制下去,她低眉垂首,不让母 亲看见蔓延满眼的受伤,年年都是这样,没有激烈的情感爆发却伤人于无形,一个 动作,一个字眼就如利刃,刀刀见血。她宁愿自己能被扇上几个耳刮子,被痛骂一 顿,也好过这样自己背着自己的错,被平静地对待着。 年少情况犯下的错如果迟迟得不到救赎,是会沉成暗珂,盘踞心里,藤蔓渐生, 吸收阴郁作为养分,然后遮天蔽日的。 来锦城四年段旖旎都没有回去过樾市,但是那里常年带着海水咸涩味道的空气, 那里成排成行的高大梧桐和秀美香樟,那里白色尖顶的殖民时期建造的德式小洋房, 她却一直没有遗忘,不仅没有遗忘,反而日复一日地清晰起来。 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你牢牢记住的总是关乎大悲大喜,那些平静安 宁的喜乐不知道都丢在了哪里。 “段旖旎,你的身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水分。”倪泽熙的手指滑进她的长发, 使力把埋在他膝盖上的头带近他的面孔,笑得有些无奈,“你可知,我生平最烦女 人的眼泪。” 他的嘴唇压在旖旎的眼睑上,轻吻如蝶,她闭上眼,主动探寻他的身体,倪泽 熙的气息略微不稳,唇瓣贴在她的肩窝处,轻巧地咬了一口,叹道:“你想回樾市 去看看吗?” 段旖旎在他怀里坚决摇头,“不,我不想。”那些混乱的记忆真的该像他说过 的一样应抛进黑暗里腐烂消逝,从此惟愿再也不要想起的好。 这一夜,不是道是不是受了她低迷情绪的影响,倪泽熙的动作强势而爆烈,甚 至顾不得是否弄疼了她,颇不符他一贯的冷静自持,和风细雨。他一方面拒绝倾听 她的过去,一面又似要通过肢体的纠缠深入她内心那片不见天日的沼泽地,劈开漫 天的乌云,让阳光照进去。坚持并且用力。 隔天醒来旖旎娇嗔地指着胸前的淤青控诉他的失控,他只邪魅地在她的颈子上 再吮出一枚粉红痕迹,道:“难得你昨晚那样主动,我可不是柳下惠。” 他们之间的气氛通过一夜温存纠缠从狂风暴雨重新走至风和日丽,原也不是两 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矛盾,实在不必为了一个认错的人而打破已经建立的生 活秩序。 早餐时在报纸的经济版和娱乐版头条上看到倪泽熙把她掩在怀里走出倪宅的照 片时倪泽熙才记起今日倪扣要离去了。 寡淡无味地撕拉着手中的面包片,她对倪泽熙说道:“代我向倪扣说声对不起。” “好不容易把上次的照片拿回来,这次还是让他们给拍到了,你最近白天不要 出门。”他闲适地往面包片上抹果酱,“她晚上十点的飞机,你可以去。” 段旖旎愣然,自己竟然真的成为狗仔队盯梢的目标了,哀怨地看罪魁祸首一眼, 都是他的错,没事有钱有权有貌还绯闻少少的,掘地三尺找出他的秘密是很多人梦 寐以求的吧。这下她倒成为鸡蛋上的那条缝了,引得无数苍蝇竞折腰。 -------- 虹桥书吧